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四迈进驻马店:一个拉煤个体户的致富结局

2019-01-02 12:58
北京

文 | 万华山

编辑 | 刘成硕

2010年左右,在驻马店市做电工的大舅有次回村,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到镇上,从镇上往村里转车,上了一辆三蹦子(电动三轮车)。三蹦子塞满七八个人,嗡嗡跑起来,在灰尘乱溅的车厢里,大舅听说了一个创富的民间奇人。

两个去镇上买菜回村的人,竹筒倒豆子,吃着尘土,讲得饶有兴味。一个渲染了奇人先前的穷:瓦房漏雨,媳妇寒酸得像叫花子,过年得赊肉包饺子……另一个人,补充了他的霉:发水灾,粮食大减产那年,人人缺吃,奇人家三头猪被偷光,这还不算完,牛也被人下药闹死了。“完公粮是别想了”“老婆还怀孕大肚子,旮旯缝眼儿躲计划生育”“两口子没活路,才担上挑子进了城!”此后的事,无非是成功学,这其中的高频词是一个字——“煤”。大舅听到“煤”,便从尘土中估摸出来这人是谁。他们说的是张老四。

张老四是我大姑父,在大林镇,尤其是李寨村,是一位名人,一位从一穷二白到发家致富的传奇人物。人们称道谁义气,就会想到关公;说姑娘美,会想到西施;这一带,说人富裕,大家提的是张老四。

张老四一家,1996年进的驻马店,2007年,盖了三层小洋楼,外带一个小院,院子里修了平坦的水泥地,无论下雨刮风,收拾得很干净。一家四口,偶而风波但很和美。从这个时候,他家也成了李寨村驻驻马店办事处,进城求学的,打工的,临时在此转车的,都会在张老四家停留。不少来市里大医院看病的人,也让“老张”、“四哥”、“四叔”,帮着联络,尤其有些是神经不大对的人,因着张老四的关系,也来。张老四小时候怕黑,常年脑袋蒙被窝里睡,中年时落下神经衰弱,他给医院送煤、配安定药,和精神病医院的大夫不错。来来往往的乡亲,回村都传言张老四家的三层楼很高,张老四认识很多大人物,张老四很忙,有钱,待人亲热……一句话,张老四的传奇有群众基础。

有不少得了好的亲友,回来后在我爷爷面前,夸赞这个女婿,如果夸德行,我爷爷笑着点头。如果说富裕,精瘦的爷爷咳两声,话题就回到过去了。爷爷回忆张老四和我大姑临进城的场景,“收完秋那天,我刚瞧完田,扛着铁锨从南坡回来,老四担着挑子,大闺女牵着阳阳,两个人穿得补补丁丁,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大闺女说,‘大,俺们过不下去了,要进城,就不给你过八月十五了。’”

那也是我五岁的弟弟童年记忆里对大姑一家的最后印象,当时,他正跟着爷爷从南坡水塘边挖茨菰回来,收获不小,装满两裤兜,但他还拉着大姑要糖吃,爷爷狠打了他一顿。

后来有一次,奶奶从驻马店回来,讲到大姑一家,“老四住背街的单间瓦房,二十五块钱一个月,屋顶是石棉瓦的,盖了一层牛毛毡,几年没换了,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家具都沤糟了,进屋有一股潮气。可怜大妮就在这屋子生下了小妞子,妞子睡瞌爱脸朝上睡,一到下雨,大妮在她脸上盖一个大布帽子。”奶奶说着,抹眼泪,“大妮子过得苦,那时候不该那么快把她许给张老四。”

再一次见到张老四是新世纪了,2000年,驻马店撤地建市,我上小学三年级,弟弟一年级,放暑假,奶奶带上我和弟弟头一回进城。那时候,驻马店是个破地方,路面坑坑洼洼,市容称得上脏乱差。我和表弟阳阳用半个下午就以生涩的自行车技绕城一周,最高的楼也不过五六层,灰蒙蒙的对应不上香港电影里的场景,电梯只有在市中心的大商超有,除此就是人民医院——奶奶去过。

阳阳上二年级了,三四年不见,学会驻马店北方口音,是个侉子了。他见到我们,欢天喜地的,带着我们在老城探险,到北海公园抓知了,看别人划船;到小卖部门口蹭店主孩子时兴的奥特曼玩具玩;到奶牛厂看瘦奶牛肿胀的奶子在挤奶工的手下飙出奇迹般的奶注,到泥浆塞道的街巷里捡拾矿泉水瓶子换冰棒吃。说到底,阳阳还不是城里人,我们都是乡下来的穷苦孩子。

