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铮强·寻宋︱昼锦堂记碑：人生赢家韩琦
一、四绝碑
“葛逻禄”，6至13世纪中亚的一个部族，讲突厥语，居住在阿尔泰山之西，今天乌兹别克族及维吾尔族的祖先之一。在元朝，包括“葛逻禄”在内的西域及更西的各民族，被统称为“色目人”，一般认为他们的政治地位高于汉人。虽然蒙古统治者拒绝汉化，但在大一统时代，汉文化对各族人民仍有很强的吸引力。元初，葛逻禄廼贤出仕进入中原，后随兄来到浙江，定居鄞县，曾任东湖书院山长、翰林国史院编修等职。至正五年（1345），廼贤从浙江渡淮河，在黄河流域及北方各地访古，注重对古代城郭、宫苑、寺观、陵墓等遗迹的考察。他搜求古刻名碑，在田野中核验文献记载，撰成《河朔访古记》十六卷。这部色目人的著作突破了宋代金石学单纯考订文字的传统，还被认为是明代旅游专著兴起的一个源头。此书早已佚失，今存三卷是《永乐大典》所辑130余条重编而成。
《河朔访古记》残本还保留着对安阳韩琦祠的考察报告。安阳在宋代称相州，金朝升为彰德府。廼贤称，彰德城的昼锦坊，有宋朝宰相韩琦的祠庙，俗称韩王庙，规模宏伟。“重门修庑，中为大殿”。大殿中间有韩琦的塑像，“衮冕龙榻”，两边有“侍从之臣相向拱立”，有威严的“庙堂气象”。
韩王庙最早是生祠。宋神宗继位后，任用王安石变法。韩琦认为王安石文笔不错，是当翰林学士的绝佳人选，但不适合当宰相主持朝政。韩琦不知道，在年轻的宋神宗及“超迈绝伦”的王安石眼中，“两朝顾命定策元勋”韩琦早已是落伍之辈。在宋仁宗的永厚陵修成之后，第二次担任山陵使的韩琦再次辞相，回到家乡相州。半年之后，因河北地震、水灾，朝廷紧急任命韩琦出镇大名府。此后变法陆续展开，韩琦在大名府坚决抵制青苗法等。韩琦出知大名府时，相州民众不舍韩琦离去，为其修建生祠。廼贤发现，宋中书舍人王靓为韩王庙撰写的庙记碑刻已毁于兵火，他所见的是元朝重建韩琦庙后高书训撰写的庙碑。
韩琦庙最有名碑刻是昼锦堂记碑，但昼锦堂本不在韩琦庙。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出镇并州（今山西太原）的韩琦操劳过度，身缠重病，请求朝廷派太医齐士明为其治疗，又在齐士明建议下请求回家乡相州静养。韩琦的这些请求都非常过分，但宋仁宗一一满足。1055年韩琦第一次出知相州，并在相州署衙拓建园池，包括康乐园与昼锦堂，号称宋代四大园林之一。从园池的取名来看，韩琦的功名心还挺重，至少与范仲淹式的“先天下之忧而忧”还是很有区别的。
第二年，韩琦被朝廷召回京师，开始了他十年之久的宰相生涯。其间韩琦两次立下顾命定策之功，确保宋英宗与宋神宗顺利继位。宋英宗继位初期，甚至提出由韩琦摄政，自己为宋仁宗服孝，这当然只是说说的。后来新皇帝犯了精神病不能理政，又与曹太后多生牴牾，韩琦先请曹太后听政，又请曹太后还政，为宋廷渡过种种政治危机恪尽职守、奋不顾身。这是韩琦政治生涯最严峻、也最志得意满的时刻，文坛领袖、参知政事欧阳修则是当时他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就在这时，他请欧阳修为他在相州修筑的昼锦堂撰写记文，又请当时最负盛名的书法家蔡襄书丹，龙图阁学士邵必篆额，并于治平二年三月十三日立石刊刻于昼锦堂。昼锦堂记碑因由欧阳修、蔡襄、邵必同共制作，史称“三绝碑”。
廼贤在《河朔访古记》中称之为“四绝碑”，这是因为现存昼锦堂记碑并非治平二年刊石的原物，而是“至元间再模而刻”，重刻时碑阴也复刻司马光的《北京韩魏公祠堂记》，故称“四绝碑”。现在各种资料中都说原碑如何毁坏不得而知。然而这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昼锦堂建成之时即是相州乃至全国的著名景点，宋室南渡之后仍完好无缺，落到金朝一位贵人手中还曾进一步“修饰之”。那么此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昼锦堂记碑被毁呢？
