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园惊梦:蜗居在清华园里的考研人

2018-12-26 12:11
青海

作者 | 金逸堃 刘兰 王嘉兴 刘筱芃   责编 | 许嘉靖   摄影 | 张博  

(首发于2016年3月)

“所有同学停笔。请大家等待试卷清点结束后再离开考场。”张恩鹏赶紧填上自己不确定的空,无奈地放下了笔。

2015年12月27日下午5点,考场的钟声准时响起。它不仅宣告着2016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的结束,更如一道惊雷,将考研党们从持续数月、三点一线的备考生活中抽离出来。

3月6日到22日,熙熙攘攘的硕士研究生招生复试在清华园里展开。有人“死”于当下,也有人开启新篇。

据教育部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消息称,2016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报考人数为177万人,比2015年增长7%。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之前考研报名人数的峰值2013年时的176万人,创历史新高。

在清华这个被冠上“顶级名校”称号的地方,一条东西横贯的主干道将校园分成了两半:一边是同学们常说的教学区,这里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学生公寓、食堂及体育运动场所,各院系系馆及六大教学楼;而另一边则是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的旧家属区、胡同和菜市场,一群另类的“学生”在这里聚集。

蜗居清华园

寒风瑟瑟的冬夜里沿着学堂路向北,随处可见刚刚从教学楼里出来、三三两两一起骑车回宿舍的清华学子。路灯照不透浑浊的空气,但紫荆公寓区的通明灯火闪烁在前方。 

向南则是另外一番光景。张恩鹏结束了自己一天的自习,独自骑车回到这片低矮的平房。这个地方叫“照澜院”,再向更深处走去,则依次是“新林院”和“普吉院”。 

在这一片产权复杂、十平米不到的屋子里,根据条件和房东的不同,租金每月700元至1500元不等。常常是一个四合院里有五六个房间,房间内有合租备考、也有个人单间。因为地处清华校内,租金又较“宇宙中心”五道口便宜很多,一拨又一拨的考研党年复一年涌向这里。

晚上11点,除了主干道,这里一丝灯光都没有,停靠自行车全凭在这里生活几个月的那点熟稔。这里的小巷几乎不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拐过好几个弯,便是张恩鹏租住的平房,房间内仅能容纳一张床、一个书桌和小小的有镜子的“梳妆台”。张恩鹏尽力在这片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为自己打造了一个衣柜。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吓坏了。当时门口停着一辆垃圾车,觉得特别荒凉”,张恩鹏回忆说,“晚上墙壁漏风漏烟,我自己用胶带把缝隙都给塞满,又贴了墙纸,还给唯一一扇打不开的窗户加了遮光帘。”

到了冬天,没有暖气的屋子变得更加让人无法忍受。刚开始张恩鹏不会架炉子,房东要他交钱帮忙开火。后来,“我每天早上都要早起架炉子,晚上睡前还要检查,炉子烧的过旺过小都不行,半夜就灭了。”

“煤炭都想赚我的钱!”房东最早一块煤炭收他1.5元。后来有一次趁着送煤炭的人在卸煤,张恩鹏便随口问了价格,对方告诉他0.8元/块,加上政府每块补贴0.3元,单价仅0.5元。因为这件事情,张恩鹏和房东大吵一架。“房东就是知道我临近考试,已经不能搬走,于是坐地起价,最后十几天房租都是一天一百。”

在这里备考的洪明报考的是法律专业,她和另外一位女生合租一间屋子,房间仅能容纳两张床。“房顶上总有猫跑来跑去,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洪明有些抱怨,“有一次下大雨,室友的床位上突然开始滴水,这是我第一次反应过来这里的居住条件有多差”。

“感觉像从心头浇下一盆冷水,真正明白自己处境艰难。之前别人问‘生活的怎么样’的时候我都说还不错,这一次之后真心觉得‘这是什么破地儿,再也不想呆了’。但是最终还是要学习的,考研也不会因此放弃。”

