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因为女人而闪耀的作家,也因女人而毁灭

2018-12-24 12:18
广东

F.S.菲茨杰拉德,20 世纪美国作家、编剧。尽管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你一定知道《了不起的盖茨比》。1940 年的 12 月 21 日,菲茨杰拉德不幸因酗酒引起的心脏病突发离世,年仅 44 岁。我们在多年后的今天怀念他,不仅是出于对他伟大文学成就的回顾,更是对他鲜活人生的追忆。

本文首发于《单读》。

书信中的菲茨杰拉德 

作者:宗城

他的才华是那么的自然,就如同蝴蝶翅膀上的颗粒排列的格局一样。最初,他并不比蝴蝶了解自己的翅膀那样更多的注意到自己的才华,他也不知道自从何时这些被洗刷掉和破坏。直到后来,他开始注意到了他破损了的翅膀和翅膀的结构,他开始明白不可能再次起飞了,因为对于飞行的热爱已经消逝,他唯一能够回忆起的是,当初在天空中的翱翔是多么的轻而易举啊。

——海明威评价菲茨杰拉德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在书信中记录了一个最诚实的自己。一位天才作家的得意,一位落魄文人的沮丧,写作、爱情、财富、家庭,爵士乐时代的崩溃历程,父亲对女儿的温情话语,在一封封书信中娓娓道来。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体面的菲茨杰拉德先生,而是一个主动暴露自我真实的敏感作家。以书信为线索串起他的一生,能让读者对这位作家有更全面的认识。

1907 到 1919

1907 年,一个 11 岁的白人男孩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参加短跑比赛,拿到一把小刀作为奖品。在信的开头,他说:“母亲,希望你可以给我 5 美元,因为我所有的钱都用完了。”

这个白人男孩就是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出生于美国中部的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和盖茨比一样,中西部是他的故土,但他要前往东部闯荡,读完高中后,菲茨杰拉德就来到普林斯顿大学,为校园刊物撰稿,参加橄榄球队的试训,那是一段充满幻想的时光,在 1913 年寄给朋友伊丽莎白·克雷格·克拉克森的信中,他说:“我正在学习(拉丁语)。我现在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这太棒了!我为之疯狂。”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1896.9.24 - 1940.12.21),20 世纪美国作家、编剧

18 岁是一个冲动的年纪,对菲茨杰拉德来说,18 岁是爱情的芳香,在 1915 年 1 月 4 日的新年聚会中,他遇见一位叫姞内瓦•金的女人——一位典型的“飞女郎”(Flappers),芝加哥“四朵金花”之首。第二天,这位“飞女郎”第一次让他领略梦幻的感觉,他们相拥在温柔的夜色中,仿佛只要嘴唇一碰,一个理想就能达成,那天晚上,姞内瓦在日记里写道:“斯科特完美极了……”青年菲茨杰拉德和她疯狂来信,多年以后,菲茨杰拉德的独生女整理遗物,“在一个标记为“绝对私密”的档案夹里找到了 227 页打印稿,全部是一位名叫姞内瓦•金的来信。”[1]日记的扉页上题着:“我只记录闪光的时刻。”

然而,两个人的爱情因为家庭悬殊而阻隔。姞内瓦的父亲是富有证券商,外祖父是建筑大亨,她是标准上流社会的女儿,菲茨杰拉德则家道中落,他的祖上曾阔绰过,可到他父亲这一代就不行了,说是小资产阶级,出入富贵人家,其实在他出生时,父亲就因经商失败而贫穷了,一家人依靠母亲继承的财富来维持体面,靠着亲戚的帮扶,菲茨杰拉德才得以读上普林斯顿大学,他和富人的孩子做朋友,却因自己的家境而饱受冷语,这养成了他自尊又自卑的性格,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始终无法原谅那些富有的人,这也是我所有生活和工作的动力。”

姞内瓦不介意他的贫穷,但她的父亲决不允许。

1916 年 8 月,姞内瓦的父亲告诉菲茨杰拉德:“穷小子休想娶富家女。”(Poor boys shouldn’t think of marrying rich girls)

