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俞挺一根骨刺儿:从线性思考到开放未来

2019-01-19 14:37
北京

建筑师俞挺

当代建筑学基本是以地中海的希腊、罗马的建筑作为范本慢慢发展衍生而来。地中海有像雕刻机一般的阳光塑造了有体积的建筑,强烈的光影对比成为了建筑学一个非常典型的形式特征。而生活在上海的俞挺,不如那些生活在雕刻机里的人对阳光那么敏感,他更敏感的是在江南水汽充沛的天色下晦明变化的影子。他设想影子如果能够在建筑学上进行主题呈现的话,或许就是建筑学的一种创新。

目标导向是一个陷阱

“很多人会问建筑师是怎样有效地思考,怎样去面对各种变化,怎样去展示自己。但我觉得建筑师不具有在严格的体系中并被不断验证的思考,尽管作为建筑师的我们特别需要开放性思考。在实际生活中,作为建筑师的我们当看到一些问题,我们有反应,我们会想,但是我们这个所谓的想常常是即时应对的,是不完整的。每个建筑师都可以机灵地告诉你非常有趣的想法,可惜大多数想法都是碎片和不连续的,想法和想法之间是无法构成一个完整性的思考。

长生殿

其实思考的确在很多情况下并不需要明确的目标,我们只是在通过对自己思考的完整性收敛自己的概念,或否定思考的完整性的过程当中,慢慢的把思考越滚越大,并会触发我们去不断地开放地思考,很多没有方向的预想会在这个过程中形成新的观点。思考的最大陷阱在于我们总觉得我们要有一个非常肯定的目标,这其实是个悖论。如果设定了一个必须思考的目标,然后在思考锤炼与增长的过程中,习惯性地把所有的思考都去验证这个预设的目标,最好让这个预设目标能够符合最初思考的方向,这样的思考就变成了命题作文,既然未来有那么多可能,命题作文不过是可能性之一或者之一都不是。

长生殿

当然直觉预设的目标有可能是对的,但我们在生活当中太喜欢先这么预测,尤其在建筑设计当中先去预设一个目标或者预设结果,然后就要开始解释为什么设计的目标是这样。为了证明预测,建筑师把各种文化的表现形式扯过来充当解释,这个是酒文化、那个是丝绸文化,然后把这些扯来的东西都碎片化地一股脑推向预设结果,但推导的过程是似是而非的串联,经不起任何形式逻辑推敲。几乎所有的建筑师都是这样来解释设计,却在日常拒绝开放的思考。”

仙境之家——上海

建筑有不可预期的未来

我97年买了第一台诺基亚手机,但在我小的时候,家里都没有电话机,我是不知道未来会有手机这东西。而我买到第一款手机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世界会被智能手机颠覆。如果我们在当时就设想未来的手机是什么样,追寻诺基亚的路线去发展,那么我们做来做去还是难以超其窠臼。然后看看我们建筑师,其实多少都有个窠臼在前,窠臼在前而不超越,建筑师的创新是没有的,最多只是微创新。

思考是开放的,建筑也是开放的。

很多人问我,未来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就像120年以前,如果你去采访当时一个布扎体系的大师,我们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你问他100年以后的建筑是什么,他一定想不到现在的建筑会是目前这个样子的。又如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比如参数化所创造的目前你们可见的建筑文本,这在20年前我作为学生时根本想不到,可能那时的扎哈也没想到。如果我们对未来的思考一旦有个固定的局限,那么我们就无法迎来丰富开放多变的未来。

朴素之家——上海画家住宅

正视非线性

每次听到有人振振有词地提到建筑学本体,我就喜欢反问就一句话,“本体是什么?”什么是建筑本体?在建筑界里无法像描述物理学那样,用一句话根本说不清楚。说明建筑学里连本体这件事情都没有形成共识,那么讨论就没有办法进行,本体不管是真还是假,首先应该是一种共识。而如果从思考范式来说,人们在讨论建筑本体的时候,不自觉就陷入了一种思考范式的陷阱——本体论。

