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前大街的繁华,驰名整个北京

2019-01-21 19:45
北京

文 | 翁偶虹

20年代以前,北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即有“东四、西单、鼓楼前”之说,也有说是“东单、西四、鼓楼前”的。东四西单也好,东单、西四也好,反正“鼓楼前”是固定的。“鼓楼前”也有两种解释:一说为鼓楼前面的大街,即地安门外大街,一说鼓楼大街和前门大街。根据当时的情况,前门外那条大街,的确比东单、西四或东四、西单还热闹。概括为“东四、西单、鼓楼、前”这“前”字即指前门大街而言,说得确切些即为:东四大街、西单大街、鼓楼大街和前门大街。我认为这样概括比较合理。前门大街的繁华景象,不应拒之于外。而鼓楼大街,实际上是指鼓楼东、西的两条大街,鼓楼前的大街,应为地安门外大街。俗称:“后门大街”。

我今年80岁,四岁时,四位祖父,卖掉地安门内椅子胡同一所住房,典期五年。期满后,又买了鼓楼东大街路北宝钞胡同北口的净土寺住所。以上两处分处于地安门内外,不时到地安门外大街买物游玩。每晚还能清楚地听到鼓楼上108下的鼓声和鼓楼后面钟楼上发出的108下钟声,鼓楼击鼓,钟楼击钟,例为“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共五十四下,每睡定更时一次,午夜一次,两次共击一百零八下。每闻钟声,祖母就从钟声中的“爹!鞋!”之音,详细地讲起铸钟的神话传说。有时我的舅老爷,晚间来我家串门儿,听到鼓楼上发出的鼓声,也很庄严而恐怖地说起鼓楼上藏有飞檐走壁的“大案贼”的故事。他老人家曾看守过鼓楼。他说:“每隔半年打扫一次鼓楼,总发现鼓楼最上层,堆满了‘盒子菜’的包装纸片,纸堆里还有个“酒葫芦”。“盒子菜”是当年酱肘子铺出售的一种熟肉,分酱肉、熏肉、炉肉、青酱肉数种与小肚、香肠等,同属于吃春饼时,装盒子与苏盘的上等肉食切剩之余,积存砧上,一般买熟肉的人,即以“盒子菜”呼之。听舅老爷讲得有声有色,年幼的我,闻而悚然,所以每到地安门外大街尽头的鼓楼,就会想起幼年听到的故事,因而对鼓楼的印象很深,对鼓楼左右前后的几条街,也发生兴趣。

以鼓楼为中心,围绕它的实际只有三条街。最热闹的当然是鼓楼前面的地安门大街,其次是通往交道口的东大街,再次是通往药王庙、将近新街口的西大街。鼓楼后面,就是钟楼、虽一度辟为“鼓楼市场”,可是地形圆阔,不以街名。再往东,过了娘娘庙,就是宝钞胡同。宝钞虽宝,亦不名街,再往西就通到旧鼓楼大街,虽名大街,却不热闹,只有个通行的“铸钟厂”称是北京的一个古迹。

我家迁到净土寺胡同以后,距离鼓楼更近,尤其是在我十五岁,读书于高中的时候,学校是地安门外大街南口路东的“京兆高中”校址在兵将局内,每天从净土寺穿宝钞胡同,东至鼓楼,笔直的走过整个的地安门大街,每天往返四次(中午回家午饭)、年径月纬,对于鼓楼前的这条大街,更发生浓厚的好感。有些嗜好,还是从这条街上播下的种子。

