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归笔记|我是个年轻人,我不知道怎么生活

2018-12-23 16:02
北京

文|张畅

1

“别看我学历没有你高,但是我凭我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你:在这个行业,经验比学历重要得多。”面试我的男人坐在独立办公室的黑色皮椅上,四十多岁,眼神里闪烁着不易觉察的傲慢。这一年我刚满25岁,拿着一纸写满学业成绩和名校履历的简历,没有志得意满,只是茫然:读了那么多书,被教授了那么多道理,我究竟能以什么为生?

这家在国内声誉尚可的新闻杂志的主管,仅用不到五分钟,就否定了我前25年辛苦填写的那张纸——无用的形同虚设的简历。他滔滔不绝讲述的,大多是名校毕业生无力适应社会、眼高手低的案例,讲到愤慨处,他用手指敲着桌子边缘,斜眼问我:“你说对吧?”却没给我时间回答,哪怕是对或不对。

4000元的起薪,在这位主管口中,是他能为应届毕业生给出的最高薪酬了。而北京三环内一间40平整租的租金大约就在4500上下,除非是没有窗子的地下室或合租。

“年轻人嘛,开始总是要吃点辛苦。”吐出这话时,分明从他脸上瞥到了一丝狡黠,我从中读出了“不欢迎”:不欢迎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人,不欢迎高学历,不欢迎在这座他打拼数年才坐进独立办公室的城市落脚。

这份不欢迎在之后的求职中延续着,有增无减。一家企业的文化部门主管希望我能有“出色的创新能力”,面试中问了我一个问题:提到内蒙古你能想到什么?有限的历史地理知识让我和大多数面试者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结论却让我措手不及,主管正了正眼镜,说了两个字:“马震。”

“什么?”我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懂。

“马震,类似于车震,就是古代蒙古人流行的一种做爱方法。我们编辑部前不久做了这个选题,查了大量的历史文献资料,回溯了马震的历史细节。这种思路,就是创新。”我不大记得当时自己的表情管理是不是失控,只记得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最后我没有被录用,因为我回答不出三个问题:马震、现任政协委员的名字、对香港占中的态度。

2

另一家互联网企业还算友善,只是反复确认我的年龄、是否已婚、是否决定长期定居北京、近几年是否生育、是否需要户口。当我回答:近期不会生育,不需要户口。对方眼神里紧张感陡然松弛下来。我不知道以往是否有女性因为生育被以形形色色的理由拒绝,但身边的朋友谈及此事时,似乎觉得“可以理解”,你不去卖命,不出业绩,在家里生孩子,公司凭什么录用你?在这里,家庭价值只在说辞上被纳入价值体系,实际却与社会价值生生割裂。至于户口,对于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孤身奋战在异乡的年轻人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人力部门会象征性地让你填一张表格,告诉你“在排队”,然后不了了之。这条队有无数后到的插队者,即便赌上几年青春,也看不见尽头。

面试结束,坐在回酒店的地铁上,想起就在这之前两个月,我还在斯坦福十几个人的教室里,和教授探讨民族主义、“想象的共同体”,在硕士论文中大谈电影中的英雄塑造和国家叙事。不小心苦笑出了声。学会了那么多长单词的含义,用学术语言和人讨论问题,训练出了一目多行浏览英文文献的技能,错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登上山巅,可曾想过山那头有这些在等我?

在过去十八年的学生生涯里,识字读书,考学升学,知道了批判和思辨的可贵,见识了语言和思想的吊诡;从小学到大学,每所学校的教育都将求真务实、勤于思考、敢于发问奉若圭臬。而如果将所有这一切放置在求职面试的房间,和那些自以为是的面试官针锋相对,是多么滑稽和幼稚——我给你开工资,你就和我谈这些?

但凡有人将上面这些话发到网上,就会出现这样的评论:既然选择了,还抱怨个屁?矫情,幼稚,有病。现代社会崇尚效率和成功,赞美财富和过剩的精力,却无法容忍个人情绪化的宣泄,嘲弄将“诗和远方”挂在嘴边的文艺青年,有资格谈梦想的都已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一个勉强过活的年轻人,配谈什么梦想?

这样的社会既催熟了年轻人:停止做梦,踏实做事,对个人感怀式的痛苦麻木不仁、奚落嘲讽;又不断暴露着成年人的缺陷:无力面对现实,心理年龄停留在十八岁之前,渴望独立,却缺乏试错的胆量,渴望被爱,却在亲密关系前踌躇不前。

究其根本,是在这样的社会,年轻人犯错的成本太高,他们不受待见,被迫承受有经验社会人士的反复审视,短期内还拿不出有利的证据证明自己能行;一旦选错职业蹉跎几年,生活就容易被屈辱感填满。尤其是身边上了年纪的人喜欢说“年龄不等人”,媒体更是紧盯着那些提前考学的“神童”、二十岁前手握几项专利的天才少年、三十岁前当上教授的青年学者,没人愿意停下来,那无异于输在起点,跑还来不及,你竟敢停?即便你同意,你的父母也会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你还年轻”,对于身在其中的年轻人从来不是一句宽慰,过来人却错将其看作资本。

