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与书画作伪:台北董其昌《烟江叠嶂图》何以系其摹本

凌利中
2019-02-03 12:04
来源:澎湃新闻

古书画鉴定中,董其昌作品的真伪辨析是其中一个绕不开的重点与难点。其书画伪作之多,有“滥董”之称。传世董氏书画中不乏双包现象,其中最著者,当属上海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分藏的两本《烟江叠嶂图》卷。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董其昌大展的策展人凌利中通过多年来对董氏书画真伪研究的梳理与思考,得出台北故宫博物院本《烟江叠嶂图》系清代收藏家高士奇临摹的结论,而北京故宫《林和靖诗意图》也有可能是高士奇所为。

在董其昌书画艺术国际研讨会在上海举办之际,“澎湃新闻·古代艺术”(www.thepaper.cn)特刊发此文,以期引发更多讨论。

古书画鉴定中,董其昌作品的真伪辨析是其中一个绕不开的重点与难点。“重点”在于伪作之夥:如“赝书满天下”(图5;夏允彝崇祯十年[1637]题董其昌《临王献之九帖》卷;故宫博物院藏)、“赝作纷然”(杨补顺治十二年[1655]题董其昌《昇山图》卷;南京博物院藏)、“赝本极多,几于鱼目混珠矣”(查昇康熙二十七年[1688]题董其昌《楷书玉烟堂天台赋》册(私人藏),故称“滥董”;“难点”体现于作伪水准之高超(启功曾例十余位董氏弟子代笔者)。其“鱼目混珠”之程度,连董氏挚友何三畏(1550—1624)每每走眼:“每望余不为作画,所得余幅辄赝者。”数十年来,学界于此进行相当程度的深入研究,总结了诸多宝贵经验,析离较多高水平赝品。然而,由于情形复杂,此课远未完成。如下系笔者关于董氏书画真伪研究的一些梳理与思考。

明代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传世董氏书画中不乏双包现象,如本展分藏上博、故宫的两本《佘山游境图》轴等。其中最著者,当属上博、台北分藏的两本《烟江叠嶂图》卷,钟银兰曾撰文考辨,认为上博本为真,杨臣彬亦认可“台北本”赝品说,目前未有质疑“上博本”的论著。另如分藏台北故宫、安徽博物院的两本董氏早年作品——《纪游山水图》册,学者以徽本为真者居多。现增补另两例双包,以及关于台北本《烟江叠嶂图》卷(摹本)作者问题的最新考辨。

《疏树遥岑图》上海博物馆藏
《林和靖诗意图》故宫博物院藏

其一,本展董其昌《疏树遥岑图》轴(下称“上博本”),与本展《林和靖诗意图》轴(下称“故宫本”)系双包。细加辨析,二图笔性迥异(图6)。“故宫本”含糊不见笔,运笔艰涩刻梗,无董氏含蓄腴润之意韵;皴染细琐,起伏无序,笔墨与结构相脱节,缺乏董氏雍容坦荡之气质;墨色积染芜杂,浊有余而清气鲜。试举几处局部,如近处丛树枝榦,使转单一,僵直板刻,有勾刷填描痕迹,以董氏总结的“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树有四枝,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此秘诀也”(《画禅室随笔·画诀》)相较,“故宫本”可谓笔笔不转,且无四面出枝、穿插曲直之纵深感,其直梗处何止有“半寸”。又如远树、山峦之横直点,散乱无序,用笔放而无收,以董氏“侧笔取妍”及“半透明感”“层次分明”之审美标准较之,其用笔拖擦刷描,用墨则呆滞浑浊,摹临痕迹,昭然若揭。

明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上博本”之出现,使得“故宫本”真相更易揭示。展开“上博本”,其清润之墨气扑面而来,透亮晶莹,谓之迥出天机、秀润天成不为过。其线皴用笔刚柔相济,遒劲婀娜,无笔不转,腴润鲜妍,真可谓下笔便有凹凸之形,其妍秀生拙之气韵,丝丝入扣,摄人神魄。尤其是金笺,为此期董氏将“笔墨”论诉诸实践提供了最佳的材质基础。按董氏尤为钟爱光洁细腻的砑笺纸、高丽笺、金笺,因其不易渗墨之特性,最能充分记录下抒写过程中起伏、使转等微妙变化,将瞬间情绪之起伏展示无遗,可谓笔迹与心境无间,突出了典雅雍容的笔性之美。对于董氏的这种偏爱,时人评价甚多,如高士奇康熙二十九年(1690)题董其昌《江山秋霁图》卷(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董文敏每遇高丽镜面笺,书画尤为入神。”又,结合“上博本”款书呈现较浓二王意韵,当可定为其五十岁左右出入元四家、整合传统笔墨,以及探索笔墨与丘壑的辩证关系——即“笔墨”论形成期之佳构。