朴素之——上海画家住宅

在这个时代的科学界里,本体论已经被看成一个落后的思考方式。那么还在孜孜不倦地纠结着本体论和甚至还没有达成共识的本体,这样的思考并无价值。只要读一点哲学发展历史就知道,本体论的否定恰恰就是从科学开始。从海森堡到哥德尔,从统计力学到量子力学,所谓传统思考范式下的本体概念已经崩塌。建筑师们都会说本体这一句词,甚至神圣化这个词,一旦抛出追求建筑本体,仿佛无需证明,却鲜有人思考这个空洞词语背后的真实。

我一直在各种场合讲复杂系统的思考方式。在建筑界里应者寥寥。终于有一天有人在我的豆瓣上留言说,“你在建筑界说复杂系统是件多么孤独的事啊”。本体论产生了决定论。决定论是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事出必有因,而且都可以数学预测。“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蝴蝶效应的描述反应了量子力学世界观,那个世界观是以不同的概念为基础,那个世界里,物体的路径,甚至它的过去和未来都不是明确的,决定论和本体论也是某种概念架构,可惜已经不合时宜了。而决定论和本体论的审美是线性的,简洁令人着迷。但我们现在都知道,线性只是一个数学模型而已,不是真理也不是唯一的美。

古北—— 一号的地下森林

决定论只能在限定条件下比如日常解决一些及人的问题。我们面对的是非线形的世界,是非决定论和反本体论的世界。科学界和数学界,甚至我注意到一些文艺评论和历史写作都采用了新的思考范式,建筑界还固步自封则有些让人惊讶。大约是建筑学持续相信他们一直以来保持的信念吧。这个信念约莫类似函数的限定条件,这让建筑学成为一个收敛的函数,这个看到的极限,使我们的创意受到局限,这个造成极限的限定条件或者说变量就是我们的传统思维,我们着迷这个看上去有好多选择的变量成为我们难以突破的信念,也是我们从未质疑的概念。这样的建筑学就是个简单系统,死亡如同极限是看得到的,在变量里的求亡图存都是无意义的挣扎。建筑学根本应该是个开放的函数,是个边界持续扩张的复杂系统。

现阶段需要复杂性思考

以前光明城出了一本书叫《城市的衰退》,里面举了一大堆例子讲城市的衰退。如果用复杂系统观察,书中举的这些例子都证明了一个观点,就是当一个城市变成一个简单系统的时候,它一定会被变成超级的复杂系统的周边或更远的地理空间或者虚拟空间所吞噬。所以这些城市的衰弱是正常的现象。

二更之眼

有趣的是,许多人会用许许多多的情怀给出结论,人们口中的定论和定义,充满感情或者号称客观,但海森堡告诉我们,明确的客观现实并不存在,这些结论其实不应该在这个阶段给出。

我现在讲的复杂性,并不是一个真理,是这个阶段需要引入的思考范式。这个思考方式最直接的一个成果就是deep-mind打败柯杰。但是即便是这样,专家都不认为deep-mind是人工智能,因为真正的人工智能并没有达到人工智能专家所设想的那样。

迷宫

人最了不起的地方不是计算能力,而是人有强大的思考方式。看到鸟,人们在想,我坐飞机是不是应该有鸟的姿态?看上去两个不同的世界,两条不同的事物,能不能把它给搭在一起?正是这样的类比的思维方式让人创造工具、创造建筑、创造了衣服,慢慢地发展出农业、工业与现代科技。如果仅仅是把计算能力放在某个特定领域里面,通过加强计算方法和算法来创造人工智能,那会被真正的人工智能专家嘲讽的,那还是超级版的简单系统。