先不谈这条大街两旁的大字号的买卖,单说这条街的东西便道,鳞次栉比的摆满了小书摊、挂货摊、小吃摊、玩具摊。小书摊小得非常可怜,大也不过蓆把丈地。卖的旧书,都是个体商于星月之晨,在德胜门晓市上“抓”来的,买价很低,售价微微,完整的一套《镜花缘》只花6个铜板就能买到。零散书册,一枚两枚即可到手。卖书的并不懂得书的版本和价值,所以时常“漏货”,我也时常买到“俏货”。当时,我在《翰海》杂志上写骈体文章,结识了主编侯疑始,当他以海内孤本的价值刊登了《靖逆录》,我就把我在书摊上以五个铜板买到的原版《靖逆录》寄给他,他回信说:“我这个版本,比他用20块现大洋买到的还名贵”。那时,我还不甚懂得版本,买书只以新奇为主。其实,我所认为的新奇,也是以我当时的眼界为限。有时买到私人刻的诗集,刻精函整,书名也不常见,而内容并不高明,有时买到手抄的大小册子,当时并不惊奇,朋友看了,指出书的价值,才知道买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俏货。到现在我还记得,除《靖逆录》外,还买到长不及五寸,宽不及三寸的《检场提纲》,字迹清晰而非常幼稚,里面包括了几出大戏:《八本混元盒》、《八本雁门关》、《十本大红袍》、《四本四进士》、《八本得意缘》、《四本梅玉配》。原来这是舞台上检场上员,自己抄存备考的工具书。还买到过一本用五色笔抄写的《群英会》总讲,主要角色孔明、周瑜、鲁肃、曹操、蒋干、黄盖等,分别用五色笔抄录真词。我之喜爱戏曲,和我从青年时买书有很大的联系。

这些小书摊的主人,虽然和我很熟,但都不曾问过他们的名姓,青年好开玩笑,各起“别名”呼之。从大街南口起,路东有个卖宪书的,专卖黄历和石印小说、鼓儿词,毗邻有个大一些的书摊,专卖比较整齐的“旧”新书,他似乎认识字,而又不通文理,有一次,他摊开一本书向买者介绍:“这本书深哪!”原来是一本《京师通俗教育报》,我和同学听了,觉得可笑,就给他起个别名叫“深先生”。往北在天汇大院口外,又有一个较大的书摊,零册全函,石印木刻,纷然杂陈,主人田姓,面孔微麻,就叫他“田麻子”。再往北,过了方砖厂,有个小书摊,书不多而有别品,零本小说医卜星相、鼓词戏本之中,时有新奇的发现,主人年过四旬,整年总是戴着皮帽,就给他起了别名“皮帽子”。相距不远,还有个小书摊,专卖私刻诗集和破旧而齐全的小说,有的书面撕毁,主人用茶叶纸糊在上面,一笔好颜体楷字写上书名,其人侏儒,蓄有发辫,就叫他“小辫儿”。大街西侧,书摊较少,只有白米斜街口外的一个较大的书摊,专卖比较整齐的小说和诗文集,主人年老而性憨,索价昂于他处,还价少了,便掉首不理,呼之为“倔老头子”。往北在火神庙侧,天主教福音堂外,也有一个留着胡须的老人,摆摊卖书,夏季兼营粘配扇面,人虽和气,书则狡黠,他常把不成套的同文书局的石印《聊斋》,五本拆订八本,封面却写着“全部赛画谱聊斋”——因为书里有精致的石印小图——充作全部出售,购者被小图所吸引,不及细查卷数,买后才知受骗,我和同学们就给他起个别名叫“赛画谱的大马扁”,马扁为“骗”,讽其骗人也。

在书摊之间,夹杂着几个挂货摊,所谓“挂货摊”是从挂货屋子衍变而来的,北京四城,从前都有次于古玩铺的挂货屋子,所售虽有低档古玩,实以逊清的朝服、官帽、顶、翎、朝珠、氅衣、衬衣、八件、扇套、表套、槟榔荷包,跟头褡裢、烟袋荷包、眼镜套、香袋、烟壶袋——以及祝贺弥月的“铃当寿星”、花盆底旗鞋、梳旗头鬏戴的“困秋”等淘汰品为主。挂货摊也有小件的“八件”和破旧的瓷器,残缺的文房四宝、养蝈蝈、油葫芦的葫芦、低档的鼻烟壶,以及日用所需的杂物,错综杂陈,遂袭挂货屋子之名,而曰“挂货摊”。摊虽小,有时亦有奇货,有眼力的人,可以用低价买到真金的钮扣,而售者误为铜钮扣售之,也可以买到破旧折扇,扇股虽残,扇面却是名人书画,也可以买到名贵的鼻烟壶,而售者以劣品售之。所以地安门大街的挂货摊,时有古玩商光临蹩俏。我虽不懂古玩,也曾在挂货摊上买过一只梁山人儿——李逵的鼻烟壶,被我四祖父当作珍宝般的要了去。我之喜爱冬日养秋虫,也是从挂货摊上买到低价的蝈蝈葫芦、油葫芦葫芦而引起兴趣。

