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农村青年的意外之死

2019-01-05 08:06
北京

文 | 陈榕

编辑 | 刘成硕

夜半三更,熟睡的我们被手机铃声吵醒,丈夫拿起手机,显示是家里的号码。我们在离家千里以外的浙江慈溪批发蔬菜卖,每天起得早睡得晚。刚过12点,这么晚,没有急事家里是不会打电话过来的,我不由心中恐慌起来。丈夫接了电话,说:“找德生啊,我替你喊去。”他出去对着楼上大声喊道:“德生,快来接电话,家里有事找你。”

德生是我们同村人,我们做同样的生意,住同一栋楼。他的手机没有打通,电话才打到我丈夫的手机上,而且用的也是我家的座机电话。

原来德生的儿子阿利出了车祸,一个本家叔叔打电话让他们立刻回去,别的也没有多说。德生还算镇定,和女儿女婿简单收拾一下就准备动身。阿利的姐姐似乎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躲在厕所里哭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丈夫开三轮车把他们送去车站,夜里没有长途客车,要等到天亮,几个小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度过的,内心该有多煎熬。早饭我也没有心情吃,眼前总是浮现出阿利的样子来,他二十多岁,长的帅气,为人和善懂礼。阿利和我小妹同岁,一起上过学。他师专一毕业就下海经商去了,两年时间据说挣了很多钱。他父母认为还是老师这个行业稳当,旱涝保收,就让他回来考编制,阿利运气好,一次就过关了,然后就留在老家当老师,结婚生子。可我曾经听别人说阿利其实是在外面搞传销的,他是上线级别,获利可观。脱离组织后,有好长时间他都不敢在家里睡觉,生怕有人前来报复。

怕鬼招鬼,他还是出了事。他是晚上在朋友家喝酒后骑摩托车回去的途中出的事故,人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真希望他能挺过来,毕竟太年轻了。

下午5点半,我刚到家门口,丈夫迎面就说:“阿利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果真是最坏的结果,很替他惋惜。后来听人议论说阿利出的事故是有疑点的,但是他家里人没有选择报警。阿利是公职人员,他的父母和孩子都得到了妥善安排。父母享受低保金,儿子由国家照顾到十八岁。

仅仅过去几年,这样的情形也轮到了我们。

2015年农历三月的一天,丈夫躺在床上休息,我坐在椅子上正盘算着晚饭吃什么。一切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什么不详之感。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他堂哥打来的,说家里出事了,叫我们赶紧回去。丈夫第一反应是母亲过世了,回答是否定的,说是他兄弟出了事,人已经没了。丈夫听了惊慌失措,连香烟从指间掉落都没有觉察到。太突然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前天还通过电话呀。

老乡帮忙给我们买了车票,是第二天上午的车,再着急也没有用。我们一夜无眠,丈夫不停地抽烟,失声痛哭,我也潸然泪下,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们可亲可爱的小弟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丈夫在他们三兄弟中排行老二,自从做了我们家上门女婿后,小弟常对我说,姐(他一直没有改口叫嫂子,我反倒觉得很亲切),要是有人欺负你和哥,告诉我,兄弟替你摆平。我自己没有弟弟,完全把他当成了亲弟弟看待。

小弟是婆婆48岁时生的,自然宠爱就多一点,两个哥哥也都谦让着,渐渐养成了他逞强好胜的性格,小时候拿着一把木抢横冲直闯,在孩子群里很有号召力。尽管调皮捣蛋,因为生的好看,还是招人喜欢。听过大鼓扬琴的叔婶大爷们,都喊他小罗成。

少年时期,他终于有了真枪,是一杆猎枪。每天扛着到处去打鸟打野兔,提着战利品归来时神气活现的,称自己是杨子荣。他崇拜英雄,立志要去当兵。磕磕绊绊读完了初中,等来征兵的名额,率先报了名,体检都过了,却没能走掉,被村长的儿子顶替了。为这事他找村长理论,冲动之下把人的头给打破了。那时候也是家里穷,没有钱去打点疏通关系,就这样,他理想破灭。

他没有颓废,先是跟着二哥去城里的搬运站驮大米,一麻袋100斤的大米他可以同时驮两袋,一天干完能挣10元钱,在八十年代收入算是不少了。后来兄弟俩又到一家窑厂去干活,小弟负责拉砖坯。他手脚麻利,还经常帮助女工们。那些十七大八的姑娘,都喜欢找他聊天,他最擅长吹牛侃大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让人刮目相看。一到晚上工棚里就很热闹,姑娘小伙子围在一起打扑克,输家自愿向脸上贴着纸条,不时引发阵阵笑声。