大姑家住在一个大杂院的二楼,堆满衣食用品的卧室外有个小客厅,公用厨房在二楼的拐角处,用水在一楼院里有轧水井,上厕所到大门外的公厕。弟弟告诉我,奶奶这趟进城,回家以后跟爷爷说的话,我偷听到了,她让爷爷放心,说大妮子搬家了,住的地方不漏雨。

搬进大杂院的大姑父张老四一家,已经度过了生存艰难期,家里的孩子,大的带小的,两个大人忙得脚不沾地,接小灵通,去煤厂排队拉煤,穿街过巷送煤。驻马店的工业用电和城乡居民取暖、做饭,主要靠烧煤烧炭,大大小小的煤厂开了数十家,它们通通财源广进,河南平顶山和新密的煤球、山西的炭、内蒙的烟煤,一车车运过来。驻马店人腰包鼓起来了,饭店生意好,张老四又是个卖煤的好料子,通了这行的门道。在这个几年里,两人只争朝夕,愣是一天掰成两天过,为后来的三层楼增砖添瓦。

我和奶奶、弟弟在的时候,他们也难得陪我们出去一次,赶上下雨天,大姑才带奶奶和我俩去趟铁道边的风光市场,买老年人夏天穿的花衬衫,买鸡架,买鱼,风光市场的食材便宜,大姑学到了奶奶的手艺,做饭好吃。尤其是冬瓜炖鸡,香!

我们没到驻马店的时候,大姑在小灵通里许诺,来了带我们去看火车。有天中午,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只有姑父一个人去了煤厂,大姑带上我们去附近的轨道旁看火车,驼背的奶奶路上不断抻着印花衬衫,我和弟弟小心握着健力宝,喝了一路没有喝完。我们在锈迹斑斑的铁轨附近的碎石子小路上,足等了有两顿饭的工夫,阳阳惊喜地喊道,快看!我看到一条巨大的乌鱼挟裹着长鸣和黑风缓缓向西游来,大姑由于惦念卖煤和家务而等得不耐烦的脸上也透出了喜色,她说,你们数火车有多少节子。从污黑的黑车头算起,到鱼贯穿过的载满烟煤的黑蒙古包般的车斗,似带着头盔的矿工一样笨拙地奔跑着——共67节。

图 视觉中国

很多和张老四一起进城的伙计,混得不如他。就拿拉煤来说,来十个人得有八个人改行的,“拉煤不是人干的活!”“脏!”“累!”“爬楼梯!”“挨骂!”也就是刚进城时的过度,干一阵子,稍微能行就撂了,张老四不,他干了一辈子,考上了“煤状元!”

凡是状元都有点不寻常,张老四就有个好脑子,会算账,节流有内当家,张老四负责开源。在他成为李寨的名人,享受着成功光环的时候,也还不时叨叨起自己的生意经,“一车煤,一千多块,也就挣个一二十块钱,苍蝇腿上剜肉,利小得很,还有赊账跑路的,想挣钱咋弄?”

说到这,一顿,眼神询问一圈,“小块煤要是卖到一毛七,拉到住家户了,可以卸400块,可以卸200块,千万不能卸300,三七二十一,一块钱是零头,人家没有!一块钱是小,积攒一年呢,起码半头猪不见了!”听到的人大悟恍然,张老四忘情地摸摸他已经光秃的脑袋,自称这叫“聪明绝顶”,继续传授致富秘诀,“常言说,急才难出,事先得想好,我这栋楼可都是夜里睡不着想出来的。”

张老四除了有个聪明绝顶的光脑袋,还有张和气的脸孔透出活泛劲。驻马店的煤实行“三包”:保修——破损的煤可以换等重的好煤,保退——不好烧了您拉走,保换——大煤小煤可以互换。大国总是感叹,煤里的土大了,黑心,退火快,不能充分燃烧;土少了,夹不出来。同一车原料同一台机器打出的煤,出了问题——烟大了,起火慢了,燃烧不充分了——卖煤人在售后两天里尽把煤一车车往煤厂拉去回炉了,只有这个张老四,人家闲逛着往外送煤——当然换家煤厂进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也疑惑地问过张老四,咋搞的?张老四神秘地笑了笑,好像要保密,但说出来的话又一如既往的爽朗,“一是吃苦,二是脸皮子厚,先是个拖上两天,两天以后这些客户的怨气消了,坚持退的人就少了一半了,这世上的路难走啊,心眼不能太实,脸得厚,别人说点难听的,忍着点,大国吃亏就吃亏在听不了难听话。”“这两天过去还坚持退呢?”“再拖两天!”“啊?”“时间一长,他们也就熟悉了这批煤的脾性。你多说点好话,我相信人人都有个菩萨心肠。就不再为难你一个卖煤的。”