他们共同生活在名为照澜院的这一片胡同区内,这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洗澡间,一整片胡同区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别说晚上了,白天都不敢去,特别恐怖”,卢青这样形容。正值冬季,“每天早上醒来被子外面、下面都是湿的,整个就是一个人形,有时候甚至床板都是湿的”,卢青每天都要用吹风机吹干被褥,在以天气干燥著称的北京,挂在墙上的湿度计常常显示湿度为90%。

“冬天这些我都能忍受,夏天一打开房门,看见墙上爬着一个手掌大的毛茸茸的蜘蛛,真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但最后还是得自己壮着胆子把它赶走。”直到今天说起,卢青还是面色惶惶。

每天早上,张恩鹏都会带着自己的洗漱用品早早到达自习的教室,在教学楼的洗手间洗脸、刷牙。晚饭过后,他会回到住处,把暖壶拎到教室,“因为教室可以接热水,这样晚上回去就有热水用了。”

晚上教学楼关门的时候,他的自行车上晃荡着两个暖壶,和他一起往黝黑的胡同深处走去。

此间的生存: 是追求也是寄托

“如果不是男朋友在这里,我可能几个月都不会和别人说一句话”,在这里备考了两年的卢青这样说。几乎无人交流的她保持了夜跑的习惯,“每周跑两到三次,每次七圈,不管多冷都要跑。”2013年毕业于华东交通大学的她已经考研两年,却都在数学上折了戟。 

巧的是,她男朋友正是清华大学数学系在读博士。当问及为什么不让男友为自己辅导时,她微笑了一下,说:“他读博也很忙的,没有时间专门为我系统地讲解知识。”

在这里备考的人大多都与这个园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刚刚毕业于湖南中医药大学的陈晓丽,备考的是清华大学心理学专硕。毕业后她来到北京,希望边工作边考研,在清华大学FIT楼实习了三个月,后来又正式签署了合同,负责行政工作。因为对心理学感兴趣,心理学专业课程和各类相关讲座,她有时间都会去听。 

陈晓丽一直带着羡慕的心情参与着园子里的生活。“羡慕他们的环境,他们有较高的平台,还有很好的老师、资源和圈子。能以学生的身份参与清华的活动,真的是件美好的事情。”

 郑州大学毕业、备考清华会计学专业的王鹏远直接承认“自己有名校情结”:“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教师、出国交换等种种资源,清华都是值得向往的。”在这里备考时,基本只要是经管学院对外开放的活动,他都有参加。无论是各个学院的学生节,还是草坪音乐节、艺术团的演出,以及名家讲座,他谈起都头头是道。“在这里租房住,就是想要体验名校生活。”

廖懿松的生活概括了大多数清华考研党的生活。早晨七八点起床,“刷牙还是要刷的,洗脸可能节省一下,收拾好东西去教室再上厕所,这样能节省点时间”,在三教或者六教进行分科复习,吃过午饭后在教室的桌子上趴着休息一会儿,便继续开始复习工作。“狂学到晚饭、吃饭、再继续”,廖懿松说。

每次他都是最晚走的那一个,以至于教学楼管理员都记住了他,晚走就会挨骂。这时廖懿松就会转换自习阵地,去C楼或者FIT楼继续学习,直到半夜才回去。“逼到自己特别累、没有心思胡思乱想再睡。有时候玩会手机,内心就会很受煎熬,觉得自己不该浪费时间。”

来到这里的外校考研党,大多在同城网站租借清华食堂饭卡,月租金约200元,这种外校人员使用的饭卡每次充值100元都要收取20元的手续费;大多数人通过房东或校内认识的同学借用或租用澡卡,去西区浴室洗澡。

张恩鹏或许是更好地融入清华校园的那类人之一,虽然他报考的是中国人民大学。在炎热的夏天,一整天的学习过后,他都会去游泳馆游泳,顺便“搞搞个人卫生”;晚上,“喜欢去紫荆操场和C楼,有学生弹吉他唱歌,感受一下气氛”。已经结束考试、即将搬离的他,“每天都要喝清华酸奶”。

