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我主动辞职,成为一名不上班的人

2018-12-29 18:19
上海

文 | 派妮

编辑 |龚晗倩

四月三十日那天早上,我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把最后一点需要交接的资料拷给同事们,把笔记本电脑、工牌、停车证还给公司,在离职薪资结算单上签了字。中午,跟同事去附近一个网红餐厅吃了午饭,去街角的咖啡馆买了杯咖啡,一起有说有笑回到办公室。

下午两点多,所有程序都办妥当后,我便跟同事告别,开车回家。午后阳光很充足,透过北山街两旁的梧桐绿树,撒在地面上,像是一块块碎金子;撒在车窗上,又像是晃动的一汪光泉。

过去,无数个早晨,我从灵隐路经过北山街,到达西湖边的公司办公室。从灵溪隧道拐到灵隐路上,两旁的树木挺拔笔直,雨天时雾气缭绕,像是深林秘境一般;冬天时,大雪挂在粗壮的枝头上,晶莹剔透,又像是穿梭在冰雪童话里;到了春天,绿色爬满了眼睛,触目可及都是葱葱翠绿,真想就这样蜿蜿蜒蜒,永远开下去。

夏天西湖里的荷花

过了岳庙,便是西湖。我最爱雨天的西湖,远处丑陋的建筑都被烟雾遮住了,湖面上三两画舫摆渡,堤岸上有人撑伞走过,从远处看,像极了一副意境悠远的泼墨简笔山水画;春天的西湖,则永远喧嚣热闹,燕啼鸟鸣,梧桐树绿,游人穿梭;夏天,荷花则是主角,每日清晨总能看到扛着长枪短跑的人过来摄影;冬天则残荷萧索,遇上雪天,茫茫一片,一切都被藏在了白色里。

每天早上这短短的几十分钟路程,像是上班早高峰的福利。忘记了刚刚堵在路上的糟心,也暂时还没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尽情享受着作为这座城市市民的待遇。这段真空时间,成了令我每天感到一丝快乐的一个小秘密。

事实上,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自己内心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那就是在2018年5月1日辞职,尝试过一种“不上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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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7年夏天开始,我辞职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回望过去的职场生涯,几乎可以用“失败”二字来形容。毕业后进入一家不知名的传统媒体做了几年记者,落寞感和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后来转战地产公司做品牌管理,突遭公司股权纷争,人事变动频繁,加之自己怀孕生子,部门架构调整,自己跟随老同事出走其他项目.....动荡不安把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一点点消耗殆尽。

不能通过工作来获得成长和满足感,大概是我职场生活最遗憾的事了。我只是像一个赚钱机器一样,损耗我的时间和精力。拿不可逆的宝贵时间,换取缺乏附加价值的金钱,成本何其昂贵。当我知道,跳槽换一个新的环境,亦或者找到更高的职位,都无法解决我内心的问题时,是时候让自己停下来了。

在我这个年纪,裸辞是一个让家人感到有压力的决定。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一时冲动,我综合经济、家庭、未来发展等多方因素,经过周密计算,确定2018年5月1日为辞职日期,并计划“拿一年时间作实验,不行就再回去上班”。

此前,爱人为了尝试更多生活可能性,也曾辞掉工作,花两年时间去读全职MBA。当我跟他说起自己的“一年实验计划”后,他直接表态:“赶紧去试,越早越好。如果发现不行,还可以及时回头。”

得到他的支持后,我从2017年10月开始,在日记本上秘密执行“辞职倒计时计划”——我列了一份辞职清单,利用这七个月时间,做好辞职前的准备工作。

每天都会在日记本写辞职倒计时,2018年1月11日,距离辞职还有110天

不知道其他人在辞职时是不是“很潇洒”,我却潇洒不起来。我内心像一个要离开既定运行轨道的行星一样,对轨道之外的生活充满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毕竟在这条轨道上安安稳稳运行了八九年呢!