有了苦干与聪明,两口子还特别会过日子。记得小时候,奶奶每回去驻马店都会捎上一大油篓自家榨的菜籽油,回来时就冒眼泪——一篓油从去年到今年,愣是没吃完,大姑把篓里的油倒进啤酒瓶里,做菜下面,筷子戳进去捏出来往锅里一搅就成了,一瓶油吃一个月。那时候,张老四干重体力活,炒个萝卜菜,他都能用粗瓷大碗吃堆尖两碗,偶然按照老家的惯例改善生活,割上半斤肉,一家四口能吃上两顿饺子。

张老四在驻马店打响自己的名气后,他的运输工具也从最初的木头架子车,换成了机动三轮车。最初的几年,张老四拉煤售煤,就是一辆老旧的木头两轮车,农村叫架子车,通常是套上牛拉粮食用的。

一块蜂窝煤12个孔,一斤煤,二两半的土,一两水,重一斤三两或一斤四两,架子车顶到天能装一千块,就合1350斤左右,张老四每次都顶天装。他有个妹夫在驻马店化肥厂当科长,黄科长,黄科长的儿子叫黄鹏,很聪明,上小学的时候,读课外书《骆驼祥子》,老师让写读后感,鹏鹏第一句写道:我的四舅就是一个骆驼祥子!

张老四是骆驼祥子,我大姑就是虎妞了,不过是温柔虎妞。2007年,张老四家盖起三层楼,奶奶再去的时候,和邻居院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张姨拉闲篇,张姨对奶奶竖大拇指,“您家闺女真能干,怀孕大肚子的,给咱们家团变蛋(皮蛋),蹲在地上差点起不来,俺老公说不要吧,俺看她一个女的,刚来驻马店,也怪可怜。生她家妞子的时候,我们又请几个人,都没她手快,妞子妈坐完月子没几天,又回来了,两口子是真能干!”临了不忘补一句,“您老看看,一个乡下人,和我们一样住楼房了,还是邻居,多巧!”

奶奶听了,心里不是味。大姑说,“妈,不是老四让我干!刚来驻马店,没个熟户,老四拉着车子踅摸半天,一家要个百十块煤,三十、五十的也卖,挣不了啥钱,好了能挣20,不好10块8块也是它,还有下雨天跑荒的!我能咋弄,我在家也坐不住啊!”大姑一辈子没叫过苦和累,只有一件事她不满,张老四打进城,没给她添过一件衣服!他说想不起来,但是双方的父母来了,张老四能想起来——大姑拍起话来,又气又笑。“你大姑父土!”

城里的日子不好过,对哪个年代的祥子都不客气。在农村,吃的粮食和蔬菜肉食是自家产的,秋冬傍晚下面条,没青菜了,挎个竹筐到麦田梗上随手挖挖,就是一筐荠菜,到地头水塘洗巴洗巴,回家往锅里一倒,一顿好面就成了——俗语管这叫老天爷放粮!但是,叛了乡离了土的城里人,老天爷可管不来,一日三餐、水电煤气、住房交通,通通得掏腰包。大姑父在这种城市的生存处境中患上了“挣钱强迫症”,正常的日子里——哪怕大年三十——如果一天没往他缝在裤腰上的布口袋里添票子,他就焦虑不堪,吃不香睡不着,到处找人说车轱辘话,大姑和小表妹都说,“你烦不烦,烦不烦!”

张老四是真烦,不但烦了别人,还烦自己,他头发变少了,晚上睡觉得服用配制的安眠药,好在这样的时候——不挣钱的时候——并不多。一年忙到头,一天慌到黑,张老四有没有个娱乐生活呢?当然有,他爱来牌(打扑克),尤其喜欢驻马店的本土玩法,“打二七”,一来能来一天。他怎么敢这么花时间?那天肯定是极恶劣的天气,不是暴雨就是冰雹,一看这架势,“老天爷放假”,张老四百病全消,不强迫、不焦虑,拿起小灵通,呼朋唤友,支起小赌场。大姑做熟了饭,得喊他好几遍。“老四,看你今儿个能死到牌桌上!”平时,大姑叫他名字“世伟”。

