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一座江南小城脑洞大开

2018-12-18 17:52
未知

▲从前的房子里 还有一场无声的戏剧 | 临海,马家大院

文︱刘德科 图︱李颀拯

1st  雨水

公元757年的寒冬,杜甫回到了长安,气愤难平地写了一首题目巨长的诗。

照理说,他应该很高兴才是,写的本该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毕竟,两三个月前,大唐帝国的军队收复了陷落多年的首都长安。

杜甫气愤的是,他的一位忘年交,受「安史之乱」牵连,蒙冤被贬江南。他亲自跑去送别,写了一首诀别诗:「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那年,杜甫47岁,他的忘年交67岁。在平均正常死亡年龄只有50多岁的唐代,67岁已算是很老了,还要被贬去一个叫做「台州」的遥远地方。这不是「永诀「是什么?只能九泉相见了。

杜甫的忘年交,是当世饱学之士郑虔。安史乱中,郑虔和王维等一大批官员,一起被叛军劫到洛阳。安禄山给了他一个「水部郎中」的官职,他假装病重,一直没有就任。洛阳收复后,唐肃宗却给他定了「罪」,贬为台州司户参军。这是一个芝麻小官,差不多相当于现如今地方上的民政局局长。

在当时,郑虔的名声不亚于王维。和王维一样,曾深受唐玄宗赞赏。唐玄宗曾御笔亲题「郑虔三绝」,向世人昭告郑虔的画、诗、书俱绝。

唐玄宗如何青睐李白、李白如何戏弄高力士基本上都是野史,郑虔与唐玄宗的君臣佳话,可是见诸杜甫写给郑虔的追悼诗之中。杜甫非常严肃地写过一组《八哀诗》,追忆郑虔、张九龄等八位当世大家,他是这么追悼郑虔的:「三绝自御题,四方尤所仰……」

唐玄宗专门为郑虔设了一座叫做「广文馆」的国家学府,特命他为「广文馆博士」,以教授他的饱学。这个官职,上下几千年就出现过这么一次,郑虔是首任也是最后一任。「广文馆博士」虽是冷官,但因此倍具殊荣,以至于后世的儒学教官都自称「广文「。

唐玄宗的这个任性决定,无意间改变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江南小城。

谁也不曾想到,出身中原簪缨世家的郑虔有朝一日会被贬去台州。这一贬,把「广文馆」也带到了台州。

台州虽已撤「县」升「州」,但由于山水阻隔,仍然称不上是教化之地。除了东晋的南渡士族偶尔纵情一下山水时才提及一下,这片海边的葱郁江南,差不多仍然还是文化的沙漠。

当时,台州的州治在今日的临海市。清贫的郑虔,在67岁被贬时,能够随身携带的财富,恐怕也就「广文馆」了。他那已成传奇的大脑,就是一座永不落幕的「广文馆」。

他在偏僻的江南小城,兴致勃勃地挑选民间子弟,亲自执教。临海这个民风闭塞的地方,竟然一时「弦诵之声不绝于耳」,「自此民俗日淳,士风渐进焉」。

郑虔就像一枚学识导弹,在临海炸出了一个深坑。从盛唐到南宋的五百年间,「举进士者逾七千」,文风敦盛,名人辈出,赢得了「小邹鲁」之称。

一地之文脉,究竟是地理的必然,还是历史的偶然?

郑虔在临海活了八年,最后死在了临海。那暂短的八年,令一座江南小城脑洞大开,受益百世。

今天,如果你在临海转悠,或许还能偶遇「广文路」或「若齐巷」这样的街巷。你知道的,那个年迈的郑虔,字若齐,世称「广文先生」。

你也可以感喟一下:一位饱学之士,被皇帝贬到一座江南小城,无意间绵延千年的文脉。

正史《新唐书》专门写了一个章节的《郑虔传》,并且记载了「采叶练字」的故事。据说,年轻的郑虔曾住在长安慈恩寺里,由于买不起纸张,贮存了好几屋柿叶,每天取柿叶当纸,刻苦练习书法。日复一日,竟然把几间屋的柿叶都写完了。唐玄宗说他画、诗、书三绝,不是盖的。后世评价他的草书,说在怀素之上,达到了「如疾风送云,收霞推月」的境界。

大概是这个原因,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临海新建的园林宅邸,会特意在园子里种几株柿子树。

从古式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似乎还在温习当年杜甫与郑虔在长安一起游赏园林的愉悦情绪。

是啊,红绽雨肥梅。就像杜甫所写的那样,那枚叫做「临海」的梅子,在郑虔的雨水中,肥了一千多年。

▲除了时光谁 也无法指定树冠的模样 | 临海,和院

2nd  墙根

把城墙拆掉时,钱暄突然想起了祖上的基业。

他是末代国君的嫡孙。他的祖父把全部国土献给大宋帝国,已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

现在,他已官至「知州」。他所主政的台州,正是当年他祖父的国土,「两浙十三州」中的一个。

这一年是宋神宗熙宁四年,也就是公元1071年。钱暄刚刚赴任台州,就果断把一段城墙给拆了。

为的是根治城内的水灾。城墙之内有一个湖泊,诸山之水都汇集到这里,每逢秋潦,街头巷尾就洪水漫灌。

那个湖泊差不多算是在城墙根下。所以,钱暄的办法是,把湖边的那段城墙拆掉,然后向后退重新筑墙,这样就让湖留在城外,也就拒洪水于城外。同时,把湖挖得更大一些,以便蓄积更多洪水,挖出的土方又能作为筑墙之用,可谓一举两得。