“大学就应该是名儒‘谈笑风生’的地方”,张恩鹏认真地说。

关于未来的赌注

对于聚集在这里的考研党们来说,考研这座独木桥连接着自己的想要告别的过去和热切展望的未来。能否通过这条桥,至关重要。 

本科是中国劳工工业学院的张恩鹏对自己的未来不太乐观。“考上了清华的研究生又如何呢?社会对我们这种学校的本科有歧视。新闻里常有人因为本科学校不好连简历关都过不了。清北学生大多也与外校的学生之间有着无形的隔膜。”

和大多数来自外校、在清华备考的考生不同,清华之于李正才,却是“回归”,而非“新临”。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一条《清华日常:那些切肤之痛与哭笑不得》的推送文章,“看到最后一图泪奔”,那是一幅“我爱清华的程度”折线图,图上的折线在“毕业后”直线增长。

2013年毕业于机械系的他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洛阳一家军工国企工作。“我一点也不喜欢机械,但是因为成绩不好没法转系。”在这家国企,李正才一个月仅有3000元基本工资,不包吃住。第一年他攒了40000元,然后辞职考研。

“一般的清华学生是不会沦落到考研的地步的。” 他自嘲地说,“考研本身已经是一场巨大冒险,考不上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去。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正在备考清华五道口金融学院的武焱的经历则较为传奇。已是P2P小额贷款公司合伙人的他,这半年放下了自己的公司业务、专心考研。

“做了一段时间觉得P2P风险太大、名声不好,而且利润不高,且公司规模不大。”因为与合伙人在公司业务上理念不合,他想转行到券商,从资产管理做起。“但是券商对准入门槛要求很高,必须要好大学研究生,不得不考研。”

毕业于中山大学护理学院的洪明在备考前已经在清华长庚医院做了一年护士。“工作了半年,发现并不喜欢,而且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一旦有任何失误心里会过意不去,压力很大。最终在5月决定辞职考研。”如今,她备考的是北京大学法律专业。

想起备考的半年里高三一般的生活,洪明还是承认“考研是一件浪费精力、浪费青春的事情,只要能工作就绝不考研”,“现在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考的”。亦如高三一年重复的复习,考研党们每天也只是背书和刷题,“这个过程中只有考试,没有获得任何实际的技能。”

在备考期间,廖懿松学会了抽烟。

“最大的压力还是考研本身,担心考不上”,廖懿松这样总结自己和他所了解的大多数研友的状态。“不仅心理痛苦,身体也痛苦。第一年考下来身体变得特别差,卫生条件也没有保障”,廖懿松回忆,“正当青春的时节却把时间花费在这个可能完全没成果的事情上,而且你的高中、大学同学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跟你一起考的都考上了、你却没有考上。这一切都让你有一种落差感,很痛苦。”

 “我从9月份就开始紧张,12点躺到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只好再起来学习到凌晨2点”,二战的卢青也依然伴着考研的压力夜不成眠。到考试结束后将近一周时,她表示不仅考前睡不着、考完了还是“心里难受,睡不着”。

生病、睡不着、想回家,是在这里备考的考研党面对压力的共同心声。

大连理工大学的王阳全回忆在清华备考的经历,却是另外一番感受。

在备考时,他断了一切手机信号、网络连接,远离尘嚣,每天只有学习。“虽然学习紧张、身体很累,但是内心能感觉到安宁”。

彼时北京APEC蓝还在头顶飘扬,夜晚星空明亮可见,月光洒在四合院的园子里,成为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图景。

 “不考了”,12个接受采访的人之中,有6个人这样回答。还有3个人不确定,1个人打算再考一年,如果还没考上就放弃。或是通过口耳相传,清华园里的考研党大多聚集在第六教学楼零层和第三教学楼三层。“考研自习室”对于他们来说,如同某种密语,彼此鲜见交流,却都知为何而来。

“考上研究生基本就算转行成功了,之后的生活肯定会比在军工厂的时候好吧。”李正才笑着说。考研如同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未来尚远,当下却更为坚实地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采用化名

原载于“清华大学清新时报”,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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