话说赌瘾这么大,赌性那么强,该有过赌徒在牌局上几起几落的刺激经历?没有,一回都没有。从小玩到大,一起撒尿和泥,一块拉煤车的大国说,你姑父恁好的牌技,一辈子赢最多的一天,没有超过一百块钱的。姑父听了,补充一句,一辈子输最多的一天,也没超过一百。我很疑惑,“打二七”输赢是很快的,姑父说他只打一块的,赢多了“退”回去,输多了再捞,得把控在一百以内,来牌是个玩意儿,不能因为玩意儿伤了大家搁伙计。

图 视觉中国

张老四不抽烟不喝酒,脑袋里一辈子也没盘旋过花花事,可能盘旋过,最后都输给“忠孝传家久”一类的老辈子哲学,劳动者哲学来源于生活,回馈于生活,“兴家犹如针挑土”,“不怕慢,就怕站”,两口子风风雨雨这些年没停过劳作,也没停过攒钱。

2002年,张老四在熟人的介绍下,于铁路东梁庄买了一块地。从那以后,开始筹谋着在驻马店盖房子,安家落户的事了,他的“挣钱强迫症”加重了,头发掉得多了,更加绝顶。又三年过去了,张老四的腰板硬实了,去客户家送煤的时候,也盱一下房子的户型。

可就在这年,张老四遇到了人生中最让他睡不着觉的一件事,一个艰难的抉择,他以前常去排队拉煤的耀华煤厂,准备转让,连厂房、存煤带机械,打包出售。厂长找到了张老四,肥煤、瘦煤,有烟炭、无烟炭,各种配方……张老四全拿,他是个煤炭专家,人也信得过,伙计们怂恿他,“四哥,干吧,钱又不多!”张老四一辈子是“老百姓”心态,从没野心当老板,回去问大姑。大姑没进过学堂,对大事不置可否。

但这些不关键,张老四存钱,为的是什么呢?盖房子!他毕竟是中国的农民,买房子置地,是个正务道儿的事。

又两年过去了,到2007年,张老四将铁路东的宅子上的荒草铲平,从春至秋,起了一栋上下三间的三层小洋楼,外带一个十几平的小院子。他的传奇名声是从这年开始。不过,另一个伙计刘麻子的传奇也从这年开始,刘麻子原本吃喝嫖赌,是个破落户,后来听说耀华煤厂的事,东拼西凑骗了十万块钱,接了厂子。后来,弟弟在驻马店学驾照的时候,偶尔帮张老四搬煤,有回坐在机动三轮的副驾驶上,张老四指着前面一辆屁股很大的奥迪说,那辆奥迪该是我的啊。开车的正是刘麻子。

2007年,驻马店首次申报“国家卫生城市”,此后开始推广清洁能源,以电代煤,以气代煤。刘麻子站在山势的余脉上,发了开煤厂的最后一笔财。此后,煤炭行业江河日下。不规范的小饭店也被大量整改,撤除违建,统一招牌,办理营业执照,不少小店选择了另谋生计。

张老四呢?干了十几年拉煤的,他离不开这个。市里用清洁能源,他从硕果仅存的几家煤厂买进,拉到附近乡下卖。但是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呢?张老四才四十的人,脱发、鼻炎、神经衰弱,后来多了老寒腿的毛病。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卖完煤回来,直接对着轧水井的出水口,“井冰凉”浇得一头一脸,再冲冲腿。后来,天一冷了腿疼,上楼乏力,到处治过疗效不好。有个老乡提供一个偏方,说用干鸡粪炒热了捂腿,能去根。亏了这个偏方,张老四的腿差不多好了——天冷的时候,还得包上薄褥子。张老四整个看上去,有些老相了。

张老四原本是好看的!高个子,大四方脸,龙眉虎目,长着副门神相。打扮起来很精神,但他可很少从衣着上精神过,走街窜巷的卖煤人,多数穿着城里人不时兴了的旧衣服,到了新世纪,卖煤的也都去风光市场买新衣服风光去了,张老四依然如故,衣服鼓鼓囊囊,带着要饭花子似的补丁。

他原本有身很靓的西装,是大姑买来让他回老家走亲戚穿的,不过在老家从没见他穿过。他在城里穿过一回,小表妹幼儿园毕业,学校要开家长会,为了让老师看得起,张老四来了个大变活人,破天荒套上了那身西装,从叫花子摇身换上老板的行头,西装革履漂漂亮亮地进了校门,本来想体面一回,谁知道一进教室,老师就喊,“不是老四吗?你怎么来了?”原来老师烧他的煤!张老四当时臊得慌!事后,讲起这个小插曲,他仰脖子咯咯笑一阵。“张师傅,真幽默!”