这条大街的北京小吃摊,多集聚于后门脸儿和鼓楼弯儿。小吃摊以早点为盛,后门脸儿的面茶,单打芝麻酱,撒细姜末、细芝麻盐儿,至今忆及,流诞三尺。比邻卖黏面火烧,黄米面加澄沙馅儿,微甜而糯。杏仁儿茶虽为常品,每碗必喝到一个整杏仁,嚼而品之,一碗杏仁儿茶,顺流而下,卖羊肉豆付脑儿和猪肉豆付脑儿之间,夹着一个油炸桧(鬼)带吊炉烧饼的大摊子,当时的“油炸桧(鬼),不同于现在的油条,油条是上海的名称,形状也不一样,北京人叫“黑汉腿”村集上叫“馃子”。北京的“油炸桧”,又与“粳米粥”铺的“炸焦圈儿”不同,分为焦、成、甜、脆四种,焦者略“老”,咸者略软,甜者分五个泡儿,上蘸红糖浆子,脆者近于现在的“薄脆”,而形状仍为长形的两股儿。吊炉烧饼也有“马蹄儿”、“驴蹄儿”之分,一只“吊炉”烧饼夹一个“油桧”称为一套,只售两个铜板。最实惠的,还要属街头头一份儿的“盆糕”车子,盆糕用黄米面加红小豆、大枣儿乾蒸,磁实而有咬劲儿,吃一块可饱一个上午,劳动人民尤喜吃“盆糕”的边儿,因其面多枣少,更可果腹。所以有“盆糕十里地,自薯一溜屁”之俗谚。喻盆糕充饥耐时也。羊肉豆付脑儿,晚出于猪肉豆付脑儿,两者均以肉卤浇豆付脑儿,外加青酱、蒜汁儿。猪肉卤为煮白肉切片勾卤,加黄花、木耳。羊肉卤为鲜羊肉切丁勾卤,加口蘑、黄花,味鲜胜于猪肉。鼓楼湾一带的小吃、逊于地安门门脸儿,烤白薯,麦茬儿的煮白薯,后来居上的油饼儿,多聚于此。这些小吃,过午即收,午后则按季节摆设各种食品,春季卖玫瑰花瓣儿、水杏儿(蘸麦芽饴蜜)、“心里美”罗卜,夏季卖小枣的豌豆黄儿,樱桃、桑葚儿,手拉绳的雪花酪,“蛤蟆酥”“竹叶青”的香瓜和切块儿的西瓜,秋季卖白糖霜的海棠蘸、红果蘸,核桃蘸。冬季卖各色梨膏、糖葫芦、碎蜜供、煮熟的桂花元宵。鼓楼弯儿则卖大花生、煮羊双肠。

每到节令,摊贩应节而设,最热闹的是春节前夕,进了腊月,卖供花儿的,卖剪纸的(“肥猪拱门”、“聚宝盆”)等,卖松柏枝、芝麻稭的,卖年画儿的,卖灶王龛、钱粮纸祃儿的,卖门神、挂签儿的,卖关东糖、糖瓜儿的,卖春联的(当场挥笔),卖花炮的,不一而足。春节期间,多卖手工艺品,如“百鸟朝凤”、“百蝶迎春”、“松枝鹤鹿”、“扑扑镫儿”、“琉璃喇叭”、“走马儿灯”、“绵羊狮子灯”、“气死风灯”、大小“风筝”、“磕泥饽饽儿的模子”等,五光十色,目不暇给。五月端阳,樱桃、桑葚,货卖当时。还有“硃砂判儿”的神符,璎珞般的成串儿小葫芦和彩丝缠成的小“棕子”,蒲子艾子,剪纸的“五毒”葫芦。七月中元节,莲花灯摊,栉比鳞列,尽态极妍。八月中秋节,兔儿爷摊子和水果摊子,东西对峙,占满了整个儿的地安门大街。应节摊贩虽适时而设,其它的书摊、挂货摊、小吃摊、依然固守阵地,寸土不让。所以鼓楼前的地安门大街,成年累月,日日繁华。

