口述|历史学家邓嗣禹:胡适在芝加哥大学讲课二三事

2019-01-24 12:04
美国

口述|邓嗣禹

整理|彭靖

编辑|薛雍乐

整理者按:1944年是胡适学术生涯中很重要的一年。他在这一年的三、四月份,曾首次赴芝加哥大学讲述“中国思想史”课程。他此后在哈佛讲课的经历已有学者介绍,但由于这一时期的胡适日记或有失落,他在芝大的经历却鲜为人知。胡适在1944年3月的一封信中曾记录了他去芝大当时开设的ASTP“中国语言文史特别训练班”讲课的具体时间,可界定为1943年3月29日—4月13日。这段经历目前在《胡适日记全编》、《胡适年谱》中均属于被遗漏的内容。

不过,当时在芝加哥大学任教的邓嗣禹,有过邀请胡适前往芝大任教的口述文章,其中有许多胡适任教期间的细节与故事,弥补了胡适1944年日记遗缺之憾。

1945年9月,胡适先生被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代校长傅斯年(左)、李宗仁(右)等前往机场迎接

传记文学社征求胡适之先生书信,检旧日函件,幸得二通,即以应征,因忙未即寄。独行及失眠之时,回想40年代与胡先生之交游,往事历历,如在目前。特偷闲写出,以见他能友青年的秘诀。

若干在美国教书的同事,退休之后,迁居温暖地区,以便终年可以打网球、打高尔夫球、游泳,等等,岂非不亦乐乎?但重聚细谈,多谓搬住别处,难交朋友,尤其是青年,青年人见熟识之老人多敬而远之。客气者略点头为礼;否则,视如路人。而胡适之先生一生能与许多少壮学子往来通信,实是难能可贵。谨先追述一、二件故事,然后观察与分析其中的理由。

胡适讲述的日本禅宗大师

胡先生大使任期满后(1938-1942年),在美国几处大学作短期讲演。当时我在芝加哥大学教书,兼任东方研究院院长,并主持过美国陆军特训班的工作,教美国大兵们说中国话,兼让他们了解一点中国历史社会、风土人情,准备他们遇必要时,去中国对日本人作战时之需。

1944年初春(整理者注:从胡适出发前写给王重民的信函中计算,时间为1943年3月29日-4月13日),我们东方研究院礼聘胡先生去芝加哥大学讲学十余日,所以他把自己比做打工之人,戏称我为“邓老板”。每日讲演一次,每周五次。其他时间,他喜欢有人陪同聊天,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尤其是关于民国初年史事,他知道幕后背景,个中底细,普通书中不易看到。他能从早谈到晚,滔滔不绝,娓娓动听;使人久闻不厌,而且毕生难忘,此非对于文学小说,修养有素,再加以说书者之技巧,听之入彀,绝难吸引人之注意如胡先生之成功。

日本禅大师:铃木俊隆

胡先生说:某年在普林斯顿大学与日本铃木禅宗大师辩论禅宗佛学,铃木教授说得玄之又玄,听众莫名其妙。而胡先生讲训练禅宗学徒的方法与故事。学徒初入讲堂,听不懂,问问题,所答非所问,莫名其妙,再发问,讨一记耳光,骂他愚笨,不堪造就,只好作些挑水、砍柴、做饭、扫地等苦工,如此经月累年,有时去听讲发问,又讨了很多耳光,挨了无数次打骂,才令离开嵩山,走入泰山。僧丐远道跋涉,日晒夜露,忍饥挨冻,偶遇善心人,赏给他一点残菜剩饭,聊以果腹。或遇强盗罪犯,引诱作恶,加入三教九流,不从又挨打挨枪,经过无数的磨炼,才慢慢地达到另一名山,从另一名师学禅宗佛法,其教授之方,与第一名师不相上下,即挨打挨骂,做苦工,受困惑,兼受高年级门徒的欺凌,如美国大学压迫一年级新生。又经过若干岁月,今步行至另一名山,学禅于另一名师。千辛万苦,走尽中国五大名山,耗磨十来年岁月,才令返回原来的嵩山。

此时,僧徒双膝跪在老佛爷面前,很感动地说:“老佛爷,您没有教给我什么,可是我现在已学会了一切!我已大觉大悟,看破凡尘。”胡先生讲的极为生动而通俗,并说,这是实践的哲学,致良知良能的方法,是开了第三只慧眼的秘诀。若是僧徒不虔诚,无决心,早已放弃学佛的念头,加入三教九流,做歹人或暴发户去了。现在美国的年轻人,多半是禅宗的信徒。他们不听父母之言,叫他们闭着嘴,儿女好坏,不要他们管,只要自己去学会一切,等到三十以后,他们才能看破凡尘,什么都懂了。杜威说:“教育是生活,社会上的磨炼,是人生问题的试验室,最好的大学。”

