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往事:当老家的船,驶向回家的路

2019-01-21 12:15
上海

长江

江面与满载

长江与趸船

我读过很多诗人的长江,李白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大气磅礴;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悲怆宏伟;张若虚的“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清淡幽深。但如今我要说的,是家乡门前翻过江堤就看到的,满载回忆和乡情的长江,以及依托长江而建的趸船和村镇。

从今天起

在2016年以前,安庆只有一个老洲,在2016年以后,铜陵有了两个老洲,一个叫老洲镇,一个叫老洲乡,一个在江北,一个在江心洲,而我所在,正是江北。

以前听爷爷讲过,之所以这个老洲是三点水的“洲”而不是“州”,是因为临近长江。是呀,老家真的离江很近,出门直走五分钟,翻个江堤就来到了江北的沙滩。夜里安静时,能听到江面上货船在江上航行摩擦江水的声音,涛声一阵连着一阵,却并不觉得烦躁,反而有一种归属感与安全感。

乡村是沿着长江自西向东延伸着的,呈带状,沿江有很高的江堤,江堤上是一条窄窄的沿江公路,公路上每天会有固定班次的绿色公交,记忆尤深的是,爷爷曾告诉我,去老洲站在靠家的这一边,去大桥站在靠长江的这一边,不用招手,公交看到人便会停下。

隔江遥望铜陵市,江南那里是富裕的城市,有霓虹灯和宽阔马路,家乡人一直对铜陵有种说不出的热爱,尽管那个时候,老洲依旧是安庆市的。

“没个多久,老洲肯定要被划到铜陵去。”

“铜陵太小了,肯定要往江北这边发展啊,老洲一定要被划到铜陵的。”

再到后来,不知哪里的风声,很多家乡人又说,“别说老洲,整个枞阳都要划到铜陵去。”

只是说说,一等却等了很多年,没有任何的改变。直到后来长江大桥的收费站不再收小型汽车的费用了,人们心里又燃起了老洲要被划到铜陵的希望。这时候,铜陵市的出租车源源不断地往大桥载人送人,所谓大桥,是老洲的一部分,最繁荣的一部分,依着长江和长江大桥而生,因在铜陵长江大桥附近,当地人便习惯了叫大桥。大桥和老洲绝大部分的村镇一样,呈带状,沿江有很高的江堤,最为稀罕的是,最繁荣的地方,仅仅是一条长长的街,一头是上桥的地方,有很多超市和饭店,一头是菜市场。这条长街上的门面房,组成了一整个大桥。于是老洲镇好像被分成了三个部分,沿着江堤自西向东,从大桥到老洲再到老湾,公交车会在每个点停上几分钟。而自从铜陵的出租车遍及大桥以后,每天江堤的公路上,都会有它们的身影,老洲人去往铜陵的市区仅仅只需要二十多分钟。

于是人们又盼着,接着说,以后老洲被划到铜陵去,一定会通公交的,铜陵的公交,真的非常舒服啊,听着公交车报站的声音,仿佛就成了城里人。

最终是遂了愿的,老洲镇的人盼来了这些公交,也盼来了成为铜陵人的一天。尽管应该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却在日后被忘了——到底是哪一天安庆市的枞阳县被划到了铜陵市呢?想不起来,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该有的有了,该盼来的盼来了。三十八路成了连接大桥和铜陵的唯一一班公交,它穿过铜陵长江大桥,再穿过繁华的铜官山,一路直抵铜陵火车站。

38路最好看的风景在哪?自然是在桥上的时候,透过车窗能够看到宽阔的江面,阴天时总是叫人想到“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景象,一艘艘船在江面缓慢行驶着,呼啦的风带着江水清淡的味道传进车厢,神清气爽。

