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我们是改革开放的成果

2018-12-19 12:22
广东

我们是改革开放的成果

——在2018上海书展暨“书香中国上海周”开幕式上的演讲

文 | 毕飞宇

感谢主持人朱迅。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刚才杨福家教授和张月姣教授做了特别好的演讲。由于人生的际遇,也由于职业的缘故,他们演讲的主题都很宏大,涉及了国家、民族和人民。我也渴望像他们那样说话,可是,我是个作家,一天到晚都坐在家里,我没有那个能力。我能说的也仅仅是我自己。我现在就来说一说改革开放和我个人的关系。

改革与开放的故事开始于1978年,它有一个标志,那就是十一届三中全会。那一年我14岁,在苏北的乡村。实话实说哈,14岁的乡村少年并不知道远方的会议,也不懂得关心中国的未来。

突然有那么一天,我们小镇的轮船码头上走出了一个年轻人,刚一出现,这个来自城市的年轻人就引起了我们的围观,他的身上穿了一条惊世骇俗的裤子,后来,人们把那样的裤子命名为喇叭裤。我想强调一下,引起我们围观的不是那条裤子开阔的裤脚,是上面,是瘦身的、紧绷的、线条流畅的屁股。我们都有屁股,由于观念的缘故,我们对身体的那个部位充满了羞耻感。为了掩饰这种羞耻感,裁缝们在我们的裤子上做足了文章,他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尽一切可能去遮掩,而不是相反。即使在夏天,我们也不用“短裤”这个概念,我们一律把当年的短裤叫做“大裤衩子”。大裤衩子的精髓就在它的大,这个“大”成功地遮蔽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线条。

终于有一天,还是在我们小镇的轮船码头上,我们在围观另一条喇叭裤的时候有人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城里人的屁股真是好看哈。”再后来,关于屁股,一个崭新的、文明的、优雅的概念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了,我们的屁股原来不是屁股,它叫臀部。

一条裤子的裁剪并不神奇,它微不足道。真正神奇的东西在裤子的内部,也就是我们的身体。事实上,我们的身体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但喇叭裤所带来的是我们对身体的认知:我们的身体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成果,它不仅仅不可耻,它还代表了人类的尊严,它还散发出人类的光芒。

在我的青春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穿上了喇叭裤。我像一个敬业的清洁工,每一天都在打扫路面的灰尘。它说明了一件事,即使是一个乡下的年轻人,他也学会了用人类的、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身体了。换句话说,一个乡村的年轻人也有他的观念,他的观念在潜移默化。伴随着改革与开放,尤其是开放,他的观念革新了,文明了,他可耻的屁股最终变成了漂亮的臀部。改革开放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让我学会了自豪。为的美好的身体自豪,为宝贵的生命自豪。

说起观念,我们就必须要阅读。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乡村教师,然而,除了课本和大家所熟悉的那几本书之外,我们家可以被称作图书的,也只有鲁迅的几部作品。我从小就是一个热爱新华书店的孩子,可新华书店和我的家一样,也是贫瘠的。有一天,我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看到了一个名字,他是普希金。然后,另一个名字出现了,他是雨果。他们的名字我曾经听我的父亲说起过,但是,听说和阅读是两回事。阅读是面对面的,它所带来的则是精神上的触动,这是改革开放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它使我学会了一件事,在精神上寻求并建构起对话的关系。通过这样的对话关系,变更自己的精神结构,让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加兼容。要我说,改革开放的要义就这里。

接下来的几年,就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新华书店里头的故事引人入胜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名字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弗洛伊德,萨特,黑格尔,康德,恩斯特-卡西尔,罗伯特-迈耶,保罗-萨门,苏珊-朗格,维科,沃林格,格罗塞,当然,还有波德莱尔,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通过与他们的对话,我长大了,成了一个合格的、遵纪守法的公民。

——知道自己是一个公民,清楚自己的权利,明确自己的义务,这是改革开放送给我的最大的礼物。这也许是改革开放送给每一个中国人的礼物。

我还想在这里谈一点改革开放和我的专业。

刚才我提到了马尔克斯。在座的都知道,他写过一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小说,叫《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多年之后,奥雷连诺警长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对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可以说,这是文学史上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小说开头。它和时间有关。关于时间,我们都知道一件事,一点之后是两点,五号之后是六号,九月之后是十月。时间有它的秩序,时间像箭头一样具有方向性,它是矢量。换句话说,如果我要描写一个家族七代人的故事,我必须从第一代开始写起,然后,第二代,第三代,按一代人一本书这样的写法,《百年孤独》应当是七本书。马尔克斯说,不。马尔克斯说,小说也可以有另外的一种写法,一本书就足够了。马尔克斯发明了一种全新的叙事观念,在一个句子里头,同时涵盖了现在、过去和未来。我想说,马尔克斯带来了小说革命,七本书变成了一本书。这就是小说经济学,最大限度降低了小说的叙事成本。我们节省了大量的纸张,节省了大量的阅读时间。这一次的小说革命是以一个观念的变化作为前提的,也就是时间的观念。时间它不是矢量,它没有方向性,时间它仅仅是一个标量。

我想说,在马尔克斯出现在我们的新华书店之后,我们的汉语小说经历了一场深刻而又广泛的变革。可以这样说,如果改革开放晚来20年,整整一代的中国文学就不可能抵达现有的高度,莫言就不再是今天的莫言,余华就不再是今天的余华。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我们遇上了改革与开放,尤其是开放。我们是经历者,我们是见证者。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本身就是改革与开放的成果。我们热爱物质上的丰富,我们更痴迷于精神上的多元。

我今年54岁,改革开放的每一天都发生在我的身边,我整整看了40年了,一天也没有落下。保守一点说,在中国,和我一起把过去的40年都看在眼里的普通人最起码也有三个亿。我想说的是,当三亿双眼睛紧紧盯着一样东西凝望40年的时候,它会带来巨大的意义——

我们的眼睛其实已经不再是眼睛了,它直接就是精神,它直接就是灵魂。它有选择,它会判断。这是何等的可喜可贺。现在,这双眼睛——也就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就长在我们的身上。如果你现在和我开玩笑,说我们的身体是令人羞耻的,我想我不会拿一条大裤衩子来做我的遮羞布。我只会开心,并感谢你的玩笑,因为我们都知道——

和目光的不可逆一样,我们的精神与灵魂也是不可逆的,它必须、只能朝着更加文明的地方而去。生命的共识在此,生活的魅力在此,活着的意义在此,人类的高贵亦在此。

感谢上海,这片改革开放的热土。感谢你们在如此重要的时刻邀请我来到这个如此重要的地方,在这里,我充分表达了我的心声。非常高兴,非常感谢。

2018年8月1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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