这是他最后一次去她家。

▲姞内瓦

很快,姞内瓦成婚了,丈夫不是他,而是芝加哥的一位百货商店大亨。菲茨杰拉德始终铭记那个夏天,他在往后的小说里,在黛西、格洛丽亚、琼斯、罗斯玛丽这些女人身上,一次次重复姞内瓦给予他的欢乐和感伤,尽管他对此长期否认。

与爱情失败相伴的是大学时的受挫。在普林斯顿,菲茨杰拉德是老师眼中的大麻烦,他把太多精力投入到体育和歌剧中,他加入“Triangle Club”(“三角俱乐部”),沉迷橄榄球运动,参与校园幽默杂志“TheTiger”(“老虎”)编委会,渴望成为高年级学生委员会的一员。最初,一切都顺风顺水,歌剧演出,文章见报,观众掌声如雷,女郎与他共舞,他成为社交舞会的宠儿,青年才俊的典范,但到了大三,噩运降临了。大三春季考试,菲茨杰拉德三科不及格,三科补考,两科没通过。秋天,本就患有支气管炎的他又患上疟疾,因成绩过差和身体原因而暂时退学,当他的剧作《邪恶之眼》(Evil Eye)在全美巡演时,他却被禁止随团演出。

后来,菲茨杰拉德在与女儿通信时说:“你所做的正是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做过的。我在那儿的一场音乐剧中耗尽了精力,我为它写台词、歌词,组织以及承担大部分的导演工作……结果我成绩下滑了,得了肺结核,休学一年——最讽刺的是,由于学业下滑,人家不再让我担任三角俱乐部的社长一职……”

▲菲茨杰拉德和他的女儿

1917 年,心灰意冷的菲茨杰拉德决定离开普林斯顿,加入到一战的预备军中,他所在的队伍驻扎在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军事训练基地,这是他和南方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阿拉巴马,菲茨杰拉德和好友埃德蒙·威尔逊频繁来信,他亲昵地称呼后者“兔子”,说:“我离开了普林斯顿。我现在是第 45 步兵团(正规军)的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少尉。”他在信中说自己差点去了俄国,但没有下文,他沉浸在阿拉巴马温暖的气候里,战争的恐慌反而被军训生活的无聊感所取代,为了缓解无聊,菲茨杰拉德“偶尔见见沙恩·莱斯利,读读威尔斯和卢梭“,远程参与《文学》杂志的组稿,得空了,也去当地的社交舞会,和新潮女郎共进美酒。1917 这一年,菲茨杰拉德的通信内容以文学交流为主,但很快,又一位“飞女郎”进入了他的生命。

没有人比泽尔达•赛尔更迷人,至少在 1918 年,泽尔达•赛尔就是少尉菲茨杰拉德的全新希望。1918 年 9 月 7 日的那场舞会后,二人堕入欢愉的海洋,在梦一样的天空下,在“开满鲜花的炎热黄昏”里,在“树木、棚屋和泥泞的河流之中,被爱神之箭射中的两人尽情欢闹,一同谱写着浸润南方气息的曼妙恋曲。“

他们在那段时间频繁通信,多是热恋情侣的浓情蜜语,彼此落款“亲爱的”和“最亲爱的”,她对他说:“斯科特——全世界除了你我什么也不想要”,“没有你,我就像是在向风暴祈求怜悯”,“在我最想念你的时候,写信是最艰难的事”。他对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精致最可爱最温柔最美丽的人,即使这样也言犹不及。你所忍受的我没有其他人能忍受……”

▲泽尔达和菲茨杰拉德

泽尔达写给菲茨杰拉德的信让他想起姞内瓦,那个已经离他远去的女人,依然如迷雾般缭绕在山的顶端。她们的情话何其相似,连甜蜜大胆的浓度都相差无几,本质上,菲茨杰拉德都在喜欢一类女人,那些大胆而又危险,“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永不衰竭的魅力,金钱丁当的声音,铜钹撞击的声音……在一座白色的宫殿里高高在上,国王的女儿,披金戴银的女郎……”他明知危险,却总是飞蛾扑火,明知很有可能换来悲剧,却有献身悲剧的热忱。于是,相似的高墙再次横亘在菲茨杰拉德眼前,勾起他内心的创伤。