图 视觉中国

我丈夫说,他明白这些姑娘是奔着小弟过来的,但是和所有未婚的男人一样,还是有点小激动,幻想能交上桃花运。最终,只有小弟带走了其中一个姑娘,成了家。小孩大了点,他们夫妻也随着打工的人潮去了南方。小弟受不了建筑工地老板的苛刻,生气回了老家,再也不肯出去了。他承包了别人三十多亩地,做卖树的生意。买树他只要用胳膊量一下,有多少立方心里已经有了底,估价从没有走眼过。闲暇时还到河里下地笼抓龙虾卖。他头脑活络,做什么都赚钱。弟媳不止一次让他一起到外面发展。小弟说:“妈都八十多岁了,又有脑梗塞,我总不能像大哥大嫂一样出去挣钱,不顾家里吧。”弟媳很是不满,留下来又过不惯,一直在外漂着, 过年放假时才回来一次,两人长期分居。

近几年村里接连有打工的女人变心闹离婚。小弟曾当众夸下海口:“我老婆是不会跟别人跑的,她对我死心塌地,当初就是她追的我。”可是没过多久,弟媳却在电话里与他协议离婚。她说,你要怕我给你戴绿帽子就答应吧,反正那个家我是不回去了。

她长期在洗脚城做事,面对的诱惑很多,加上独处时的寂寞。这些是他们关系破裂的因素。得知消息后,我去了一趟家里,婆婆说,小弟昨晚喝了一瓶白酒,发疯砸了电视,还说要弄死别人。见到他时,我发现他很平静,就没好意思劝。

与妻子和平分手后,他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干,还如以往那样从容不迫,潇洒自在。印象里他常穿着白衬衫束在裤腰里,显得精神抖擞,骑着一辆红色摩托 ,风风火火的。每次去婆家都是他抢着买菜,各种熟食堆了一桌子。他说做人不要舍不得吃,啥时候都不能亏待自己。他是挺会生活的一个人,不论有多忙,总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干净,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有一次我看到了,笑着说:“你都多大了,还臭美呢!”他大言不惭地说:“看看,我这样才是标准的美男。”

他是长得比他两个哥哥英俊,就是有时候太高调了,我不太欣赏。他爱把皮鞋擦得铮亮泛光才出门,我想这可能是他多年养成的一种生活习惯吧。他骑着摩托出去转一圈,到牌场上瞅两眼,看到有手气背的,忍不住会替人扭转一下乾坤,顺便再和女人们说几句荤段子。有人会打趣说:“三宝,今天到谁家吃饭呀?排号了没有……”小弟很少在家吃饭,都是别人请客的多。有些家中没有男人的,确实需要他这个帮手。他买了小型收割机和播种机,给人收割耕种最多只拿个油钱。

关于他的私生活一直有传言,说和他相好的小媳妇不下好几个。经常和女人们打成一片,猜疑、误会、矛盾,这些烦恼也在所难免。那些在外的男人甚是嫉妒恨,甚至骂他是痞子习气。他性格太过耿直,遇到看不惯的事情好打抱不平,经常跟人动手。别人忌惮他的彪悍,不敢当面惹。他倒是很乐意接受人家奉上的美食和青睐的眼神。我和丈夫也劝过他,让他收敛点注意影响。他说,是男人都有七情六欲,很正常的事。他对人诚实热情,但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主动上前过问。有老人生了病,儿女又不在跟前,他二话不说就开马自达把人送去医院。下雨天还去学校给人接送孩子。以至于有的老人会说:“一眼看过去,从东到西这么多家没有一个劳动力,万一失火了都没有人救。有三宝在,我们心里踏实多了。”

一路上丈夫不吃东西,好容易才撑到家,扑倒在兄弟的冰棺前痛哭流涕。我开始没有哭,觉得眼前的情景不真实,像是在梦里一样,当看到白发苍苍的婆婆时,感情的闸门刹那间打开,悲伤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大哥给我们说起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小弟生意上的伙伴准备盖房子,砍了自家十几棵树木,由小弟开着小货车送到镇上的卷板厂。最后一趟是碎料,没想到出了意外,车子翻进路边的沟渠里,把小弟卡在下面活活淹死。当时有人报了警,叫来了吊车,并查看了监控,没有发现可疑迹象,不能定性为有人肇事逃逸。第二次的勘验结果是,刹车系统有问题,判断是他避让其他车辆方向失衡导致的这场事故。