构成鼓楼前大街的繁华景象,各种摊贩,只是小小的组成部分,真正值得骄傲而自豪的是,东西两旁的商店、饭庄、酒馆、娱乐场所和个别的建筑,所有这些,都驰名于整个北京城,有的已成为可资麈谈的古绩,就我记忆所及,只能举其荦荦大者,分东西而概谈之。

从鼓楼起,街西第一家有名的铺店,就是“小胡同的酸梅汤”字号叫“聚盛长”,建筑在高坡上,登上七八层台阶,才到门口,但这还不是铺店的门脸儿,门脸在一个窄小的胡同里,出售干鲜果品,最有名的是蜜钱海棠、炒红果和温朴、金糕、酱豆付等也很有名。尤其是端阳节后,在小胡同前,设置酸梅汤摊子,摊上摆着铜制的“捣霜月牙”,两旁戮灯,写着“聚盛长”三个大字,前置铜盘,盘中罗列细瓷小碗若干,盘后开洞,内置大瓷罐瓮,内装冰镇酸梅汤,其汤甜而味酸,酸而味润,饮下一碗,凉彻肺腑,汗水立消,暑热顿祛。夏日往来群众,必登阶喝上两碗,远近驰名,称为“小胡同”的酸梅汤。从此往南,有一个比较宽大的胡同,内有北城唯一的戏园——天和园。民国初年,仍演京剧,我曾随祖母在这里听过刘鸿昇的《斩黄袍》,开场是《祥梅寺》,中轴武戏是《艳阳楼》。后因北城地僻,观众不多,乃不经常演出,只有五月节的“粽子班”,中秋节的“月饼班”春节的“元宵班”,偶演一至三场。南行数武,即到烟袋斜街东口,把口有一家南纸店,过了斜街口,在高台阶儿上,又有一个南纸店,字号叫“日升恒”,出售文具纸张,两店相同,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端阳节后,“日升恒”在门外挂起一个竖长八九尺的“扇招子”上下窄仄,在中部丰阔的侧展扇面上,巧妙地设计戏曲画图,俗称“戏出儿”一面画的是《三娘教子》、《落马湖》、《金沙滩》,一面画的是《战宛城》、《连环套》、《花田错》,画面人物的穿戴扮像,脸谱道具,十分精细,施朱匀碧,勾紫填黄,五彩缤纷之中,间以金银,丝毫不苟,称得起是民间画师的艺术精品。我每天上下学,路经其地,必伫立仰观,不肯离去。

“日升恒”的南侧是谦祥益分号大绸缎庄,比邻是名票纪文屏经营的煤油庄洋货店,再南有一座通俗教育讲演室,每日午后演说时事新闻、历史故事,并备各种报纸,供人阅览。其隔壁是一家鲜鱼店,几方木盆,供应活鱼,春虾秋蟹,应时上市,也卖褪了羽毛的鸡鸭,冬季则加售雉鸡、野猫(即猎获的兔子)再隔几处小店,就是天主教的福音堂,设备虽然雅洁,听讲者寥寥无几,后来,牧师别出心裁,供给听讲者,面包牛奶,听众立增,可是宣讲到一个段落后,听众吃了面包牛奶,就像听戏的“抽签”一样,陆续退场,当时引为笑谈,紧靠着福音堂,就是驰名北京的“大葫芦”酱菜园,门外设置一个须弥座丈把高的朱色大葫芦,标出特帜,所售酱菜,与南城的六必居,东城的天义顺,西城的天源园,并称为北京四大酱菜园,初夏售卖“雷殛疙瘩”(即五香腌制的软质芥菜疙瘩),尤为精品。“大葫芦”南侧,隔着几家小店,凹进去一座庙字,搭着高大牌楼,就是有名的火神庙,庙主田子久,是一位精通文墨而擅于交际的中年道士,热心公益事业,善于排难解纷,与南城“长春堂”主人张子馀道士和当时著名绅士魏子丹、徐子川、历子加等五位,称为“北京五子”。田子久尤为好客,庙有余室,时延知友盘桓清谈,著名京剧丑角王长林、王福山父子,就是他的座上客,切磋戏理,语多中肯。书法家王云阶,曾在庙里藏经楼中,用笞帚写过一幅三丈长的“一笔虎”,遗少董晳香,在庙内住过一个时期,编写了一部《道教三字经》。