“穷小子休想娶富家女。”(Poor boys shouldn’t think of marrying rich girls)

要么出名,要么出局。泽尔达的父亲对菲茨杰拉德提出严苛的要求,菲茨杰拉德要证明自己,才能抱得美人归。就在那一年,菲茨杰拉德投入到一部长篇的创作,那是他选中的砝码。小说名叫《浪漫的自私主义者》,后改名《人间天堂》。

在最甜蜜的时光,泽尔达愿意和菲茨杰拉德一起死,1919 年春天,她在致未婚夫的信中写道:“今天我去了墓地——你知道的,那不是个公墓——我想去打开山那侧一座生锈的地下室的铁门。它被冲洗白了,覆盖着泪汪汪水汪汪的蓝色小花,小花也许是从死人眼睛里长出来的,碰上去粘乎乎的带着让人作呕的味道……为什么墓地非得让人感到空虚呢?关于这个论调我听得太多了,格雷先生的话也很有说服力,可是我怎么也不觉得任何曾经生长的东西是让人绝望的——所有断裂的石柱和紧握的手掌和鸽子和天使象征着浪漫然后一百年后我想让更年轻的人来猜猜我的眼睛是棕色的还是蓝色的——当然,两种颜色都不是——我希望我的墓看起来像已经有许多许多年头——多奇怪啊,那一排南部邦联士兵的墓,有两三个会让你觉得它们是死去的爱人或死去的爱情——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甚至上面黄乎乎的苔藓也一样。古老的死亡真美——真真正正的美——我们会一起死——我知道——甜心——”

那一年,菲茨杰拉德 23 岁,他还不知道死亡的具体含义。

▲《人间天堂》书封

1920 到 1929

“天才的编辑”珀金斯第一次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是在 1918 年的一个平常日子。那时候,他是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的一位年轻编辑。在此之前,他在《纽约时报》担任记者。

当珀金斯阅读了菲茨杰拉德的投稿——《浪漫的自私主义者》,他意识到这篇小说文笔“毛糙”、结构“松散”,思想深度上也有所欠缺,毕竟,当时的菲茨杰拉德只能说是一名业余写作爱好者,他还未公开发表一篇像样的长篇小说。《浪漫的自私主义者》达不到出版的标准,它没有逃过被退回的命运,但珀金斯察觉到了作者的灵气,他在退稿信中“勉励菲茨杰拉德不要气馁,重新改写这部小说,并建议他把叙述的角度改为第三人称,修改完毕后再直接寄给他。”[2]

菲茨杰拉德本以为投稿不会有回音,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打算不写长篇,也放弃对泽尔达的幻想,去寻找别的工作,但珀金斯的回信令他欣喜若狂,此后数月,他把主要时间都投入到对《浪漫的自私主义者》的修改,并把修改稿寄给珀金斯。珀金斯认为修改稿达到了出版的要求,但当时出版社的总编不太喜欢这份书稿,为了书稿的出版,珀金斯与总编布伦纳尔发生激烈争吵,他说:“我认为出版机构的首要义务就是全力支持天才作家。如果我们不能够出版如此优秀的天才之作,那将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件......如果我们拒绝了像菲茨杰拉德这样的作家,那我就失去了对出版事业的全部热情和信心。”

▲珀金斯

在珀金斯赌上职业生涯的坚持下,布伦纳尔妥协了,1920 年,穷困潦倒的菲茨杰拉德收到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回信,珀金斯高兴地对他说:“我终于能十分欣慰地给你写这封信了:我们一致同意近期出版你的大作《人间天堂》......我认为你已成功地对原稿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如同原稿所显示的那样,这部作品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在我本人看来,它在结构上更趋完美了。当初退稿给你时,我还担心你是否会责怪我们过于保守而不肯再赐稿。我很高兴你没有这样做。这本书的格调太与众不同,因此,现在还很难预料它的销路。不过,我们已一致同意承担风险,全力以赴地出版它。”