货物的主人怕承担责任,一再撇清,说是小弟买他的树木,此事与他没有关系。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卷板厂的老板能证明货款是那个人去领的。村里也有个人证明,她曾经问小弟要一些树枝,小弟说这是别人的木材,自己早不干了。这些都能证明小弟是为了帮他忙而出事的。

大哥了解到这些后,决定请律师打官司。私底下叔伯堂兄弟们又议论,光说刹车失灵这件事情就很蹊跷,会不会有人想陷害他。听到这里,我后背发凉。他们说小弟作风不正派乱搞女人,可能有人对他怀恨在心。今年他又参加村委班子的竞选,不论是年龄、能力和票数都胜过对手一筹。但以上只是揣测,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听说我们执意要打官司,货物主人又跑来说要私下协商,答应赔偿一笔钱。

叔叔摇头叹息:“他是干劲十足啊,还打算多承包些土地建蔬菜大棚,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又陷入了无限的悲伤。

按照家乡的风俗,凡是溺水死的,必须要在早晨把他的魂魄招领回来。外面淅沥下起了雨,天色灰黯阴冷。丈夫和侄子准备了一只公鸡,由本家的长辈带着去往出事地点。做完仪式回来,丈夫身上湿透了,到屋里换衣服时,婆婆朝他叫着小弟的名字,问道:“三宝,你去哪儿了呀,怎么弄湿了身?”丈夫搂着母亲说:“妈,是我。我不是三宝,他已经不在了。”娘俩抱头痛哭。婆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真希望她能一直糊涂下去,我实在不忍看她伤心难过。后来有几次,大晚上她睡下后又起来,说是听到门口有摩托车的声响,要去给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开门。我们都劝她,说:“这是幻觉,三宝不可能回来了。”

都说在头七里,人的灵魂是飘忽不定的,常在家门口游荡。但愿他能安心的离去,毕竟阴阳相隔,与尘世的缘分已断。尽管他走的很匆忙,心里很委屈。

我的女儿从外地赶了回来,为她的小叔送行。给他买了好几件衣服,按照传统还请匠人扎了纸楼房纸汽车,出殡时抬到坟上去烧,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他过得优渥。

其实在世的时候,他看似风光,可能苦涩都吞咽到了肚里。有人给他介绍媳妇,都被他拒绝了,担心后妈对孩子不好。他不但把儿子养大成人,还给他修了栋非常气派的楼房,本打算来年装潢。他想等儿子结了婚,尽到了责任,就不这么拼命干活了。遛遛狗,钓钓鱼,品品茶,这是他对将来生活的规划。可是天不遂人愿。

我默默凝视着小弟的遗像,笑容那么璀璨。想象不到身上有如此大能量的他,竟也摆脱不了死神的胁迫。水晶棺里,他的面孔暗沉浮肿,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他满头浓密的黑发,才过四十岁啊,正年富力强。我老早就买好了毛线,想给他钩一双拖鞋穿,却被一些事情耽搁了,而今已没有了机会。为什么那么生龙活虎、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人,老天却夺走了他活着的权利。

当他被推进去火化前,他最好的朋友用纸巾给他擦拭着嘴角流出的液体。我女儿给他整理了衣服,把帽子替他戴正,想让他体面地走。这一别就是永远,再无来世。最终,所有人的肉身都会随着烟囱里的青烟飘散殆尽,灵魂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看到侄子捧着那个小盒子走过来,我的心难受至极。他的七尺之躯、他的心思意念,统统禁锢在那狭小的空间,再无发挥的余地。

接下来,就是选定出殡的日子,不能双,只能单日下葬。日子订好了,就开始搭灵棚,设宴席,招待来吊唁的亲朋。没有唢呐吹奏,因为不是喜丧。白色的挽联贴在大门两边,灵前的案子上摆放着祭祀的果品,五颜六色的纸帆系在竹竿上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孩子们披麻戴孝守在棺椁前面,不断向火盆里丟着纸钱。我女儿说:“多给小叔烧点钱,他平时喜欢喝酒吃肉。”大哥的儿子说:“让小叔买一充麻将,他在那边可以娱乐,不会寂寞。”烟雾缭绕,音响里播放着哀乐。陆续有表情凝重的亲朋前来吊丧,还有哭哭啼啼的;一些围观者窃窃私语,似是在对他盖棺定论。是幸灾乐祸?还是扼腕惋惜?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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