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的海风与硝烟:恐怖袭击与货币危机后的平凡之家

2019-01-01 12:14
上海

文|杰希咖

编辑|薛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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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说要去土耳其旅游时,我父母是担心的:“中东那里不是很乱的吗,新闻里总是报道那里打仗、遭遇恐怖袭击,女孩子一个人去那里尤其危险吧?”我再三保证会24小时和担任“地陪”的闺蜜Nilsu在一起,有她的父母照顾,他们才稍稍放心。

跨海轮渡上飘扬的土耳其国旗。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土耳其和伊斯坦布尔的印象都来自这位与我年岁相当的姑娘。我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与她相识相交,同样身在异国他乡、同样攻读国际关系的我们一拍即合,在大学里“摸爬滚打”共患难的几年让我们成为了推心置腹的好闺蜜。

在土耳其语里,“Nilsu”意为尼罗河之水,有时我觉得Nilsu真是人如其名,像尼罗河水般时而温柔敦厚,时而激流滚滚,充满着矛盾。

她的家境应当不错,初中时在土耳其的一所国际学校就读,高中起被父母出国念书,先后在加拿大、美国就学。平日里她对衣着用度也很讲究,凡有瑕疵的东西绝不会买,哪怕打折清仓也不会因为便宜而对质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她对待钱却又总是非常小心翼翼的,每年开学前她都为申请各类助学金忙得焦头烂额,和朋友聚餐时,她都尽可能点便宜的食物,几乎从不踏足高档餐厅。

平日里Nilsu是一个很“懒”的人,做事透着地中海特有的散漫气息,常抱怨美国人太急躁太功利,累得慌。但同时她也是个极易焦虑的人。一次她手臂上长了一颗个头不小的痘痘,不疼不痒但好几天消不下去,于是她给在土耳其的父母打两三个小时的电话商量对策,去医院又是拍X光片又是问要不要做手术,两三天都无精打采,眉头拧成川字。

我常常好奇,是怎样的生活环境造就了Nilsu这样的性子?今年8月,我受邀去伊斯坦布尔的Nilsu家“蹭吃蹭住”,这才发现,这座跨越东西、历史悠久又有着发达商业旅游业的繁华大都市,就像Nilsu一样矛盾重重,充满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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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际新闻里,作为土耳其第一大城市的伊斯坦布尔可不是个平静的地方。我去土耳其时,那里正因总统大选造成的不确定政局、与美国愈发针锋相对的关系,遭遇了里拉大幅度贬值。Nilsu跟我抱怨说,我们在美国一年的学费如今都可以在伊斯坦布尔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了。

不少人蜂拥去购物,朋友们都说我真是挑了个“好时机”,Nilsu也问过我要不要去买买买:前不久她的几个巴基斯坦朋友来土耳其玩,购物的果实多到行李箱都塞不下。若不是因为我对购物毫无激情,这七天都花在逛街上也不是不可能。

伊斯坦布尔的公交车上

但身在其中却会发现,多数情况下,伊斯坦布尔的生活是丰富而安逸的。除了游客聚集的地方,不用担心小偷扒手。夜里出门散步,满眼都是夜跑的帅哥美女和铺了毯子躺在沙滩边数着星星聊着天的老老少少。一不小心迷个路或是碰到什么麻烦,总有热心路人伸出援助之手。

记得有天夜里,我和Nilsu从车站往家走的路上被一只身型高大的流浪狗尾随。Nilsu怕狗怕到骨子里,加上居民区的街道灯光昏暗,过往的人不多,我这小个子大概也没给她什么安全感,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她眼里变得寸步难行。

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灯火通明的水果铺,她立即拉着我冲了过去,可空荡的马路没能阻挡流浪狗跟来的脚步,看着它一步步逼近,我们顿时慌了手脚。水果铺里的两个男生看我们踟蹰在门口便出来询问,了解情况后二话不说,帮我们赶走了流浪狗,还顺带安慰了我们几句。

在车站等候电车的伊斯坦布尔市民们

谢过他们,我们继续往家走,谁知不出三分钟,流浪狗竟然又跟了上来。Nilsu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我拉住她,她恐怕已经忍不住开始飞奔了。

一个脚踩高跟鞋、身穿黑色小礼服的金发美女走过,停下来用略显生硬的英语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大约是看我的样子很像不知所措的迷路游客吧。Nilsu用土耳其语解释了情况后,美女表示让我们和她一起走,她帮我们“断后”。

想来大概是我们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那只狗,有了美女的阻隔,没几分钟流浪狗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向美女道谢后她便拐过街角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原来她并非跟我们顺路,只是出于真诚的善意帮我们解围。