从笔性、书画功力、流传过程诸方面分析,“故宫本”当系清初摹本(曾经高士奇收藏),而“上博本”为其母本真迹。联系高氏曾藏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摹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以及其有自匿真迹、进贡伪本之故实:“前人云竹窗老人喜故作狡狯。”(何惠鉴) “故宫本”不排除有高氏参与嫌疑,俟续考。按,对此双包案,有海外学者如雷德侯、李慧闻等与本文观点相反,姑记于此,以供讨论。

台北故宫博物院版《烟江叠嶂图》局部 
清代高士奇像

其二,台北本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应系高士奇康熙二十九年(1690)临摹本。 笔者十分认同钟银兰的上述观点,且关注有年,一直以为,高士奇与台北本赝品的出现脱不了干系。现据最新材料表明,“台北本”应系高士奇所摹,主要理由如下:

图7-1 王鸿绪《横云山人集》
图7-2王鸿绪《横云山人集》

(一)据王鸿绪《横云山人集》明确记载(此线索为松江博物馆馆长杨坤不经意间透露):康熙二十八年(1689)春,高士奇(1645-1704)获挚友王鸿绪(1645-1723)所寄其藏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上博本),兴奋之余当即和东坡韵作答并题于卷末;次年,即二十九年(1690)夏日,高氏乘兴摹了一本亦寄王氏,王鸿绪遂以《余家旧藏董文敏<烟江叠嶂图>己巳春圣驾南巡余恭迎于扬子江口时宫詹高澹人扈跸舟中出此卷相玩赏迨澹人旋都作书贻之庚午夏日澹人摹董画和东坡歌行相赠漫次原韵》相答(《横云山人集》卷十四,叶3a-4a,收入《清名家集汇刊》,台湾汉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3年,康熙间刻本影印);按,《国朝松江诗钞》辑者将王氏和高诗题作《高澹人<摹董文敏画烟江叠嶂图>和东坡歌行相赠漫次原韵》(姜兆翀辑《国朝松江诗钞》卷十四,叶9b-10a,清嘉庆十四年[1809]敬和堂刻本)。

图7-3《国朝松江诗钞》

(二)笔者于此初不留意,因觉其中不甚解处颇多,后于整理《传世所见高士奇题跋历代法书名画目录》过程中,意识到高氏书法风格与“台北本”之密切关系,遂展开了逐字比对,发现该卷所谓董其昌的诗题书风与高氏手迹十分吻合,诸如结体、行气、章法皆同,尤其是笔性皆有硬朗尖刻特征(高氏书风亦有多面),卷中包括“江村秘藏”朱文印在内的高氏钤印皆真,并认为“台北本”高士奇题跋原属“上博本”,上述姜氏批注“后此图(高士奇摹本)于甲戌(1694)召还时进呈”之时间应误(图7)。

“台北本”与“上博本”《烟江叠嶂图》字迹比对

(三)高士奇本人亦偶作山水,其画迹极罕,笔者此前亦仅见传世《秋山客话图》扇一件而已(图8;载《中国明清扇面赏玩》页27,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2004年1月)。是扇山石造型笨拙、结构单一,诸如山路形态臃肿等不合画理处甚多,呈现出较浓的文人涂鸦特征。

清 高士奇 为士伟词丈

(四)鉴于高氏纯属业余画家性质,其于绘画造型能力严重缺乏专业训练,对复杂的山石结构、空间层次的处理时显无措之事实,故易于理解台北本《烟江叠嶂图》卷中结构穿插屡屡失步等外行手法,比如烘托云烟的用笔简而化之,即使依样葫芦,亦仅能描摹大概,线皴单一状若扎篱笆,墨色亦几无虚实、浓淡等层次的变化,致使盘谷烟云与重峦叠嶂两者交接处呈现近乎一黑一白的关系,前者形如平面剪纸,后者则似砖墙、毫无方圆百里的浩渺纵深感,艺术性可谓悬殊(图9-1)。综上所析,“台北本”应定名为:清高士奇《摹董文敏烟江叠嶂图》卷。