换换角度看建筑史

这几十年人类学和历史学的写作方法发生了很多转变,与中国传统的写作习惯还是西方传统的写作方法相比都大相径庭。比如《丝绸之路》,里面已经不自觉地涉及到了开放性看历史的立场,一个文明创新往往不是我们常识中以为的某个天降圣人创造的,不是一个族群的个人奋斗,它其实是一种合作的冒险,社交活动或者生意,成功依赖于许多因素整合在一起的机率,气候,病毒,遥远的奢侈品,技术革新甚至某个冒失鬼的莽撞行为,得益于人的集思广益,所有事件都是由其他更多事件触发的。衰亡亦然。

纸房子

但我们的建筑历史写作是很无聊的,它的写作框架如果不进行革新的话,建筑史写作作为一门历史学科的写作,已经远远落后于历史学科里最新的写作思维和方式。很多搞建筑的人甚至没搞清楚建筑史首先是历史还是建筑的历史这个问题,所以我们建筑师的学术书籍的写作思维都差强人意。

思南书局

建筑史学应该被重新定义。

而现在许多非常好的旧式建筑学者,在思考上却并没有革新性地向前跨越。比如建筑本身有欲望,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文学感慨,但它不是一个思考。因为建筑没有欲望,建筑的欲望是寓意,是使用者,设计者,拥有者或旁观者加诸一切作用下寓意而已。就像现在的女孩子喜欢LV包包,这LV包包并非是欲望,是欲望的表现形式罢了。

建筑一开始一定是个必需品。

一个野人,在远离山洞的地方搭了一个窝棚,他可以在这个窝棚里过夜,这样他再也不受体力的限定,距离的限定,危险的限定。就摆脱了山洞的限制。以窝棚为基地逐渐探索更为广阔的世界。所以第一个建筑是人类向未知世界迈动的第一个堡垒,这才是真正的革命。现在有哪个建筑彻底的改变了这个窝棚的原始类型?每天有人说要颠覆建筑要建筑革命,那真叫无知。真正伟大的建筑革命者是那个野人,那个我们的某个祖先搭了一个窝棚在荒原,这才是改变人类史的举动。后面无论造的多高多大,都比不上那个野人的创举。我们之所有今天的成就,是因为那个老祖宗开始,是从新石器时代的村落演变成第一批真正的城市开始,出现了意义深远的创新。那些古老文明发展出来的抽象知识和心智技巧,塑造了我们对世界的概念,也影响了我们探索那些概念的能力。

“八分园”美术馆——上海

罗兰巴特在六七十年代已经说过作者已死。这是比我年龄都大的思想家的思考方式,对比那些年龄比我还小的人要求别人懂他的思考方式,高级多了。比如你在试图理解我的时候,需要完全了解我的生活状态吗?或者你只凭感觉,或者觉得我和你某种预设的理想状态勉强搭配,就可以认为你理解我了。这种理解可能真实,但是不完备,与此同时你又创造了一种新的认知,这种认知如果被接受,它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种新的真实,也算是我。我被你和其他读者的理解不断叠加出不同层次的关于俞挺的认知,复写在文字中,网络中,它们都是作为文本存在的俞挺。

许多建筑师的思考并不够,他们对自己不合格。但是我开始思考也不过是2008年,他们如果现在开始思考也来得及。在伦敦百无聊赖,跟着年轻人聊天,有个人很严肃的问我:“俞老师,建筑可以评价吗,同时代建筑大师的水平有高低吗,不同时代的建筑师的贡献可以评价吗?”我后来想了想为什么不可以评?回顾我们的历史,历史就是一个巨大的淘汰史,我们现在已经记不得梵高那个时代,哪个人获得了法兰西艺术勋章,渐渐地就连高更在我们的印象当中好像都不如梵高更伟大。无情的历史总会把你当时认为非常了不起的人,以时间无情地过滤并推翻或者根本遗忘。

一个人的美术馆

一定要给予建筑一个能立得住的一个定义,要经得起锤炼,所以在伦敦人家问我建筑怎么评论的这个问题,花了一年才把2万字的相关文章陆续写出来,因为我要经得起锤炼。事实上那篇文章并没有那么严密,在一些哲学家或者社会学者的眼里会有些小漏洞,但重点是锤炼的过程。