我和胡先生相互调侃

胡先生在芝大讲学时,其中有一礼拜天。当时一位原籍德国教中国美术史的教授,预呈胡先生一张美丽的请帖,订于晚八点,在他家欢迎胡博士,请我作陪,尽带路之责。中午他同一哲学家在芝大教职员俱乐部共餐,他叫我也加入。胡先生吃得很少,我劝他努力加餐,他正在谈话,未理会。请他为哲学会讲演,他以无新意贡献,婉辞谢却。饭后仍在他房中继续闲谈,至六时,我提议去吃饭,他说有宴会不必吃了。我怀疑恐怕是茶点欢迎,他肯定地说:“正式宴会总在晚上八点,我在外交界多年,知道很清楚。你是乡下人,所以不明白,哈哈!”我从前虽在北大作过他的“偷听生”,但并不熟悉。此次长谈数日,彼此可以开玩笑。

七点三刻,我提议雇车去宴会,当时有雨,街道滑湿。他问路途多远,大约一英里,他坚持步行。到主人门口,看表刚八点,他很高兴地说:“这一次外国人不会说我们不守时刻。”可是客人很少,胡先生不介意,又高谈阔论。不知为何,忽然听他谈到西洋棋与中国围棋的比较,也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客厅已挤满了客人,主妇推开餐厅门,见桌上所陈列的是三明治,每一片面包切成八块,上加干酪、沙丁鱼或咸鱼子之类。另有花生米、糖果、零碎糕点、咖啡,等等。胡先生看我一眼,我们有点会心的微笑。主人把各种三明治,传送两三次,喜欢吃者取一片,否则婉谢。胡博士饥形于色,他拿三明治盘向男女来宾传递,有拒绝者,他说:“您不吃,我吃一块。”有接受者,他笑着说:“我也陪你吃一块。”盘中物转眼将尽,主人已明白,客人未吃晚饭,急入厨房,再加一盘三明治。然无论如何,非肉不饱。

过了十一点,我乘机进言,明早礼拜一,主人与来宾,多要上课,我们回家吧?谈话仍继续十余分钟,才各自归家。在门口,我告诉胡先生:“五十五街,有一家中国小饭馆,要到十二点才关门,我们赶快去。”他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出门不远,拦阻了一辆计程车,车夫说:“休车了,除非长距离,短程不去。”“我多给小费。”说着,已坐在车中了。 

至饭馆门口,胡先生一直走入厨房,李掌柜正在洗刷,预备关门,胡先生自我介绍:“我是胡适。”伸手待握,我赶紧说:“这是中国鼎鼎大名的学者,胡适之大使。”李掌柜把油滑的手在衣上擦一擦,即握手,胡先生的手也湿了,我说:“何必如此?”

在芝加哥大学时期的邓嗣禹

胡先生说:“我在任大使时,就常跟华盛顿的大师傅握手”。这又引起一个故事,我赶紧要李老板预备两位客饭,然后静听故事。他说,他做大使时,外交政策,多由政府要人办理。大使却常须穿大礼服、戴高帽,参加婚丧或其他典礼宴会。那时的中国使馆,在十九街黑人区,附近有一中餐馆,往往晚宴之后,他在餐馆门口下车,把高帽扔在柜台上,跟老板握手,叫一杯咖啡或一盘水果,跟他聊天,慢喝慢吃,无忧无虑。在此休息半点钟,扬眉吐气,然后回使馆。

可是,据胡先生说,有一午夜,忽来一人,向餐馆老板借钱。老板说“可以”,他打开收钱箱,伸手掏摸,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支早已装好子弹的手枪,马上对要钱人肩上打一枪,把他吓跑了。此后胡先生也不太敢去了。

我说:“1937—1938年,我在国会图书馆做事,有时去使馆访友,也去过那家餐馆一、二次,略识其老板与胖儿子”。

胡先生说:“他现在是北京楼的经理了,在Chavy Chase Circle。”(1963—1964年,我在华府任客座教授一年,有一次在北京楼请客,先去订菜,告知经理我认识他父亲及其遇盗事,他给我们预备一只北京烤鸭,皮厚如银元,清脆味美,为一生在世界各处吃到最好的烤鸭,且又送一瓶香槟酒,可谓礼失而求诸野。)