事实证明,珀金斯是对的。《人间天堂》首印 3000 册 4 天内售罄,仅仅一年,小说再版 12 次。菲茨杰拉德一跃成为年轻人的偶像。

《人间天堂》的出版帮助菲茨杰拉德还清债务,让他终于有信心成为职业作家。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鼓起勇气给泽尔达写信了。

泽尔达·赛尔小姐

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幸福大道六号

亲爱的,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就要出版我的小说了

我要在这周四见到你。

斯科特。

 

泽尔达·赛尔小姐

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幸福大道六号

书卖得好,速来纽约。

斯科特。

他们结婚了,随后是纸醉金迷的旅行,他们都是挥霍的青年人,所到之处都是金银钞票和破碎酒杯,他在欧洲的名流盛宴里言笑晏晏,她在广场的喷泉里淋湿身体,在巴黎的酒吧、里维埃拉的海滩、地中海沿岸的豪华酒店,菲茨杰拉德夫妇作为新一代美国梦的代表、爵士乐时代的宠儿,为欧美各大报纸留下头版头条。

▲新婚合影

那是美国经济腾飞的年代,在历史上被称作“柯立芝奇迹”,美国中上阶层对国家的未来充满信心,享乐的口号像泡泡一样吹满了天空。20 年代上半期,菲茨杰拉德的写作事业蒸蒸日上,他积极给威尔逊、珀金斯、卡尔·霍维、毕肖普、伊迪丝·华顿、格德·斯泰因等人写信,谈论他在文学上的进展。《飞女郎与哲学家》《软心豆粒糖》《飞行的火箭》《美与孽》等相继问世,菲茨杰拉德的名声水涨船高,然而,由于挥霍无度,他的账户危机却没有解决。对卡尔·霍维、对珀金斯,他都表露出金钱上的困扰,“我上周去了银行,发现自己的账户——即使不能说——真的低得非常惊人”,“为了我们的旅行,我将不得不依靠斯克里布纳公司的预付款”......在那段时间的信件中,既有发表的喜悦、蜜月的狂欢,也有存款上的隐忧,金钱是菲茨杰拉德一生的困扰。

这样的好日子直到《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

珀金斯也许是最早知道“盖茨比”的人,最初菲茨杰拉德给他寄去书稿时,用的标题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但在信中还“附赠”了一个标题——《戴金帽子的盖茨比》。[3]早在 1922 年 7 月,菲茨杰拉德就写信给珀金斯说:“我正在构思一部内容非常新颖的作品——一部极为特别也很优美动人的作品。它的情节虽然简单,但结构复杂,思想深邃。”

1924 年,珀金斯收到菲茨杰拉德寄来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书稿,他细细阅读,并回复道:“我认为,你完全有理由为这部作品而感到自豪。这的确是一部不同凡响的作品,融入了各种不同的思绪和情感。你采用了一种十分贴切的叙事手法,即在小说中成功地设计了一个故事的讲叙者和评论者。这个人既身在其中,更身在其外......(此处有省略)你对汤姆、黛西、乔丹等人物的性格刻画和对他们地位的描写,就我所知,是无与伦比的。小说中对那个美丽乡村附近的灰谷的描绘、对马特尔在公寓里发生的那些活动和谈话的设计、前往盖茨比公馆做客的各色时髦人物的图谱......这些出色的勾画,都足以使人能一举成名......”