独创从洗礼自身开始

经常有业主找我,要做个精神空间,因为觉得社会生活物欲横流,缺少思考和力量,然后去找建筑师去做精神空间。许许多多那种看上去伟大的精神空间,但是过一阵子你就会忘记了,是因为那些创作者没有经过洗礼,没有真正地对自己的欲望进行过反思。如果今天用混凝土做了一个类似于光之教堂的精神空间,转手又去在油腻中年男的饭桌上,去对刚刚入道的年轻女孩子说一些不着调的笑话,这种创作者的精神作品难以屹立就好理解了。

欲望之屋

建筑师应该正视自己的虚荣,放弃利用别人成就自己伟业的投机取巧,真正地拿自己的建筑作为工具去改变社会问题。要真正地深入各个阶层包括底层去了解特定人群的困难,这个特定人群有可能是贫困问题,也有可能是普通人需要的东西。把建筑学作为一个社会学讨论的工具,让大家不得不聚焦到弱势群体、地域歧视、宗教信仰这一系列的讨论中。比如宗教信仰,造一个混凝土的神圣空间,放一点圆形天光,不断地去重复改写已有的神圣空间的模式,这没有意义。而应该好好的思考,跳出别人的范本,比如中国人的神圣空间在日常空间中稍作修葺就完全可以创造出来。

复杂系统不会给出答案,只是给出一个合适的思考。但前提要开放,要吸收足够多的信息,有一些背景知识,可能和热力学有关,和混沌学说有关,和医学有关,和统计学有关,和信息学有关,和经济学有关,如果不够具备基础知识的话,在复杂系统的思考面前会显得力不从心。

水塔之家——上海

建筑未来=建筑师成功?

我少年成名,2001年的时候就有非常出色的作品,大的小的都有,那时年少轻狂,目高于顶,因为身边的建筑师其实也没什么好作品。人生就是如此,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面,我居然就没有新的作品落成,大概有十年的时间,好像做了许许多多设计,也赚了点钱,但没有有分量的作品建成,而你当年觉得那些没有思想、没有作品的很多建筑师,却渐渐做出了有力量的建筑。自大其实就是自己的局限。

那么建筑师的成功在旁人看无非是以下几种来定义:

第一,体制内的成功,做到了院士,全国设计大师。第二种,西方认可的成功,获得了普利兹克奖。第三点,作品被网络广泛传播,成为大家关注的话题。我觉得这些成功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无非就是比谁的奖项大,普利兹克奖貌似很大,如果中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国的话,那中国的院士说不定就比普利兹克奖大,如果中国还是目前这个状况,普利兹克说不定就比中国院士大。

学霸妈妈

然而这种有所谓标杆的成功其实并不重要,尤其如果把建筑师的成就放到一个宏大的历史当中。比如决斗而死的伽罗瓦,他活着的时候没获过任何奖,也不是任何院士,他之于数学史是里程碑的,以至于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谁是当时成功的数学权威,比如那些成为法兰西院士的人。但对很多人来说,人生一步步走到院士,一步步拿到阿卡汗奖,一步步拿到普利兹克奖,一个作品获得10万+的关注,一亿次流量,这才是成功。我觉得这好像很重要,又不太重要,因为我们会因为成功的形式而忽略了成功的内容,或者高估了成功的内容。可能年轻人看到这些话会露出一种鄙夷不屑,认为我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者来对尚未成功的年轻人冷嘲热讽地喂鸡汤。这其实也不重要,因为类似的话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怼过当时年纪比我大的建筑师。人生何处不嘲讽?

阿那亚儿童餐厅,秦皇岛

讲了半天,我认为建筑师的关键还是在造房子,造人类需要的房子,站在人类的一切社会活动上建造遮蔽物,这是我认为最干净的描述,随着社会生活内容扩充,你会发现建筑的一切复杂性都在上面扩展。如果真的要我来说建筑的未来,也有一句:建筑是个多么华丽的工具,我们用它来创造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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