在伊斯坦布尔逗留的日子里,我见到的每一个土耳其人几乎都是热情、温暖且充满善意的,无论是对我这个亚洲脸的游客,还是对身为本地人的Nilsu。就像是我凌晨四点到达土耳其机场时,前来接机的Nilsu妈妈给我的那个大大的拥抱和一连串的接面吻,虽然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那样的温暖却给了我一份踏实得像回家一般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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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种族、宗教冲突频繁的中东地区,身在叙利亚、伊朗、伊拉克等国的包围之中,土耳其当然不是只有浪漫地中海和五彩热气球的世外桃源。在伊斯坦布尔兜兜转转,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动荡的痕迹,像是在这个温暖美好的城市上留下了道道疮疤,蓦然看到了让人心头一酸。

轮渡跨过马尔马拉海时的两岸风景

伊斯坦布尔的城市被马尔马拉海一分为二,Nilsu陪着我满伊斯坦布尔逛的时候,我们常常要乘坐渡轮。从海的一边到另一边通常要花半个小时左右,沿途都是湛蓝的海水和层次丰富的两岸建筑,清真寺、欧式别墅、摩登高楼叠加在一起,煞是好看。靠近波斯布鲁斯海峡的地方却有一处建筑是断壁残垣的样子,显得格外突兀。Nilsu告诉我,那是2017年元旦时遭遇恐怖袭击的那家夜总会。

2017年1月1日凌晨,伊斯坦布尔最受欢迎的夜总会正在举行迎新年活动,五六百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庆祝新的一年来临,两名身着圣诞老人服的恐怖分子拿着AK47冲进去对人群扫射,造成至少39人死亡,40人受伤。

“其实原本恐怖袭击后那栋建筑并没有那么惨,因为是枪击不是炸弹,”Nilsu解释道,“是政府要把它拆毁的,因为它曾经是伊斯坦布尔甚至全土耳其最著名的夜总会,但总统说夜总会这种地方是败坏道德风气的,要组织它重建,以儆效尤。”

听说原本这家夜总会在恐袭后想振作起来重新营业,如今怕是没有可能了。那个元旦仿佛触手可及,在最热闹的狂欢时分,几十个最鲜活生动的年轻生命就这样消失了。那一瞬间我像是忽然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现实中的土耳其在过去的几年间遭受的恐怖袭击至少要用两只手才数得清,仅仅是伊斯坦布尔这一座城市里,交通繁忙的阿塔图尔克机场、游人如织的蓝色清真寺、商铺林立的独立大街……都在近两年遭受过恐怖袭击。

往来于伊斯坦布尔的热门景点时,很少见到我这样的东亚面孔,遇见最多的是裹在黑袍黑头巾黑面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阿拉伯游客。伊斯坦布尔的街头越是色彩斑斓,一身黑色的她们就越是显眼。

在跨海峡渡轮上,女孩们头戴各色头巾

每每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我都会被那黑沉沉的肃穆感震慑到,略显不自在,而Nilsu则似乎对她们有些抵触,看见浑身黑色的人走来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得移向另一边,然后低声告诉我,“她们一定是阿拉伯那边来的,伊斯坦布尔人不是这样的。”

的确,伊斯坦布尔人的着装风格偏爱艳丽的色彩,即使头上戴的纱巾也极尽缤纷。Nilsu说她尊重这些人的宗教信仰,可是却无法理解,她认为正是这样极端的保守和过分的信仰滋养了不能容忍自由与改变的恐怖主义。

The Grand Bazaar里五彩斑斓的灯饰,土耳其人是偏爱明艳色彩的

我们经过塔克西姆广场时,一群黑袍黑纱的游客正坐在独立纪念雕像前歇息。雕像所刻画的土耳其独立运动领袖们身着西化的现代服装,眺望自由民主的未来,张开双臂拥抱一切不同信仰与可能性。散发着自由开放气息的雕像与它身前黑沉沉的人群就仿佛是土耳其正周旋其间的那两个世界——连接亚洲与欧洲,它归属何方?固守与变革,它又要去向哪里?