▲早期出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尽管中途遭遇泽尔达出轨的影响,菲茨杰拉德依然在法国南部完成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个书名是最后才定下来的,在珀金斯与菲茨杰拉德的通信中,他们一度为《特里马乔》《戴金帽的盖茨比》《在灰堆与百万富翁之间》等标题商榷,菲茨杰拉德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他问:“你看《西卵的特里马乔》这个名字怎么样?《特里马乔》呢?《在去西卵的路上》这个呢?我还有俩名字,一个叫做《戴金帽子的盖茨比》,一个叫做《跳得高的爱人》……”几周以后,珀金斯在《西卵的特里马乔》与《了不起的盖茨比》间选择了后者,理由是“尽管这个(《西卵的特里马乔》)具有艺术性,但是却不具备营销价值”,但菲茨杰拉德似乎很喜欢前者,他告诉珀金斯:“我不想用《了不起的盖茨比》......”结果珀金斯告诉他,书已经出版了。

关于《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认为:“对这个时代来说,只要某样东西充满奇幻色彩,有助于时代的不朽,人们就不关心它是否真实还是虚假,但是这些东西终将逝去,我这本书就想说这个。”菲茨杰拉德觉得这是他最棒的小说,一定能大获成功,可他错了。这本小说收获评论界的好评,却得不到市场的热烈反应,小说销量一般,再版时只有 3000 本,到 1940 年菲茨杰拉德去世时还卖不完。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冷遇让菲茨杰拉德备受打击,当珀金斯在电报上确认销量不佳的消息后,菲茨杰拉德写信给这位他最信任的编辑,坦言一股邪恶的抑郁出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甚至一度想在 30 岁前死去。

▲1974 年上映的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1925 到 1926 年,菲茨杰拉德继续在法国南部生活,尽管依然受酒精中毒、支气管炎等疾病的困扰,但他保持着旺盛的写作动力。那段时间也是菲茨杰拉德与海明威友情的“蜜月期”,他们的友谊源于那场文学史上著名的“流动的盛宴”,菲茨杰拉德在读过海明威的小说后,就热情地把这位当时还是《多伦多星报》记者的年轻人介绍给珀金斯,他在信中写道:“我写这封信是为了给你介绍一位名叫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年轻人,他住在巴黎(美国人),为《跨大西洋评论》工作,有着光辉灿烂的未来……”

1925 年 4 月,他们在巴黎的 DingoBar 见面,当时《了不起的盖茨比》刚刚出版,菲茨杰拉德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海明威还没什么名气,但菲茨杰拉德丝毫没什么架子,他不遗余力地推荐海明威,交流写作,帮他改稿,私底下,他们相互给彼此取外号,一个叫菲兹,一个叫海姆,他们会谈论各自的尺寸,也会品评当时的文学风尚。海明威满足了菲茨杰拉德对强健英雄的想象,认识 18 个月后,他写信告诉海明威:“在这一年半中与你的友谊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它是我在欧洲的旅程中最充满光明的一刻。”到 1926 年 5 月,当海明威得知菲茨杰拉德患病时,他也关心道“你感觉好吗?你真的在写小说吗?你在抨击我写的死囚室场景,是吗?你真的因为酒精中毒丧失了视力而且还必须要移除胰脏?”

然而,也许在海明威讥讽泽尔达会毁掉菲茨杰拉德时,他们友谊的命运就已预兆,海明威飞扬跋扈、高度自我,他说话心直口快,却常常因此伤害别人,相比起来,菲茨杰拉德虽然声色犬马,却保受着济慈般的忧愁与怀疑,他的柔软与敏感反而成为海明威挑剔他的理由,在《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眼中的菲茨杰拉德是一个满腹牢骚、颓废沉沦的酒徒,而作为叙述者的他始终自信如一,仿佛就站在菲茨杰拉德的对立面,但海明威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自信,他内心的自卑让他躁动不安。所以菲茨杰拉德说:“他与我一样时常紧张到崩溃,只不过具体表现得不同。他更倾向于躁狂(megalomania),而我则是更加忧郁愁绪(melancholy)。”