“台北本”与“上博本”《烟江叠嶂图》画作局部对比

《烟江叠嶂图》(台北本)的董其昌题跋与高士奇书法对比

另按,上述故宫本《林和靖诗意图》轴(摹本)所显示的绘画性问题,似与台北本《烟江叠嶂图》卷性质相同,比如树木与房屋的前后关系颠倒错乱,树杆曲直穿插、向背俯仰缺乏对物象结构的理解与把控,墨色层次十分单调,坡陀的描绘甚至出以刷、扫等手法,等等;加之轴中所钤 “华原草堂”白文长方印、“高詹事”白文印及“竹窗”朱文长方印三枚高士奇自用印记皆真(上博董其昌《疏树遥岑图》轴、《烟江叠嶂图》卷两件真迹反无高氏藏印),故疑此轴亦属非高氏劳动他人而亲自操刀者。倘是说成立,不仅可以坐实上引何惠鉴所指高氏“狡狯”,且其程度将远超学界之想像,探讨空间巨大。

高士奇书法与《林和靖诗意图》中的题书对比

高士奇书法(左)与《林和靖诗意图》中的题书对比

台北本《烟江叠嶂图》与《林和靖诗意图》中的书法局部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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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人员谈董其昌赝品判断与《烟江叠嶂图》摹本话题

2016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董其昌大展举办之际,结合董其昌《烟江叠嶂图》的话题,澎湃新闻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董其昌大展的策展人何炎泉与邱士华进行了对话,以下是其中部分对话。

顾村言(澎湃新闻):台北故宫博物院董其昌大展的作品,其实不少作品是有争议话题,展览里也提到了有作品可能是有代笔,董其昌的赝品在他在世时就比较多了,你们在这方面的呈现有没有一些想法。

何炎泉(台北故宫研究人员):就是真伪的判断。

顾村言:对,通过你们自己已经研究的有一些心得的,我看你们会注明一下,但有一些我觉得问题是很大的,并没有注明,你在挑选展品的时候会有一些考量吗?

何炎泉:因为这次的数量没办法展那么多,所以尽量真的为主,就是以教育功能为主,展出好的,精品的东西为主,当然有几件无可替代的时候,比如像纪游图册之类的,有一些作品是别的博物馆已经有一模一样的,当然尚有争议,但因为我们只有这一件,所以我们只好把它展出来,不是说我们展出来就一定认为他对,就让观众自己去看。

顾村言:我觉得这样倒挺好。《纪游图册》安徽博物馆也有一本。

何炎泉:因为它是早年代表性,我不可能去跟安徽博物馆去借,我们只好展这一件,因为我们就只有这一件。

邱士华(台北故宫研究人员):而且安徽博物馆的纪游图册,像学者认为安徽的应该是比较对的,台北的是比较可疑的。我也没看到安徽本,所以我也不敢说怎么样,但我觉得就安徽那个开数比我们少很多的。

顾村言:你们这次把所有的册拿出来了?

邱士华:因为太多了,所以我们拿出来两页。也许在真伪上是有疑义的,但我觉得它还是有非常高的价值。

顾村言:而且这个比较下来也很有意思。你们这次展出了《烟江叠嶂图》,上博那个版本的《烟江叠嶂图》你也看过吗?

邱士华:对啊,我特地飞去上海看。

顾村言:你对比一下,我们先不说谁真谁假,我觉得对比是很有意思的。

邱士华:我觉得(上博书画部研究员)凌利中当然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来(台北)故宫看的时候,后来在演讲时也没有说谁真谁伪,但他后来把上博一些比较特别的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演讲时放出来,因为我办展之前年中又跑到上博去提件看过实物,后来吴湖帆大展我还又飞过去看了一次,这次看的结果:我还是怀疑上海版,当然,我觉得我们的可能也不是(真迹)。

顾村言:我昨天现场看台北版的《烟江叠嶂图》,先不说画——画的问题蛮多,先只说董其昌的书法,太弱了,败笔特别多。因为一两笔败笔会写有,我们写字时也会有写坏的,但我认为,不可能一幅字有那么多坏笔败笔,不少地方与董其昌的书法标准件相差较大。
台北故宫版《烟江叠嶂图》中的书法

邱士华:我知道,凌利中也讲过这个。

顾村言:双胞胎在中国书画史上太多了。

邱士华:我们的跟他们比起来,比如画中很多石头他们那边有,我们没有。可我觉得也是很妙的,所以我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摹本,而且是不同的人做的。

顾村言:就是你的观点可能是两本都是有问题的。

邱士华:对,都是仿本,但都是非常逼真的仿本,所以你可以看到两本为什么会这么接近,所以你知道这两个人其实都还蛮一步一脚印地好好地去摹,都是精摹本。我觉得台北故宫的《烟江叠嶂图》仿本虽然有问题,为什么仍将之展出,因为它本身就非常有价值。

顾村言:尤其是两岸同时展出确实很难得,如果有一天放在一起展出就更好了。
  
“上博本”《烟江叠嶂图》(上)与台北本(下)画作局部对比
    责任编辑:陈若茜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