我们吃吃谈谈,快到早上一点。猛然一声响,老板娘李太太下逐客令了。我们赶急付钱走人!我送胡大使回芝大教职员俱乐部,没说晚安,但问大使:“今天谁是乡下人?”举手哈哈而别。

胡校长办公室是世界最民主的俱乐部

1947年胡校长从美国请马祖圣、蒋硕杰、邓嗣禹去北大教书,希望我们采严格主义,设法提高学生的程度。他的办公室,釆公开政策,教授随时可以进去,不必有预约。凡是进去的人,工友照例倒一杯茶,送上热毛巾,然后随便谈天。上自国家大政,下至家中琐事,凡可供谈助者,皆百无禁忌。也有人跟校长为难,当面批评他。如向达教授,骂他把北大的购书经费,皆用在买《水经注》上。他答辩,这是夸大不确实,但不生气。我坐得很久了,无缘谈私事,起立告辞。他照例送客人至校长室外,问有何事,即记在小日记簿上,回答说:“我尽量办理。”

从珍珠港事变时起,嗣禹在美国各大学任教四十余年,从未见有如他这样的民主化的大学校长。他总是满面笑容,绝未予人“我是校长,你当服从”之态。我知道美国某一大学,见校长之难如见皇帝!教授如有问题,问系主任,系主任问院长,院长问副校长,副校长问校长,阶级森严,手续复杂得可怕。从在一年一次的社交场中,可与校长见一面,握一次手,除寒暄数语外,形同木偶。与北大胡校长比较,同事们随时可去找他,可跟他开玩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遇有英美来宾,—块聚餐,胡先生常邀我作陪。餐后,他说:“敝校长月薪美金34元,邓嗣禹正教授29元,请大家倾囊相助。”大家凑钱响应,合成一大堆钞票,方能付清饭费。美国大学,教职员的薪金,皆讳莫如深,严守秘密。但在北大,上自校长,下至校工,他们每人每月的薪金,皆印在一张长七八尺的纸单上,领到月薪后,在上面签名盖章。全校的人,如有兴趣,皆可以查看,绝对公开,无守秘之必要,反观美国,教授们所得,相差甚巨,薪金高下,无固定标准,全凭个人的创作与活动能力为转移。讲到平等待遇,薪资公开,美国虽是民主,与中国当时的北大比,真是望尘莫及。

1951年胡适陪同台湾红十字组织会长刘瑞恒等拜访哥伦比亚大学校长艾森豪威尔。左起:刘瑞恒、艾森豪威尔、胡适

胡先生为何能与青年人交朋友

凡此种种,胡先生能友青年之道,已思之过半。若加分析,要点如下:

一、他能礼贤下士,无学阀官僚架子,所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二、他能爱护青年,虽自视甚高,好品评古人、前辈、同辈,而对于晚辈,多褒而少贬,所谓后生可畏。与年龄相差甚多之青年人通信,亦常称兄道弟,聚会时以平辈相待。

三、他渴求与吾国青年人士为友,凡闻某校有一特殊人才,不管何科何系、文理工等,必欲面谈或通信笔谈。如在芝大,他打听了邹谠、卢懿庄、马祖圣等(其时杨振宁尚未去芝大念书,故无从得知),即主动与之联系。后辈给他写信,他皆亲笔回答,甚至加以考据,长数页,打夜作写成,乐此不疲,使接信者兴奋鼓舞。“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胡先生函件,据浅见寡闻,很少批评青年,妄出主意,而只是发挥己见,供人采择。同青年面谈,亦随青年的志趣为转移,如嗣禹喜欢近代史,他常谈民国初年的军阀政客掌故。若青年有春温,谈点桃色新闻,他也愿意参加,讲点陆小曼与徐志摩的恋爱故事。总之,他力求发现人才,与青年人为伍,求不落后,避免老朽。诚如他所说:“老虽老,却是河南枣,外面皮打皱,里面瓤头好。”他要给青年人叫个“我也是你们当中的一分子”的印象。

四、他能竭诚款客,在纽约作寓公时,来访客人不绝。有一次杨联陞兄同我去见他,他健谈,转瞬至吃饭的时候,起立告辞,不让走。当时收入甚微,以芽菜豆腐款客。伍廷芳倡猪血养生论,胡博士谈豆芽菜中的维他命,豆腐之容易消化,等等。实则“司马昭之心”,我们深知,益发感动。所以胡适之“我的朋友”遍天下,实非偶然。

(本文摘选自《家国万里:中国历史的海外观察》,邓嗣禹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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