塔克西姆广场上独立纪念雕像前正在歇息的阿拉伯游客

我拿出相机拍下眼前的图景,自言自语说可以放到游记里去,Nilsu在一旁听见了,却认真地拜托我不要分享那张照片:“我不想加深刻板印象,让别人觉得伊斯坦布尔是一个黑沉沉的地方。西方主流媒体里关于土耳其的报道配图不是恐袭后的断壁残垣就是穷途末路的中东难民,外国同学听说我是从土耳其来的,常会一脸关切地问我日子是不是过得很压抑很不安定。其实不是呀,伊斯坦布尔的生活很多彩很舒适,我妈总是盼着我快点毕业,离开美国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回家享福。”

我收起相机,说,或许我还是会用这张照片,但我一定会解释清楚,某时某刻的横截面是无法为整座城市、整个国家代言的。

隔着海湾遥望另一端的伊斯坦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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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斯坦布尔住下的最初几天,家里只有我、Nilsu和她的妈妈,爸爸在土耳其与叙利亚的边境工作,长期回不了家。

Nilsu的妈妈从前是个英语教师,因为身体不好的关系几年前就退休了,但英语水平保持得还不错,基本能和我无障碍交流,十分健谈。

我第一次见到Nilsu妈妈,还是一年前我过生日的时候,她正好来美国探望女儿。Nilsu邀请我去她暂租的公寓庆生,她妈妈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顿传统土耳其晚餐,羊肉丸子、节瓜蔬菜饼、酸奶汤满满摆了一桌子。Nilsu妈妈不住地叫我多吃点,还对我说,“你的妈妈不在身边,一个人在国外很辛苦,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妈妈,你就是我的第二个女儿。”道别时,Nilsu妈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和无数个贴面吻,柔软温暖的怀抱让许久未曾回家的我几乎红了眼眶。

此后Nilsu经常与我分享她妈妈的“最新动态”。比如给我看她妈妈挤在人群中举着彩虹旗,参加支持同性恋权益的大游行;比如她妈妈把整理出来的旧衣服捐给叙利亚边境的难民营,收到了非政府组织寄来的感谢信;比如在今年上半年土耳其总统大选时,她妈妈参与了反对党的竞选团队,忙东忙西四处拉票。这个积极活跃在公益、政治领域的形象与我记忆中那个柔软的怀抱不甚相符,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就像尼罗河水,就像Nilsu本人,就像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充满矛盾却又并无不妥。

我到达伊斯坦布尔的第三天,穆斯林世界迎来了古尔邦节,土耳其全国放一周假,Nilsu的爸爸也回到了家里。作为一名医生,Nilsu的爸爸在今年年初时被高薪聘到了土耳其接壤叙利亚的边境小城,虽然工作环境恶劣甚至可能危险,但如此优厚的薪酬在经济不景气的当下是很难得的。

出乎意料的,Nilsu爸爸不是我想象中体格健硕带着硝烟战火气的硬汉,而是一个温和寡言、仿佛从来都不会生气的“萌”大叔。Nilsu和她妈妈都喜欢时不时揉一揉他那看起来软绵绵的肚子,摸一摸他额头已显灰白的细碎刘海,而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笑一笑。

我们问他,工作上有什么有趣的见闻要跟我们分享,他只说,那里的气味是真的难闻,沙土混合了动物粪便的味道,充斥鼻翼,让人头昏脑涨,再多便不说了。看着他默然低头扶一扶眼镜,遮挡住了后面不知是什么的情绪,我总觉得也不该问下去了。

Nilsu爸爸的英语不太流畅,他的归来大大增加了我耳边出现土耳其语的比例,但却没有带来丝毫尴尬不适,家里反倒似乎多了一份安心与平静,好像悬在半空的石头落了地。晚上,地中海家常菜,橄榄油拌蔬菜、葡萄叶糯米饭卷、黄油烤鸡,满满摆了一桌。

饭后我们或坐或躺地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土耳其肥皂剧,Nilsu时不时地给我翻译一下剧中的对白。实际上,土耳其电视剧的人设、剧情乃至配乐都和韩剧、中国偶像剧无比相似——“啊,这个是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哦,男女主角其实是兄妹不能相恋是不是?”熟悉的配方,不用太多说明我就能懂,和Nilsu一家人一起品味着那俗套却简单直接的感动。

Nilsu妈妈会端来削好的蜜瓜和一碟开心果,Nilsu爸爸一边低头看报一边注意着电视里的剧情,偶尔抬眼跟我们一起对男女主角的颜值和演技发表一番评论。

我们就这样等着太阳下山,如果天气凉爽,便去海边散步。在沙滩边挑一家小店,坐下点一杯土耳其茶,要一份开心果冰淇淋,面朝波光粼粼的海面,磕磕绊绊的英语和土耳其语夹杂在一起,聊着刚刚看过的电视剧,聊着明天想去哪里逛个街。

八月的伊斯坦布尔,夜色渐深,海风微甜,人语轻柔。

【作者简介】杰希咖,飘荡在世界各地的吃货少女,目前坐标在阳光加州。正经的时候是电台主播、新闻编辑,在图书馆彻夜熬着论文;不正经的时候爱在黄昏的旧金山沙滩边,捧一杯奶茶看着落日吹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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