幽默的张师傅,煤炭销售出现了断崖式的下坡。2015年,市里出了文件,为了创建全国文明城市,街上多了交警和城管,洒水车从早到晚,驻马店变了!要严格管控散煤销售。市里推广了清洁煤,只有两家企业通过,有自己的销售人员,销售被成捆包装好的无土煤,煤不添土,咋烧呢?张老四想不通!

炭渣似乎还有销路,周边的小月饼厂,澡堂子,烤红薯的,养鸭子——它们需要。2016年冬天,张老四张罗着开了个炭厂。开厂本来是个排场事,不过民工潮汹涌了那么多年,“后进赶先进”,李寨村里也出了不少富人,显不出张老四了;二则,来张老四家的人少了,大家都很忙,急匆匆的,传播也短了媒介。李寨村的财富符号,早就花落他家——一个早年在东莞学模具,开五金厂的人,大金链子板寸头,张狗蛋是个狠角色。

张老四炭厂在铁路东离家十里左右,三间铁皮房,一小块荒地,一家人头回创业,热情很高,晚上轮流值班。头一次进货,就从宁夏要了十五吨,倾倒于地,黑压压一个大丘,在阳光下发着光。我去看他们,大姑父出去送炭,大姑慌忙把炭渣子灌进麻袋,还不停打开话匣子,她偷偷告诉我,开场的十万块本钱是新进门儿媳妇的私房钱——儿媳妇没让她爸妈知道。这年,张老四家算是双喜临门,阳阳夏天结的婚,新娘是市里一个茶叶商的闺女,茶商也住铁路东。

这些年,市里一路西进,终于开始顾及没娘疼的铁路东了,最近瞄准了梁庄:这一带的独立小院要拆,开发小区房。邻居张姨一家早早搬到铁路西建业小区,荒了院子,只等拿拆迁款了。妹夫黄科长受到父亲的关爱(父辈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老干部),在“西班牙小镇”买了房,鹏鹏添了车。大舅一家呢,也住到了铁路西,不过是郊区,还背了一身债。张老四人过中年,经常会“嗨”的一声出口大气,感叹“人这辈子,可不容易啊。”穷伙计都远离了,富伙计都离远了,留他在铁路东,遇上个熟人,他能话唠半天。

2017年,传来消息,驻马店完成了“国家卫生城市”和“全国文明城市”的“双创”目标,全市洋溢着喜悦的氛围。露天堆放煤炭,影响市容,加上证件不全,张老四关了炭厂。市里的大小饭店,都改为前厅后厨,装上点起设备,规范多了。街边小摊位取缔了,买鸡架、冬瓜,得进大超市,大姑刚开始不大适应,一流的“搞价”技术,到了超市跟谁讲也白搭。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照样得过,换句话,生活开销一样也不能少。2017年,小妞子夏天上了大学,儿媳秋天生了女儿,家里三代同堂了,阳阳中学毕业,东跑西跑换过几个工作,结了婚归家,加入了驻马店的新行业——给写字楼送外卖,忙碌,收入不多,生活的担子还压在张老四身上。张老四心烦,跟儿子讲,儿子听两句就走开,他们父子拍不上,阳阳说,“我爸土!”

年过半百的张老四,窘境恰似下岗工人,他不上网,更别提求职,要找事干,他首先想到的是找找熟人,熟人熟事,好说话!张老四起先给我大舅“帮过忙”,做些装修的杂活,但是收入不稳定,钱给得不及时,不知道是大包工头压着还是大舅拖延。后来,还是妹夫黄科长——他现在是化肥厂一个部门的领导了,帮忙解决了工作。现在的张老四,是化肥厂一名临时工了,每个月拿三千元的固定薪资,过上了朝九晚五的日子。

现在的张老四,彻底结束了自己的煤炭生涯。因为临近拆迁,2017年,他贷款买了一套商品房,新房子离老院子不远,想回去看看就去院里坐一会,没工作的那会儿,张老四一坐坐半天。地上落了一地的花生壳!

有一回,我打电话问他,大姑父,化肥厂的工作还习惯吗?张老四声音依然爽朗,没啥不习惯的,挺好,安稳,要说不习惯的,只有一头,化肥厂上班要穿厂服,临时工只发一件,只能晚上洗了白天穿,麻烦!

【作者简介】

万华山,生于1989年,河南正阳人。自幼热爱文字,游历甚广,做过多种职业,2016年到北京做图书编辑。现为北京工友之家志愿者、皮村文学小组编辑。部分作品散见于《单读》杂志,“尖椒部落”、“二十一世纪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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