3

年轻人是不是必须像这样生活?毕业后做一份规规矩矩的工作,朝九晚五,周末加班,生活的每一丝缝隙都被强大的微信里的联系人、同事、合作伙伴、上司填满,他们可以在你吃饭、洗澡、闲逛、发呆时联系到你,给你指令,而你除了服从、乖乖干活之外毫无还手之力。每月承受不菲的房租、还房贷,正在经历婚姻和生育、被催婚和催生。你不需要做什么别的事,仅仅是生活下去,就已耗尽力气,更别去期待才华被赏识、能力被认可、努力被看见。而所谓高品质的优质生活,也只会出现在房地产商的广告语、地铁站的液晶屏里,魅惑人心的语言游戏而已,没人当真,也没人指望真去实现。

对于一个女性而言,现实尤其残酷。从二十二三岁走出大学校门(硕士博士更晚些),到二十八九岁结婚生子,留给她们的时间如此有限,以至于等她们匆忙做了母亲,手忙脚乱地照顾新生儿的时候,自己的生活和未来还无法安顿,还常常错觉自己仍是个需要被呵护的小女孩。兼顾家庭和工作的女性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一边陪领导喝酒应酬,一边顾念家中的婴儿;开完会讲完业绩,再回到家做饭,喂奶,在婴儿的哭声中彻夜难眠。

“我知道我老婆辛苦,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一位刚刚做了父亲的“85后”,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操纵游戏按钮比给孩子换尿布要熟练,抱怨妻子做的饭不如母亲做的好吃,斡旋于母亲和妻子的矛盾之中,面对小生命的诞生一脸茫然。应付工作已经够折磨他的了,何况还要攒钱还房贷、给孩子买奶粉。他早早秃了顶,习惯了焦虑,学生时代他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青春猝不及防地消逝,他选择一路狂奔下去。

4

半年前,新西兰库克山的一间旅馆,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男生为我的房间修暖气。下雪天,他端一杯咖啡,哼着歌,用尺子测准,像装订一件艺术品一样将电暖器钉在墙上。大学毕业,不喜欢自己学的专业,偏爱滑雪,就到滑雪场做助理。跑去巴黎定居一年多,又去了上海,半年前返回新西兰做维修工人。不得不说,他看上去比大多数同龄的中国男生更快乐。

之前认识的一位美国某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系的博士生导师,在学术圈颇有名望,年轻时为家具公司送过床垫,给披萨店打过零工,徒步过荒岛,睡过荒野,最后心一定,读了博士,一路做到大学教授,无比享受教学和研究,人看上去心平气和,言语间没有一点戾气。

成为一个有趣的人比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更值得向往,何尝不可?只是我们都赶上了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事事图快,醒着就要拼命;喘息是留给失败者的,成功的人甚至不需要睡眠;在狭小的空间里为彼此制造麻烦,是生命的乐趣之一;成功只有一条衡量标准,那就是钱,在文化产业里它有了不同的名字,比如点击率、收视率、票房、畅销。

一位朋友和我聊起,她大学毕业前去参加美国高校的国际暑期学校,老师让他们讲一讲生命里对他们影响深远的事件,全班二十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有的讲起学生时代创业的艰辛,有的说起草原上恐怖组织政权斗争的激烈,有的讲自己花上一整天时间看一朵花的细腻感受。

“他们活过,而我怕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真实的生活是怎样的,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是怎样的。从我记事以来,就按照父母安排的轨迹学习考学了。”朋友说,语气里略有遗憾,“因为太过投入,以至于我都不知道那些不擅长考试和学习的同龄人,都是怎么熬过那段漫长的时间的。更不用说那些无力支付学费的穷人、那些'隐藏'起来的其他阶层、文化、家庭背景的人,他们当时大多不在我的视野之内。”

5

初出校门的年轻人,自以为学校教会了他们很多有用的事,一次次在简历上努力增添着砝码,或是学生时代亮眼的成绩、学校或机构颁发的奖学金,或是学生社团组织的慈善项目、社会活动。一入大学,大学生们就像是被投入了一个不断被投食的巨大铁笼,其间设置了种种游戏项目,并被告知如果赢得其中的一些,便会有光明的前途。踏出校门后,没有铁笼庇护,没有定期投喂,游戏规则更改,他们大多跌跌撞撞地生活着,不信邪,不信命。

他们怀揣着天真的梦想,希望改变这个社会,或至少为周遭贡献一份力量,直到多年后,他们发现,别再说改变,改变是属于少数人的;人的行动轨迹和生命地图,早在多年前就被家庭、阶层、地位、金钱、观念框定了。最后,他们会顿悟:原来改变别人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能过好自己的生活,能不生活在怨气、怒气、稚气之中,能和那头叫做“现实”的怪兽面对面直视而不退缩,就已经非常艰难了。