辞职清单里共列了五六项内容,除了告知双方父母且得到他们的理解外,其他无非两方面,经济上的准备和辞职后的计划安排。

经济上,首先跟爱人商量了一下责任划分,辞职前我把车贷还完,他来负责未来房贷和其他家庭大项支出等。此外,我也不想辞职后吃光家里积蓄,于是偷偷算了一下自己每月工资的结余和即将到手的年终奖,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存款小目标,作为未来一年的“个人小金库”。

相对于经济上简单的数字目标,更重要得是辞职后的计划安排。我打算辞职之后一半时间用来做些兼职赚生活费,另一半时间用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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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个月,既漫长又短暂。那段时间,每月工资和奖金一到账,第一时间打进两个账户,一个还车贷账户,一个存款账户。当我把LIST里一项一项打上勾,终于变成一个“可以不用上班的人”时,内心却平静地不起一丝涟漪,就像一个马拉松选手按照自己节奏跑完42公里后那样,“只不过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而已”。

辞职后,我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

我订了去东京的机票,独自一人去日本旅行。爱人送我去机场,嘱咐我玩得开心,我推着行李转身离去时,感觉“酷极了”。

在成田机场入境时,一位女性检察人员拿着我的护照,一再确认:“only one?”

“Yes!”

在她看来,成群结队、一家老小出行的游客中,形单影只的我,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很想对她尖叫,可以自由安排一切的感觉好极了!

从机场出来后,直奔镰仓而去。那几日,我追寻着川端康成的脚步,去了《千只鹤》笔下的圆觉寺、北镰仓,去了镰仓文学馆,还跑到川端康成家族的私人宅邸一探好奇。自由的时间,自由的意志,自由的旅行,我感到整个镰仓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自由的味道”。

镰仓文学馆

旅行结束后,我又马不停蹄带两岁的孩子回山东老家暂住一阵。尽管知道会有一波“狂轰滥炸”,但还是低估了威力,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在每天听到“谁家的儿子在上海年薪百万”、“谁谁谁家又买了套房”等唠叨下,我几近仓皇而逃。

于是,在入梅的季节里,我回到杭州,正式进入“自由职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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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曾讲过,自己拥有一种“主动追求孤绝”的个性,所以他选择了写小说和跑步,每日只与自己相处。若说这辞职后大半年,自己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想应该是为自己的生活找回了一种难得的“平静”。辞职后的我也一样,从人潮人海中退了出来,走进自己的“舒适圈”,体味那种“孤绝而又平静的生活”。

家附近新开了家大型商场,一楼的星巴克便成了我的办公室。跟以往上班一样,吃过早饭,步行一刻钟到达。早上八点多的咖啡馆,客人很少,咖啡机还在苏醒中,音乐也没有开,我就在一片安静中,开始或振奋昂扬或呵气连天的一天。

星巴克是个天然的“故事收容器”,永远挤满了各色人等,仿若一个人间戏剧舞台。我是看客,他们则轮番登场:被家暴的女人向电话里的婆婆痛哭流涕控诉;新买了千万豪宅的业主向装修公司哭穷省设计费;为孩子教育焦虑不已的全职妈妈正在联合其他家长“投诉”某位老师;旁若无人向朋友炫耀“赚了多少个涨停板”的炒股专业户、因拆迁被分了好几套房子却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伴随着这些热闹的“背景声”,我反而觉得身心都适得其所。

星巴克有几个固定的位置,几乎就是为自由职业者而设,安静的角落,舒服的沙发,还有可以充电的电源插座。去的时间久了,就会发现总有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跟我一样,早上带着电脑来占座打卡,傍晚时分离开,我们成了彼此“熟悉又陌生的同事”。

有一天,我在回家路上遇见了一位“同事”,他老远就向我打招呼。

就在那一刻,两个人同时笑了。那种秘而不宣仿佛在说:“嘿,你也不上班啦!一个人在做自由职业呢!”

每个傍晚的瑜伽课

夏天时,星巴克楼上开了一间瑜伽馆,体验过后我便办了年卡。每天傍晚结束在星巴克“办公”后,我会来到这里,换上瑜伽服,进到有地暖的教室。我喜欢上流瑜伽或阿斯汤加或普拉提的课,身体一次次挑战极限,反而带来一种更为持久的内心放松。躺在瑜伽垫休息时,我常常感到身体变成透明的,像水一样在流动。

晚点八点左右到家,成为惯例。回家敲门,总能听到儿子“咚咚咚”慌张跑过来开门的声音。客厅里五颜六色的玩具、阳台上被公公婆婆充分照顾的绿植,书房里永远看不完却堆在那里的书.....我的生活,越来越多被这些不值一提的生活琐碎填满。