从桥上俯瞰长江,航标船小得像一粒芝麻,在夜晚里闪着微弱的光,悠悠荡荡地随浪花起伏着。轮船的汽笛声和桥上车辆的喇叭声交杂着,像是沉重的老人的悠长叹息声中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山映斜阳天接水,长江大桥和它身下的江水,就这样融汇成一派美好的景色。

停泊的货船一角

爬上船头

老洲人对长江和货船是最不陌生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在长江边上就以货船为生。沿江一带有很多码头,大的小的,有趸船的没有趸船的,岸边抛锚的或者结队江上抛锚的,比比皆是。离我老家很近的江面上,就有一艘很大的趸船,靠岸方便,趸船上的东西也应有尽有,小到柴米油盐这样的生活必需品,大到修船补船的电焊用品,可并非这样,上船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从小胆子大,最喜欢长江涨水的时候,江水淹没沙滩,这样上趸船就需要在江岸和趸船之间搭一条小木桥,或者坐小舟上船,这二者我皆欢喜,各有各的乐趣。小舟的种类有很多,事实上,在老洲,看到各式各样的船也并不稀罕,小舟在当地被称为“小划子”(“划”作第二声),一般江面涨水时系在岸边的小划子是没有发动机的,简简单单的一艘,或是木制的,或是铁制的,需要用的时候就解开栓绳,船里有时候放的不是船桨,而是铁锹,铁锹划起水来也是极为方便的,人坐在船里,那感觉非常棒,江水推动着小划子缓缓前进,摇摇摆摆的,像是荡秋千,又像是在玩碰碰车。而踩小木桥,自然是不敌划船有兴致,可小划子并非每次都会停在岸边,这时候人就不得不走小木桥,小木桥很简陋,由三四根长长的木头捆绑在一起组成,一头扎进岸边,一头靠着趸船,还会随着江浪摇摆,儿时不知恐惧滋味,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只记得小木桥其实很短,周遭没有扶手,可也晃晃悠悠地就过去了。

常年停驻在老洲镇裕丰村的趸船,成了江北一岸别致的风景。这一带的人们多造船开船,货船众多,回家时便将船停泊在趸船旁,用粗大的缆绳分别系在趸船和货船的系船桩上,靠船时为防止碰撞和摩擦,船上的人会仔细地在可能出现碰撞的地方提前放一只橡胶做的“靠球”,在我以往的记忆里,靠球便是没有中间那钢圈的轮胎,用一根结实的绳子绑着,在船上随处可见。第一艘船泊岸,后面的船便就方便了很多,他们一排排紧邻着彼此,小心地用缆绳系好。一艘趸船,引得众船相泊,气势自来。

废弃趸船

趸船走廊

趸船一角

老洲镇以货船为主,但货船也并非一模一样的,按照不同的规格,家乡人有不同的亲切的称呼,仅有一层带一个驾驶室的,称为“一楼半”,三层的称为“三楼”,驾驶室不在船尾而在船头的称为“前驾驶”。每一艘船大多是绿色的外表,船门是红色的,船尾住人,驾驶室前方便是货仓,整一艘船,绝大面积都给了货仓,像它的大肚子,装满时船身都在水里,走在船上的时候脚底板可以接触到冰凉的江水,这时候,家乡人称其为“满载”。而货仓里没有货物时,船只其实是很高的,人从船上往江里看,甚至会感到恐惧,这时船又叫做“空船”。还有一种叫“中载”的,指的是货仓里只有一半货物时的船。家乡的船大多一个样,上船习惯了的,能一眼望见自家的船是哪一艘,而认不出的,只能靠号码来辨认。每一艘船都有自己的船号,像身份证号码一般,船在江里航行时,自然是不会被叫做“满载”“中载”或者“一楼半”“前驾驶”的,大家会喊船号,我见过的船号只有四位数或者五位数,未再见过更长的号了,船号会被印刷在船尾,白色的红色的,清晰易见。而家乡人,读船号也是不同寻常的,称“七”为“拐”,称“零”为“登”,称“二”为“量”,船号前附缀着省份简称和市县,于是老洲镇的船号,清一色都是“皖枞阳货XXXX”。