▲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

1930 到 1940

1929 年的大萧条结束了一代人的美国梦,也终止了菲茨杰拉德的黄金岁月,一生的最后十年,菲茨杰拉德从聚光灯中离开,走向漫长的低谷。

他依然“像奴隶一样对每句话都进行艰苦的推敲”,但市场已经淡忘了这位作家,《夜色温柔》销量惨淡,给杂志写的短篇小说也反响平平,欠了许多债务,要靠写好莱坞剧本和珀金斯、希拉等好友的帮助,唯一颇有反响的随笔集《崩溃》,还被海明威讽刺。因为《乞力马扎罗的雪》疑似影射菲茨杰拉德,二人关系恶化,多亏珀金斯调停,才保持体面的书信往来,但彼此心里清楚,曾经炙热的友谊,已经和闪闪发亮的爵士乐时代一起远去。

1935 年,当菲茨杰拉德再度给海明威写信,吐露自己的失落时,海明威却以玩笑的姿态回信,他建议昔日的挚友:“我可以安排人在古巴把你杀了,这样泽尔达和小斯科特就可以拿到保险金了。”[4]“我会写一篇优美的讣告,马尔康·考雷会为新共和国从中剪出最好的部分,而我们可以取出你的肝脏捐给普林斯顿博物馆,心捐给广场酒店,一只肺捐给麦克斯·珀金斯,另一只给乔治·贺拉斯·罗利摩。如果还能找到你的睾丸,我会通过巴黎大区将它们带去巴黎,带到南方的安提比斯,从‘伊甸岩’上将它抛入海中,我们还会叫麦克利什写一首神秘主义诗歌,在你就读的天主教学校(纽曼?)朗诵。”即便海明威如此玩笑,菲茨杰拉德依然欣赏他的才华,到 1940 年,他在阅读海明威的新小说后写信道:“亲爱的欧内斯特:小说很好,比其他任何人写得都要好。”

写作上收获寥寥,失意的他借酒消愁,导致酒精中毒。他写信给泽尔达的医生:“酒精过度或许会让我遭受痛苦甚至死亡,但我却没有办法不去喝酒”。

▲失意时期的菲茨杰拉德

1931 年,泽尔达的父亲去世,第二年,泽尔达再一次精神崩溃。这不是泽尔达第一次崩溃,也不是最后一次,1934 年,自杀未遂的她精神崩溃复发,被送进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诊所。 泽尔达的崩溃对菲茨杰拉德造成巨大的冲击。1933 年到 1934 年,菲茨杰拉德的不少信件都是关于泽尔达的病情,其中有一封说:

“我推测你(布兰肯希普医生)将立即负责我妻子的病例。我刚刚意识到,她哥哥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而是躁狂抑郁症患者,事实上,他去世的那家医院仅仅用“抑郁”来描述他的状况,虽然他具有自杀和杀人的躁狂症的特点。如果在什么时候,我妻子自然而然地在头脑中把自己的精神分裂症倾向与她哥哥的病例分离开来,要是你能做到,我认为这将是无价的。”

到后来,菲茨杰拉德自己也撑不住了。高负荷的工作和持续的饮酒让他患上肺结核,高烧,精神疾病,距离 1925 年仅仅过去十年,昔日站在山顶的天才却只能困在阴冷的房间。

晚年的菲茨杰拉德有很重的危机感。他担心自己的小说天赋泯灭,头疼于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健康,也对人生渐渐抱有悲观的看法。在他眼里,“人生本质上是一场骗局,其境况就是失败的那些,而补偿物并不是“幸福和快乐”,是从挣扎中得到的更深层的满足。”

这种忧愁漫散在他的信中,使得他最后十年的信充满了沮丧的腔调。中年菲茨杰拉德最大的慰藉也许是他的女儿,写给女儿的信是他晚年少有的暖色调。他喜欢给女儿汇报自己的工作进程,询问法语阅读进度的相关资料,给予人生建议,偶尔抖个机灵。

▲菲茨杰拉德和家人早期的合影

在 1933 年 8 月 8 日致女儿的一封信中,他写道:

“今天我没有胡思乱想,生活似乎仅仅是为《星期六晚邮报》编造一个故事。我愉快地想起了你,和往常一样;但是,如果你再叫我‘爹爹’,我就拿出‘白猫’来狠打它的屁股,你每次无礼打它六下。对此你作何反应?”