极简主义、克制消费、早起早睡、每日运动、减少无意义社交等在工作时需要要痛苦坚持才能做下去的事情,辞职之后也都慢慢成为了一种习惯。

我想,生活的秘诀就在于把自己放在合适的灯光之下。对于有些人来说,适合自己的灯光是百老汇的聚光灯,而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一盏青灯便足矣。

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大概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了,它意味着简单、朴素、低调、安静、专注、理智、独处、自律,如此枯燥却也如此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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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生活被记忆和文字双重加工后,都会“被美化”,我也不例外。

这种平静,其实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里有美味的咖啡,也有狠狠耳光,很多时候我说不清楚这耳光来自哪里,只知道皮肤火辣,内心焦灼不安。

辞职后我把工作内容分为两类,一类是靠着原有行业的人脉和资源,接了一些兼职项目;另一类则是自己辞职后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认真读书,好好写作。

这个看似完美、“月亮和六便士都没有放弃”的计划,却成了辞职后最大的困顿与焦虑。时间总是最稀缺的资源。赚钱需要效率,需要短平快;追求自我理想,却需要静心,需要慢工出细活。

快与慢,动与静,硝烟弥漫与云淡风轻,没有强大的平衡之力,便会翻船。而我经常处于翻船溺水的状态。

最初,我以为是时间管理有问题。

不用上班的日子,最大的改变在于对于时间的感知度不同了。上班时,各种杂事缠身,或重要或鸡肋的会议,同事之间的交谈讨论,跨部门之间的沟通协调以及领导动不动安排你整个PPT,这一切总让人陷入一种“看起来很忙”的状态。而当自己一个人成为一个队伍时,才会赤裸裸地发现,效率是多么重要。

上班时,时间不管如何度过,是昏昏欲睡,还是加班加点,都是有“价值”的——至少你的时间可以换算成金钱。但现在,时间的价值被模糊了,赖床,情绪低落,刷手机刷网页,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做,那这段时间就是荒废掉的;头脑清晰,效率爆棚,那这段心流时间就是有意义的。

辞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为自己丧失的专注能力感到焦虑。如果给自己的脑袋里的念头画一个行动路线图,这幅图经常是一团毛线乱七八糟打结在一起的样子。自由,散漫,临时,一时兴起,毫无聚焦点。

我开始寻找更加高效的方法,我也试着学习自律狂人村上春树“锻炼专注能力”的办法:把时间大块切割——早晨六点起床,利用清晨和上午这段最高效的时间,用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阅读、写作、学习。午饭后小憩,养足精神再工作。晚上和周末,瑜伽、陪孩子。如果我接连好几天按照这样的节奏来进行,的确会有一种充实感,满足感和掌控感。

可经常会有意外,比如必须加班改方案,必须约在上午跟人见面,必须出差到外地,必须花很长时间在群里讨论某个紧急事情,以及熬夜感冒带来的身体不适。整个节奏被打乱之后,就会沮丧,忙乱。而越来越多时候,这些意外成了常态。

今年夏天,我开始尝试写一篇以母亲为原型的小说,计划2万字左右。现在,南方的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场,文章仍停留在14024字,最后一次打开那个文档是在10月17日11:46分。

巴菲特有本自传叫《滚雪球》,他说,从事一个事业就跟滚雪球一样,你只要找到湿的雪,和够长的雪道。

我慢慢意识到,接商业项目是一条雪道,从事写作也是一条雪道,但这两条雪道,通往的方向却不一样。我身边有相熟的同事朋友,辞职后开始做项目,接业务,慢慢成长为一家创业公司;也有朋友,壮士断腕,转换跑道,闭关修炼,专心走在这条叫“写作”的道路上。

原来,时间管理只是“术”的问题,“确定哪条雪道”才是解决之“道”。如此看来,当下所谓的自由职业,其实是一种很短命的状态。或许这两条雪道,会并行一段时间,但终将分道扬镳。

距离2019年5月1日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我的“一年试验计划”也进行了大半,当初设定的两个目标,其中一个“赚点生活费饿不死自己”,已经步入正轨——尽管收入大不如前,但至少能收支平衡,当初的那笔“辞职存款小金库”我竟然也分文未动过;而另一个“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不尽如人意。

2019年,我希望做到的目标是,在保证当前的经济状态下,能够往“写作”那条雪道上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而重新回去上班的念头,我倒是从来没有再想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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