走过火神庙,经过几个小店,再南就是白米斜街东口,把着胡同口外,有一家比较大的古玩铺,代售旧书、毗邻是吴清源开设的“清源医院”,再南便是有名的“庆和堂”饭庄,建筑宏阔,正院有戏台,时有堂会戏演出,余叔岩、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龚云甫、陈德霖、钱金福、王长林、刘鸿升、小翠花等都在这里演过,名票串演如世哲生、瓣萝馆主、孙庆棠、纪文屏等,不可胜数,我也在这里演过《长板坡》的曹操、《连环套》的窦尔墩。这一带已到鼓楼前大街尽头,环境比较清静,每到春节,一个大风筝摊子,便利用清源医院和庆和堂的临街墙壁,悬挂大小风筝,任人挑选出售。

马路东侧,由北往南,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高台阶上的一家“酒缸”(即酒铺),是山西人经营的,带售山西的“刀削面”,门前有爆肚摊儿和“熏鱼柜子”,供客下酒。引人注目的是“苏造肉”摊子,高挑玻璃灯,上写“南府苏造肉”,架子上还挂着几片五花三层的肉片儿,锅内热气腾腾,“苏造肉”原名“苏刀肉”,取其松烂,刀切即苏,再加煮肝、肠、心、肺和硬面火烧,就是现在还可以尝到的“卤煮小肠”。对着他的西马路上,有一家清真糕点铺,带售牛奶、麦片粥、细米粥,后又创制“八宝莲子粥”,两店一荤一素,遥遥相对,倒也有趣。过了“酒缸”为“通兴长绸缎庄”,也与马路西的“谦祥益”绸缎店相对,这两家铺规极严,凡顾客入店,必先延请就座,献茶递烟,不论买物多少,总是和颜悦色进行招待。为此,顾客常于欲购之物外,临时又多买儿件,通兴长北边,是誉满京都的香蜡铺“闻异轩”俗称“金驴儿记”,开设于明末清初,有300多年的历史,主要经营香蜡和“胰子”(即洗脸用的肥皂,因其原料为猪胰子,故旧时称之为“胰子”、“桃儿碱”、“荷花胭脂”、“碗儿胭脂”、“桂花梳头油”等旧时妇女用化妆品。店铺正中柜台上,摆设一座木质涂金的小毛驴,其用意与前门外鲜鱼口内之“黑猴”帽店,同为标记,所售之胰子,就在店内石磨上研制。