儿时上船少,在江上的岁月也不多,印象最深的,便是自家的船泊回裕丰村码头时,有时候会随着父母到船上走走,一般多是空船的时候才会回家泊船,这时的船很高,比趸船高出不少,人上了趸船后要搭一个铁梯子才能上船,而胆子大的,嫌梯子麻烦,便直接登上趸船的船顶,跳到船上。我从未敢跳趸船顶,便只能顺着梯子往船上爬,附近过往的船只经过时,会把江浪推到趸船附近,于是趸船和船之间会在水力牵引下拉开一小点距离,梯子也就摇摇晃晃,令人害怕,却又仿佛很刺激有趣。爬梯子于我而言从不是件难事,眼睛朝上不看下,双手扶稳双脚蹬,一会儿便也就上去了,再横跨一艘艘船,直到找到自家的。

其实我最喜欢的地方是船头,那儿面积开阔,附近有围栏,也有系船桩,船上的缆绳大多放在船头,船行驶时,船头仿佛是最威风的地方,我见过爸爸在船头挥动着小彩旗,尽管不知道那手势是什么意思,但只觉得新奇有趣。江风迎面而来,风里有淡淡的江水味道,船穿过桥头时人就好像和桥一般高,眼前一暗再一明,桥洞就这样过了。对了,船头有发动机,只要拉响了那个机子,船尾就会有电,一有电,船尾房间里的空调就可以用,电视机也可以用。在船上的岁月往往是无聊的,来电就仿佛来了全世界。

对于老洲镇大多数的人来说,货船便是第二个家,一个家在由趸船上岸后江堤的那一边,而另外一个,便是常年相伴相随,从皖江驶向各个不同地方的船。老家这儿的船,大多西边最远能去湖南,东边最远能去上海,装的货物以沙子石头为主。远则几个星期,近则一个星期或是半个月,泊回老洲后上岸买些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船的感情深刻,每年家乡人过年时,除了会在自家门口放开门炮以外,也会跑到船头上去放鞭炮,贴对联。这些回忆,日后想起,却又总叫人想到“故乡遥,何日去……”

木制小渔船

铁-小划子

桥头往事

沿江居住的人,多半都会有洪水记忆,于是防汛也便成了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夏天里长江涨水,阴雨连绵不断,江水顺着江堤往上爬,于是每个村都要出人来防汛。所谓防汛,在江堤下搭建一个粗陋的彩色的棚子,里面摆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出几户人家的成年人,白天夜里轮班守在棚子里,不时带着手电筒爬上江堤看看,江堤的这条柏油公路,这时就成了大埂,人们会说:“你上大埂上看看,看水涨到哪里了。”

听爷爷和父亲都曾提起洪水,1998年有一场,2008年也有一场,而我唯一有印象的,是2016年,那时候人们对于洪水已并不恐惧,或者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三峡大坝建好,防汛时人们也不会过于上心,只是在江堤靠近长江的那一岸撒上厚厚的一层黑炭粉,隔几分钟上大埂去看看便好。

村子的帐篷成为沿江的一道风景线,每个帐篷外会树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村名,在大埂旁的路上,间或插一些彩色的旗子,驱车行驶在公路上时,会觉得这个地方,真的是很特别呢。

帐篷里除了桌子长凳和一个烧水的炉子外,再无摆设,人们大多在桌子上摆些瓜子,边嗑便聊天,顺道听着江堤那一边江水摩擦的声音,船航行时的汽笛声。聊的多是家长里短。

因是沿江居住,长江活鱼便也就司空见惯,尤其是在涨水的时候,菜市场里卖的江鱼便也就不值钱了。在老洲镇,江鱼种类很多,名称也就很多,夹杂着方音,也许根本就不是这些鱼的学名。