人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你只是最最渺小的一个,学校教育残留在你骨血之中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伪善的精英主义,会伴随真实生活的降临轰然倒塌,我们学会用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掩饰不安、填补精神空虚。

于是两种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出现在媒体、网络、公众视野里的年轻人,活力满满,履历光鲜,开口闭口必谈励志和不辜负,活成了人人“想要的样子”;生活中的年轻人灰心丧气,不知道生活的方向,极容易被厌倦疲惫压垮,每天强打精神工作,频繁换着工作和城市,却仍会在一个问题面前遭遇难堪: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征询他们的意见,这一次他们被问到了,反而哑口无言。他们多半只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却唯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机会有的是,仿若漫天星斗,光亮诱人,触手可及,可伸出手,不知还要多少光年才能最终抵达。

6

常听人说,眼下这个社会不会埋没任何一个有才华的人。说这话的人大多都是成功人士,因为成功人士才有机会谈才华,谈惨淡的过往,谈成功背后的辛酸。其他人只有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经受眼下的生活,没人问他们:你们过得怎么样?你们是否得偿所愿?

的确和上个世纪的匮乏年代相比,年轻人发展的渠道和人生选择更丰富了,没战乱、不挨饿、工作和感情都不必从一而终。但是在商业和资本席卷众生的当下,很难说那些票房过亿的商业大片、销量过百万的青春畅销书、推上热搜点击率奇高的网文、浪潮一般袭来的短视频和脱口秀、名目繁多的文化创业,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文化产品,就没有埋没那些认真创作、思考、沉潜的年轻人,就是能够经受时间锤炼的无价之宝。

对于大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而言,能在高峰期拥挤的地铁里腾出一根手指,成功点开一部肥皂剧的播放按钮,就是短暂的安慰了。对于希望打发时间、度过无聊夜晚的上班族而言,能够租到一间不因房东或中介的意志而被收回的房子,就是莫大满足了。在社交网络上,他们吃到一碗面也要自拍,照片里笑起来没心没肺;他们拥有一众好友,在一树春花前驻足拍照,在电影院里捧着爆米花搞怪,在深夜的酒吧里买醉。在长辈眼中,年轻人是如此贪图享乐,不图上进,不知满足。但现实或许是,除了这些,他们不知道生活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甚至不清楚过了下个月自己会身在何方,和什么人在一起。过去不可追溯,未来难以维系,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唯有当下。

7

“别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嘛,你的生活多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来自家人的安慰往往有相同的句式,不同的是他们在二十岁时便一眼望穿五十岁的生活,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却望不见下一年的光景。他们身处一团雾气之中,步履不停地赶路,从上学第一天起就不曾享受过一天没有作业的假期、没有补习班的周末;高考之前不被允许恋爱和放纵,除了学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大学毕业前如果没有稳定的恋爱对象,便会被拉去相亲、催促尽快结婚、尽快生子、尽快赚钱养家,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却不是理想中的样子。

尽管他们每天活跃在社交网络上,但似乎并没有从中得到太多营养,就像他们的大学一样,他们必须亲自拨开层层迷雾,努力挖掘才能淘到可怜的一点实话。他们展现出来的生活,大部分也是经过粉饰、涂抹过的一派祥和。谁来讲述他们的真实生活呢?除了鸡汤文和成功学,哪一种话语体系能概括他们的际遇呢?

他们渺小的身影从一座城市漂泊到另一座城市,始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除了自己,没什么人能给予他们生活事业上的指导,学校、教授、家长、上司、同事的关怀都显得太过空泛了,他们只能和同辈互相吐苦水,然后自己趟出一条路;童年记忆浮在眼前,却不足以抵抗生活的重量,衰老遥不可及,却提前开始思考退休、病痛和死亡;他们不断试错,丈量,判断,跌撞,直到成为鸡零狗碎的中年人,哀叹时光飞逝的老年人。

也有人会说,喏,等再过几年,你学会了和现实中的不公平共处,不再心怀幻想,就不会这般满腹牢骚了。而我偏想趁自己还有发牢骚的气力,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当然,这些不足以囊括所有年轻人的生活轨迹,以我的经验和能力,也不能提供任何解决办法。只是默默希望有朝一日,当我变成一个不关心世事的中年人时,还能记起年轻时的别扭、执念、傻气(祈祷年岁别抹掉它们,哪怕它们意味着成熟);当人人崇尚经验和经济价值时,也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年轻人,意识到他们正适应与生活的间距,努力摸索怎样才是良好的生活。

还是别过早缴械投降吧,同生活,同谎言,同时间,同自己,毕竟,这是我们活过的印记。

祝愿每个挣扎中的年轻人,都能慢慢走,最终成为一个优秀的普通人。

图|视觉中国

(本文首发于豆瓣@赫恩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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