二、昼锦堂
韩琦在相州衙署后圃修筑园林，后经子孙扩建，除昼锦堂，又有忘机堂、狎鸥亭、观鱼轩、荣归堂、魏台（假山，又称高台）等建筑景观。明初，原来的衙署仍是彰德府署，但统称昼锦堂的园林可能已经衰败，后来被占为藩王（赵王）府。到了清代，原来昼锦堂的位置建起了佛寺即现在的高阁寺，因此宋代昼锦堂的遗址在今安阳市文峰中路高阁寺一带，原来的衙署则变成了关帝庙。
明代昼锦堂被藩王府占据之后，又被知府冯忠移建于韩王庙东则，即今安阳市东南营等一带，规模格局仍旧。清代，移建后的昼锦堂又改为昼锦书院，废科举之后演变为中学，直到1967年焚毁。元代复刻的昼锦堂记碑，后来久埋于地下，清顺治年间才从鼓楼西出土，移立于韩王庙。
韩王庙就是韩琦出镇大名时相州为其建的生祠。当时韩琦在大名抵制王安石变法，毫无效果。韩琦在大名府心灰意冷，又病魔缠身，不断请求还判相州，四年后终于获得允准。在相州又过了两年，因边事紧张，宋神宗手诏向韩琦等老臣询问对策。韩琦慷慨激昂，写了两千多言的奏议，批评王安石的新政以及开边的举措。他不知道，这些主张遭到了宋神宗与王安石的嘲讽。数月之后，即熙宁八年（1075）五月，韩琦去世，时年68岁。
韩琦是北宋从庆历新政到熙宁变法过渡时期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在他当政的十余年间，主要精力都在处理继承人及政权稳定等问题，无暇顾及政治改革。韩琦作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永垂史册，与那种理想远大的政治家形象似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这不妨碍韩琦构建宋朝历史上最显赫的世家大族。虽然宋朝倡导宗族复兴的名士是范仲淹、张载、程颐等理学家，但他们的家族势力完全不能与韩琦相提并论。宋史界对韩琦的研究并不热闹，但陶晋生、王曾瑜两位大家都写过韩琦家族的专题论文。
相州韩氏可以追溯到中唐，祖籍深州博野（今属河北保定市），唐末藩镇割据，文人多事幕府，韩氏家族四代都是成德节度使王氏军阀的下僚，直到韩构迁居相州。韩构是韩琦的祖父，入宋后曾知康州（今广东肇庆市德庆县），卒于治所。韩琦的父亲韩国华十九岁登进士第，曾知泉州。韩国华六子，其中韩琚、韩璩、韩琦三人登科出仕。韩琦是幼子，韩国华去世时年仅四岁。韩琦官至宰相后，韩国华也被追赠太师，富弼为撰神道碑至今立于安阳市珍珠泉景区附近的井家庄村，那里曾是韩琦家族祖茔所在。
韩琦的妻子出自鄢陵崔氏。鄢陵崔氏是唐代衣冠甲族清河崔氏的一支，晚唐以来早已式微，士族通婚的旧规早已无从谈起。崔氏的父亲崔立也中进士，官至工部侍郎，韩、崔是宋代科举士大夫的正常联姻。韩琦六子，长子韩忠彦在徽宗朝任宰相，其妻出自宰相吕夷简家族。四子韩纯彦也中进士，妻子是知枢密院事孙固的儿女。五子韩粹彦恩荫出身，娶资政殿学士孙荐之女。幼子韩嘉彦“尚”宋神宗第三女齐国公主而拜附马都尉。至于整个韩氏家族，包括嫁女等形成的联姻关系遍布北宋整个宰执群体，包括李昉、王曾、文彦博、鲁宗道、刘安世、吴充、郑亿年、李清臣、蔡京、秦桧等等。
韩氏子孙在宋徽宗时已是遍布官场，甚至还有“世选韩氏子孙一人官相州”的优待，要跟圣人孔子看齐。韩琦之后，将韩氏家族的政治影响力一直延续到南宋的，有韩忠彦-韩治-韩肖胄以及韩嘉彦-韩诚-韩侂胄两支。韩忠彦在徽宗朝官至宰相，但受到曾布的排挤，蔡京也不顾与韩氏亲家的情面，又将韩忠彦、韩治父子列于元祐党籍。总算韩琦对先帝有恩，又是皇亲国戚，宋徽宗下诏免除韩氏父子的党争之累，韩治的长子韩肖胄还再次知相州，在昼锦堂增建荣归堂。宋室南渡后，韩肖胄出使金国，并首次带回了金使。秦桧主持签订绍兴和议，韩肖胄又以签书枢密院事充大金奉表报谢使。显然直到韩肖胄时代，金人都没有理由破坏昼锦堂及附属的碑铭。