渔民捕捉江鱼的方式很简单,摇着小划子就下江,自江岸往江中央撒一片细密的网,再用木桩固定住,清早撒网,傍晚收回,一天的成果十分丰富。但这里的渔民又是虔诚的,太大的鱼放生,太小的鱼也会放生,这样,才有了生生不息的信念和希望。

渔民摊贩们做生意,不仅在岸上做,也在江上做,他们的小划子是带着发动机的,一拉响抽抽嗒嗒的,就能跑得又快又远,那速度,比货船快多了,他们经常会开到江中心去,货船上的人们看到了,便会去买菜,满载倒是还好,空船太高了,菜送不上来,于是船上的人们则会用一根绳子吊着桶把钱送下来,小贩们把菜放到桶里,他们再提上去。

在船上,用水也是这般,可以直接在江里接水,但水是不能喝的。长江的水,哪怕是江中心的水,其实都是呈泥黄色的,浑浊并且伴有一点儿奇怪的味道,尽管我的小时候,还有些许记忆是和爷爷去江边挑水,那时候自来水还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能接到的,爷爷就架着扁担挑着水桶带我到江边打水,打好的水放到家里的大缸里,沉淀几天才变得无比清冽。而现在的浑浊江水,并不稀奇。

靠老洲这一边的长江里有很多漩涡,也就有很多吓人的“传说”,水猴子是被爷爷奶奶传遍了的吓唬小孩子的,我们小时候很吃这套,从不敢近水,也不敢不吃饭或者调皮捣蛋,因为水里有水猴子喜欢拉不听话的小孩下去作伴,而恰巧老洲镇到处都是池塘和长江,漩涡也是,漩涡里住着水猴子,尽管遥远,我们依旧畏惧。

小时候在船上是见过淡水豚的,只记得它们露出黑色光滑的脊背,在水里嬉闹着,发出像孩童大笑一般的声音,在家乡,淡水豚被叫做“江猪”。它比那些稀奇古怪的长江活鱼稀罕得多,可我们生活在江边很多年,谁也没有看清它们,只是在江面能够看到,它们光滑黝黑的脊背。

江北的岸上是有沙滩的,除了渔民会过去,也会有孩子们过去玩耍,沙滩上的沙子细细的,软软的,赤脚走在上面也非常舒服。沙滩是一处好玩的地方,除去沙滩,最好玩的地方大抵是高大江堤的长草的一面了,长长的江堤把江水和人家隔绝开来,一面迎着长江,人们用水泥粉刷后,水位不高时喜欢在上面晒棉花或稻子,而迎着人家的这一面,则长满了青草和鲜花,春天和夏天时,芳草鲜美。而我们最先学会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里的“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夏天时大堤旁的青草诚然欣欣向荣,到了秋天就会变黄,成为又长又丑的枯草,于是沿江一带的人们,就会带着打火机去烧那些草,孩童们喜欢又不喜欢这样的行为,喜欢是因为只有烧了这些草,来年草儿才会更加欣欣向荣,而不喜欢,则是因为烧了以后的草坪不仅光秃秃的,还会变的黑漆漆,他们不能踩在上面了,会弄脏鞋子和裤腿,大堤也变得丑丑的,仿佛失去了生机。

再到后来,趸船不见了,那么庞大的物体坐落在江面上十几年,忽然间就消失了,让人不觉落寞,而故乡的船,依旧会泊回故乡。他们想方设法,停泊在离家最近的泊船点,一条接连着一条,形成一支庞大的军绿色的队伍,江上凉风习习,傍晚时分的夕阳是昏黄中带着点点星光的,它将余晖一点点洒落到江面上,波光粼粼,像金子一般。古人有“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而在老洲,一艘艘货船,逐渐泊回家乡。

消失的趸船

趸船与涨水

【作者简介】

丁依菁,安徽省铜陵市老洲镇人,安徽大学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

图文 | 丁依菁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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