往北又是一个高台阶的中药铺“仁一堂”丸散膏丹俱全,饮片尤精,春季的四大鲜——鲜薄荷、鲜佩兰、鲜苏叶、鲜荷叶,或自养植,或取郊区,年年供应无缺,所售“雄黄疥膏”敷即病除,远近闻名,铺有旧存铜质“八仙荷叶烛”八尊,每仙俱持荷叶为烛盘,盘中扦蜡,每年上元节,则燃之供客欣赏。仁一堂南,就是北京有名的满洲饽饽铺“桂英斋”门脸宽敞,拦柜后,南北各陈坚厚半尺的饽饽柜子,红漆锃亮,内贮各式满洲点心,可称饽饽,普通的大八件、中八件、小八件,馅腴色美,中八件俗称中饽饽,售价最廉,每斤八块,实只八两,(当时以16两为1斤)。卷酥、核桃酥、鸡油饼、枣花儿、炕面子,螺丝缸炉、二五眼共八色,而称八件。大八件则有状元饼、疤拉饼、黄酥、大枣花儿,大螺丝缸炉等。小八件则有小状元饼、小枣花儿,增添密馅桃、杏、石榴、佛手等,肖形而酥,含之有趣。其它油糕、曹糕、桂花缸炉,即可点心,亦供庆贺小儿“洗三”之礼品,龙凤饼则非普通点心,专供结婚“通信”之用。七星饼子亦然,专供丧事祭灵摆设“饽饽桌子”之用“凸盖儿”专供小儿出水痘,祭祀痘娘娘之用,凡此,必先通知予定,到期不误,一年四季应节糕点,如春年之鲜花玫瑰饼,鲜花藤萝饼,五月端阳之五毒饽饽,夏年之绿豆糕,茯苓饼,中秋节之自来红,素油加冰糖,自来白,(大油加山楂白糖、桂花白糖、枣泥、澄沙),提浆月饼、翻毛月饼、大号圆月月饼。重阳节之花糕,分粗细两种,粗花糕夹大枣、山楂糕核桃仁、青梅,细花糕则加密馅,四色果料,小而精致。冬季之芙蓉糕、萨其码,春节期近,即增售碎密供,祭供日添售关东糖、南糖、糖瓜、糖饼,同时出售成桌密供,成桌月饼(每桌五碗,元宵节则添售元宵,备有各种馅块,买时现“打”(旧时称摇元宵为打元宵,主顾购买时加添奶油)这些糕点一年周而复始,备料精致,手工、火候面面俱到,年年食之,如尝新味,较之今日所津津称道的“北京风味”,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桂英斋的红炉师傅,都是获真传而实心服务的老诚君子,制做程序,丝毫不苟。濒于失传之满洲点心,如“勒喀条”、“奶油光头”及真正正宗之“小炸食儿”等,制做尤精,无怪远近驰名,有“过巴州”之誉,盖其店中北墙,悬有红木镜框镶裱之大壁画,画作三国故事“张飞过巴州”画工精细,敷色绚丽,顾客停足欣赏,故以“过巴州”而名桂英斋。过桂英斋即为吴肇祥茶叶铺,以鲜茉莉花自窨自制茉莉香茶驰名,高档每斤两元,中档每斤八角,低档只售铜板20枚,然已香沁舌齿,特高者每包两角,以紫色花纸包之。其它绿茶、红茶、普洱茶等,亦不弱于前三门之东鸿记,张一元及森泰茶庄。过吴肇祥即帽儿胡同西口,把口有一家南货干果铺,西式门面,反觉突兀。所售以南货为主。往南不远,即到后门桥,桥西即什刹海东岸,桥东有颇负盛名之“灌肠铺”和顺居。地位等级如前门外之都一处,似自肉馆,而无“小烧”,似山东馆,而无“糟溜”,菜肴并无特色,只是北京人常吃的溜丸子、炸丸子、溜肉片、炒荤素而已。惟灌肠独冠京都,故以“后门桥灌肠铺”驰名遐迩而不及其铺名。所制灌肠,洁肠皮灌而蒸之,内加脂油,摊炸于大号铁铛,截整块脂油擦铛煎之,外焦里嫩,熟后铲大片于碟,不仅蘸蒜汁以佐味,更以蘸椒盐而解腻,然油与油并,终觉腻口,老餐三碟即厌,多则腻口而释。灌肠既已扬名,每至正月十五日“灯节”,则特制“灌肠灯”一盏,悬于铛上,其铛即设于铺外北侧,炸制师付,肥硕其躯,一望而觉油气盎然。南侧隔铺门设长案,清晨售炒肝儿、包子,制做亦精,炒肝儿肥而不腻,包子四季常新,春季售“攒馅包子”,以白菜、韭菜、菠菜、豆芽菜、猪血、油渣、香菜、胡椒面融汇而出别味,夏季售“碎脂油韭菜篓儿”和“西葫芦猪肉包子”,秋季售“南瓜馅包子”冬季售“大白菜”“猪肉包子”,有时并添“烧麦”,馅饼应节。可正月十五以后,添售“三角儿”、“肉火烧”,北城人喜别味者多趋之。然驱车吃灌肠者,则东西南北四城之老餮,常聚于此,过后门桥不远,即至天汇大院,它是北城最早建筑的戏园,因营业不佳而改营大茶馆。民国后,大茶馆又鳞切为几个书茶馆,以评书为主,兼售清茶,其中最大的书馆是路南的“开明轩”,阎伯涛说《清烈传》,张青山说《后水浒》,海文泉说《永庆升平》,文福先说《三侠剑》我均在此轩听过。其它小书馆不下四五处,春厚明,春福堂说《隋唐》,品正三说《宝马金枪》、《绿牡丹》,金杰华说《小五义》,刘荣魁说《五女七贞》、文岚吉说《济公传》,我也常听。当时听众极涌,小书馆均分早场、正场、灯晚三场,每场两月一转,轮换新书。与天汇大院斜对面,马路西的义溜胡同内,也有一座宽阔款式的大书馆“广庆轩”,在义溜胡同内路北,地较僻静,馆较雅洁,四周围以竹篱,最早曾莳修竹,馆内设置漆八仙桌数座,听众多为豪门官宦,清官内监、文人墨客,说书艺人亦遴选高手如扬云清、潘诚立、田岚云,陈士和、群福庆等,听书者亦多知名之士,如“南张北溥”之名画师溥心畬,甲辰年的末科状元刘春霖,曾著《燕京岁时记》的富察敦崇,民国初代理过国务总理的江朝宗,清宫四十八处的大总管太监李乐亭,摄政王府的太监张茂如,还有能演唱京剧的太监小德张,擅长昆曲的太监穆海臣等,他们都自以异于常人的身份,听评书而又评评书,因而说书艺人,在此献艺,无不小心翼翼,使出浑身解数,尤其是太监性拗,颐指气使,更逾侪辈。有时也们听到《水浒》里的“武松杀嫂”、《精忠传》里的“岳云锤震金蝉子”等扣子,恰值宫内差遣,不能比日求听,他们就嘱咐说书者,把书抻长,扣子拖慢,等他们差事完毕,接听“下回分解”。其它种种恶习,不一而足。所以若大一座书馆,一般听众望而生畏,不愿问津,反不如天汇大院的书馆,听众拥挤,红火热闹。过了天汇大院,有两个比较维新的商店,一个是“为宝书局”,一个是“父子药房”。为宝书局专售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的新版书、翻译小说、科学书籍。中小学教科书以及《少年杂志》、《小朋友》等定期刊物。在教育尚未普及的当时,这个书局的经营思想,还是进步的。父子药房,业主王姓,父子经营,专售西药,而以虎骨酒为号召,门面前有玻璃橱窗,内置泥塑之虎,王叟颇具巧思,拟以重价购置活虎,终因价昂而未果。每逢暑夏之夜,置玻璃方盆于店外,围以电石汽灯数盏,玻璃盆中,养各色金鱼及碧眼金蟾,披苔玳瑁,灯光映射,宛如海底,在热带鱼尚未问世之时,此景亦颇诱人,王叟则袒坐其侧,宣传其店所售药品,他与为宝书局之售新书,同属开风气之先者。再南有颜料铺、小器作等小店,一色平房之端,高楼耸立,楼约三层,初名“荣华楼”,分赁于画像店、镶牙馆、玩具店,理发厅等,曾一度开办商场,辟游艺场子,演什样杂耍、滦州影戏,效法于前门外之劝业场,然前门、后门地势悬殊,营业阑珊,昙花一现。紧靠荣华楼是一个北京风味的乾果铺,铺名“大顺公”与路西“小胡同之酸梅汤”南北相峙,其铺面则阔于“小胡同”品色亦精,每逢灯节,以麦龙灯、冰灯、百花灯引人瞩目,过大顺公即为岔子胡同,内有售“斤饼斤面”的小饭馆(习称切面铺),以炒饼、炒面、葱花饼、家常饼、炒青豆粉等为主要食品,果腹一餐,只需廿枚铜板。岔子胡同把口,有酱肘子铺,是鼓楼前唯一的熟肉店,酱肘子、酱肉之外,熏肘子、炉肉、青酱肉、小肚、香肠、虎皮冻儿、酥鱼、炸大丸子、熏酱小鸡,应有尽有。春季添售熏对虾、熏黄鱼。北城居民,每食春饼,多在此购苏盘、盒子,每具只需1元,准时管送。当时之酱肘子,每斤2角,购3斤左右之整肘子,装蒲包为礼品,只需六、七角耳。此铺在大街东侧之尽头,毗邻尚有一小煤油庄及两三家小商号。再往东拐,路北有一较大书茶馆,营业萧条,有时聘演影戏,座亦寥寥。书馆之东,有小胡同曰“兵将局”,我读书之京兆高中校舍,即在胡同尽处。