在 1938 年 7 月 7 日,他给予女儿一些读书的建议:

“你说你选择的后福楼拜时期现实主义作品令你沮丧,我很遗憾。我绝不会从《一位女士的画像》开始读亨利·詹姆斯,那是他的“晚期二流风格”,十分矫揉造作。你为什么不先读《罗德里克·哈德森》或者《黛西·米勒》?《吉姆老爷》是本了不起的书——至少前三分之一和整体构思是如此,虽然在加尔各答法庭或者什么地方有一点游离。我想知道,你是否明白此书好在哪里?《嘉莉妹妹》几乎是美国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妙不可言,和《真情告白》[注释]一样轻松易读。”

1939 年夏天,他告诉女儿自己病情加重:

“自从三个月前停止电影工作以来,我不仅经历了一次肺结核爆发,还有一次精神崩溃,非常严重,甚至有一段时间面临双臂瘫痪的威胁。”

一个感性的人看到菲茨杰拉德最后几年的信件会感到悲伤,会不由自主地同情,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朋友对朋友的关怀。除了文学、金钱、好莱坞、朋友,菲茨杰拉德晚年的信充满了死亡、挣扎、无助、酒精、疾病、忧郁。1940 年,他染上严重的肺病,有一个多月体温高达华氏 99.8 度,有一个多月是华氏 99.6 度,居高不下。这时候,菲茨杰拉德只能在床上写作,除了肺病,财务危机引发的精神抑郁、泽尔达和女儿的生活都令他忧心忡忡。

▲菲茨杰拉德的手稿

最后几年,菲茨杰拉德尝试戒酒。他曾在在两封信中透露自己很长时间没有沾染酒精,他的好友珀金斯也知道他的改变。1940 年春天,他说:“不管怎么说,我又活过来了——混过那个十月的确有用——虽然生活充满了压力、需求、屈辱和挣扎。我没有喝酒。我不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我天赋中那不近人情的客观品质,以及那为了支离破碎地保存其基本价值而做出的牺牲,都具有某种史诗般的崇高。”

菲茨杰拉德想要振作,可惜为时已晚。1940 年 12 月 21 日,他因酗酒引起的心脏病突发死去,年仅 44 岁。他的葬礼只有零星友人参加,有明确记载的是:他的女儿、他的编辑兼好友珀金斯、诗人多罗茜·帕克。泽尔达被锁在精神病院,无法参加。4 年后,48 岁的她死于一场火灾。

多罗茜·帕克在菲茨杰拉德葬礼上说下一句后人频频引用的话:“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This poor son of a bitch.) 那天的葬礼气氛和《了不起的盖茨比》描绘的一模一样。

如今,你去往美国马里兰州洛克维尔市,找到一座古老的圣玛利天主教堂的墓园,菲茨杰拉德夫妇就长眠于某座墓碑之下。墓志铭上篆刻着“SO WE BEAT ON,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THE PAST. ——THE GREAT GATSBY”(“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小舟逆流而上,直至回到往昔岁月。——《了不起的盖茨比》”)

▲斜阳中的菲茨杰拉德夫妇之墓所在墓园

参考资料: 

1.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译言古登堡计划·菲茨杰拉德信件选》《崩溃》《了不起的盖茨比》《人间天堂》《致女儿书》;

2.  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3.  A.司各特·伯格:《天才的编辑》;

4.  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

5.  斯科特•唐纳森:《爱中痴儿:菲茨杰拉德传》;

6.  特雷泽·安妮·福勒:《Z:泽尔达·菲茨杰拉德的故事》;

7.  沈诞琦:《毁掉菲兹杰拉德的女人》;

8.  中华读书报:《当海明威遇到了菲茨杰拉德》;

9.  严小心:《普林斯顿:象牙塔中的天堂》;

10.  海明威致菲茨杰拉德信件——《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第131—133页

[1]语出沈诞琦《毁掉菲兹杰拉德的女人》

[2]语出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

[3]引自《作家与出版人的博弈:书名到底谁说了算?》

[4]引自《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美国文学史上最让人唏嘘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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