韩肖胄还有一个曾孙女，后来被选入宫，成为宋宁宗的皇后。而宋宁宗，又是韩嘉彦的孙子韩侂胄在一次政变中扶立的。韩嘉彦是宋神宗的附马，他的儿子韩诚娶了宋高宗吴皇后的妹妹，与宋高宗结成了连襟。韩诚的儿子韩侂胄就是吴皇后的姨侄，并娶了吴皇后的侄女，以皇亲国戚荫补武阶入仕，任知閤门事，可以出入后宫。当时的皇帝宋光宗得了精神病，与退位当太上皇的父亲宋孝宗失和。宋孝宗去世，宋光宗竟不能持丧，引发朝局动荡。宗室大臣赵汝愚于是通过宦官关礼及后戚韩侂胄，与太皇太后吴氏密谋，废宋光宗，立其子宋宁宗。这次事件史称“绍熙政变”，此后韩侂胄排挤赵汝愚，垄断朝政，废黜理学，并且发动对金国的战争，史称“开禧北伐”。韩侂胄专权十四年，当时有赵氏宗室感叹“路人莫作皇亲看，姓赵如今不似韩”。陆游因为主战，也曾夸耀韩侂胄，称与韩琦同时的名臣大族，他们的后代也人才辈出，但一百四五十年之后无不衰落“寂寥无闻”，只有“韩氏之昌将与宋无极”。当然这一切都是韩琦的恩泽，从世家经营的角度而言，韩琦无疑是宋朝第一号的人生赢家。
可惜宋军在“开禧北伐”中战败，韩侂胄由此成为破坏宋金和议的罪人。于是韩侂胄的政敌杨皇后、外戚杨次山及史弥远联手谋害韩侂胄，并将其首函送金国求和。如果说元代以前昼锦堂记碑曾遭毁坏，那应该就在“开禧北伐”之时吧。这是开禧三年（1207）的事情，距韩琦出身的大中祥符元年（1008）已有200年之久。
三、韩王庙
韩魏公祠俗称韩王庙，现与昼锦堂一同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最早是熙宁年间依商王庙而建的韩琦生祠。商王庙是纪念商王河亶甲的祠庙，传说河亶甲葬于此处，韩魏公祠大殿东侧至今仍有商王庙及元代撰写的商王庙碑。
韩王庙可能毁于宋金战争，元代重建，现存祠庙大殿仍保留元代梁架结构。大殿内外的“器博道宏”与“适时济物”匾，据说是庚子之变时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从西安返京，路过安阳拜谒韩王庙时题写的。
从商王庙前往昼锦堂，其间有碑亭，亭内立有《昼锦堂记》《荣事堂记》《醉白堂记》《重修宋忠献王昼锦堂碑亭记》4通碑铭。其中《荣事堂记》是赵鼎臣撰文，宣和元年（1119）立石，碑文斑剥难辩。苏轼的《醉白堂记》是明代重刻，《碑亭记》则是清代的产物。为了保护古碑，碑亭砌墙上锁，并不开放，亭外的昼锦堂记碑则是当代的复制品。不过从碑亭窗缝仍可张望昼锦堂记碑蔡襄的书法，“端重严劲，绝类鲁公（颜真卿），宋人称为本朝第一，信不虚也”。宋代书法以苏、黄、米、蔡为四大家，蔡或为襄，或为京。蔡襄书法盛名一时，讲求唐人法度，与苏、黄、米书法的文人意态绝不相同。《昼锦堂记》的书写并非一气呵成，而是一纸一字反复琢磨，然后连缀而成，“其书《昼锦堂》每字作一纸，择其不失法度者，裁截布列，连成碑形，当时谓‘百衲本’，故宜胜人也”。碑亭往东是昼锦堂遗址，1967年毁于火灾之后尚未修复，如今仅剩破败的清代建筑奎楼，古槐，以及大量破损石刻碑铭。
论宋代历史人物的知名度，韩琦应该远不及包拯、范仲淹、王安石、苏轼、司马光之流。但就门第赓续而言，相州韩氏可谓是宋代士族第一家。两宋能与韩琦家族媲隆者当数鄞县（今属浙江宁波）史氏，其核心人物正是谋害韩侂胄取而代之的史弥远，他是南宋最成功的权相。史氏家族墓地上的200余尊石像生，如今集中陈列于宁波东钱湖畔的南宋石刻公园。宋亡之后，一个色目人将从鄞县出发，前往河朔寻碑访古，考察韩王庙及昼锦堂碑。
（附记：安阳又有韩琦家族墓园。由于南水北调工程的建设，2009-2010年间，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安阳市皇甫屯村的韩琦家族墓园进行考古发掘，发现韩琦及其妻、子、孙的砖石墓室9座，墓志9方。发掘完成后，又将墓地向南整体迁移300米后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