前面谈过,鼓楼前大街,应属地安门外大街,(习称后门大街)。真正属于鼓楼范围者,应为鼓楼东大街,鼓楼西大街。东大街虽近萧条,尚有可资回忆者,如北边的北豫丰烟铺、“得利复兴”旧书店、出售字画的翠竹山房。南边的德记挂货屋子,四宝斋裱画、佛像店,张菊痕小书铺,方砖厂内之求实中学。其中引人注目者为得利复兴旧书店及四宝斋裱画、佛像店。“得利复兴”从字号上看,便知道肆主曾获奇书而得利,扩大门面,营业更加兴隆,其铺内外雅洁,临街大玻璃窗中,经年摆设《点石斋画谱》一函,旁衬竹、兰各一、三面书架中书册整齐,高低有致,整砖铺地无纤尘,入铺辄觉清雅,售书则索价较昂,盖主人不以门市为鹄,主要营业是囊购北城豪门富户之藏书,以廉价纲罗,修补整齐,转以高价售之于琉璃厂同业,从中渔利。“四宝斋”裱画店,裱活一般,以塑制佛像为主业,肆外有小栅栏,内置一泥塑王奶奶坐像,衣蓝布半截衫、雪白发髻,簪一鲜红小石榴花,慈眉善目,栩栩如生,过者偶瞬,疑为真人闲坐,神乎技矣。肆外并悬画招两面,前后画四大天王半身像,五色斑烂,镶填金银,绚丽中有肃穆气。主人姓赵,传业三世矣。西大街更较东大街冷落,只路北旧鼓楼大街南口有一酱园作坊,监制酱菜,以五香疙瘩皮驰名京师,批发为主,门市为辅,酱园侧有于氏英文夜校。予幼年曾习英语,夜提玻璃小方灯,就读于此两年有余,实则鼓楼最热闹处为东大街拐弯之“鼓楼湾儿”,地虽不大,印像颇深。路南有大粮食店,香油作坊,酱肉铺、铺前有卖花生的摊商,初冬席地堆积大花生如山,吆喝着“满着瓤儿呔,芝麻酱一个味儿啊!”至今犹萦耳际。春季有张二之小风筝摊,专售小型鹞鹰、龙睛鱼及串沙燕,东侧把口有小酒铺,鸟贩孙四,日坐肆中目睨窗外,铺前支破旧木桌,经年累月,置家雀一笼,不售它鸟。盖当年“放生”者较多,麻雀价廉,每放一笼,百余支价只两、三元耳。另买每只两枚铜板,予常买一雀,玩它一宵,次日即殒,至今思之,哑然失笑,痴且不讳?

鼓楼本身,亦历沧桑,1924年,薛笃弼任宗兆尹时,曾粪除鼓楼各层,修茸一新,改名“京兆通俗教育馆”,陈列各种模型图片,宣传吸食鸦片之害、赌博之害,随地粪便之害,蚊蝇之害,移风易俗,颇益民生。然亦宣传封建道德之忠孝节义,劝善警恶之天堂地狱,转世轮回的迷信思想。十足地表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缩影。钟楼亦一度开辟电影院,演无声影片,每场1小时,票价1角,上座常满,最繁华的时期是鼓楼与钟楼之间,曾辟鼓楼市场,饮食小品,杂戏俚曲,说书算挂,花、鱼摊商,色色俱全。卖豆汁的,卖炸豆付烩丸子的,卖豆付脑儿的,卖奶油镯子的,卖油酥火烧、罗卜丝饼的……。杂戏有“机器六人儿”的滑稽武术、掼跤、河南罗罗腔、莲花落、拉洋片、相声、评书《粉妆楼》、说唱《樊梨花》、卦摊、相面、点痦痣的、卖耗子药、卖龙睛鱼、应时花草等摊……。既像天桥,又似庙会,每日游人熙攘,喧闹嘈杂。盛极一时,这都是鼓楼本身的一段胜迹。其实内鼓楼前的烟袋斜街西口往南数武,即至燕京八景之一的“银锭观山”的银锭桥。邻近的“杨小楼”(杨记酒茶小楼)、烤肉季、二吉子茶馆及山东饭馆庆云楼、都是可资谈麈的雪痕鸿爪泥,虽距鼓楼不远,究非鼓楼范围,假若谈之不已,很就会像说相声《地理图》一样,把整个北京城都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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