湖没动,是城墙在动。

人心也在动,城里人世代感念钱暄浚湖筑城的德政。至今湖畔还有一条叫做「钱暄路」的道路,纪念他。

钱暄重筑过的城墙,就这么一直被固定下来了。此后的各个朝代,地方长官们只是对城墙增高补缺,加宽加厚而已。

当时的台州,其州治在今天的临海市。如今,我们依然还能看到钱暄时代的古城墙。

钱暄在拆墙重筑时,应该是感念万千:他的家族命运,曾使临海城墙一度消亡。

他的祖父是吴越国末代国君钱弘俶。在现如今流通的一元纸币上,你能看见的西湖美景中的那座古塔,叫做「保俶塔」,保的就是钱弘俶。

五代十国的最后一国便是吴越国。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钱弘俶自知不是对手,就亲赴汴京,主动纳土归宋。钱弘俶的臣属们为了保佑他能够平安归来,就在吴越国国都杭州的西子湖畔盖了一座保俶塔。

钱弘俶被软禁了一段时间,一同被软禁的还有那个风流词人南唐后主李煜。没多久,李煜被宋太宗赵光义毒死,钱弘俶吓得心胆俱裂。为了表明绝不抵抗的心迹,钱俶下令拆掉了原吴越国境内几乎所有的城墙,「堕其城示不设备」。临海的城墙也不例外,城垛全部拆除,「所存唯缭墙」。

直到宋太宗赵光义驾崩,他儿子宋真宗即位之后,钱弘俶拆掉的城墙,才被陆续恢复。这已是三十多年的事了。

对于钱暄来说,这一切都是如烟往事了。他的父亲钱惟演还会填几首词,为故国神伤一下;但到了他这代,已经没有什么国恨家仇的感觉了。

在浚湖筑城之后,钱暄登上了城墙上的共乐堂,心旷神怡地写了一首诗:疏就湖山秀气浓,花林茂列景争雄……

城墙是抵抗的象征,但是钱暄赋予了它防洪的安宁。元灭宋之后,蒙古统治者又下令拆毁各地城墙,临海的城墙却因其防御水患的重要功能而得以幸免。

临海城墙的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它并非全部建在平地之上。临海古城的边界有山,城墙就穿山越岭,这在历史上都是极其少见的,遂有「江南长城」之美称。当代的古建筑学泰斗罗哲文先生,把临海城墙赞誉为北方明代长城的「师范」和「蓝本」。

这种穿山越岭的城墙,钱暄的祖父的祖父也曾造过。他就是吴越国的开国国君钱镠,他的宫殿也不是完全建在平地之上,而是「自平陆至山岗,随其上下,以为宫殿」。吴越国的宫殿在杭州,后来被赵构征用为南宋皇宫。只是,杭州的宫殿和城墙早就被拆光了。

钱暄在临海写下「更瞻台殿倚层峦」的诗句时,不知道是不是他祖上的杭州记忆使然?

那些令人心旷神怡的建筑,大概也是记忆使然。今天,我们去看临海的古城墙,或者去看一座叫做「和院」的新院落,还是会拾得「更瞻台殿倚层峦」的景象。

我们甚至从未读过钱暄的优美诗句。记忆未必总是在人的脑海里,它一直深扎在脚下的土地之中。有时候,它会开出不经意的花。

▲有一段长城 幸存在海边的江南 | 临海,古城墙

3rd  滋味

乡愁的滋味,其实没那么玄乎,很多时候,差不多就是从小吃惯了的那些食物。

听闻临海这座城市文脉深厚,所以当他们在宴席上说起一种叫做「朝羹」的菜式时,不免敬畏三分。

南方人通常不分翘舌音与平舌音。其实并不是「朝羹」,而是「糟羹」。

为什么不是「朝羹」呢?这个词看起来分明要比「糟羹」文雅许多啊。但是,真正的文脉,往往并不是文雅的想象,而是世俗的浸润。

作为一种节庆食物,「糟羹」是在晚上吃的。每年的元宵节前一夜,临海人都要按传统习俗,吃上一碗「糟羹」。

关于「糟羹」的起源,有多个版本。听起来,还是与戚继光相关的那个版本似乎更有感染力。

据说,戚继光在浙东抗倭时,曾被敌人追到临海一带,躲在山洞里,一时粮草不济。当地的农民见状,东家凑一点西家凑一些地送给去青菜、萝卜、笋等蔬菜,却凑不出足够的白米饭。于是,有人想出了办法,用平时不常吃的薯粉或藕粉做主料,再把那些蔬菜切碎,搅在一起烧熟,竟然形成了意想不到的美味。

那一天,恰好是正月十四。「糟羹」这道美食,最终协助戚家军度过了困境。

从此,临海便保留了正月十四夜吃「糟羹」的习俗。

临海似乎善于接受一切大俗大雅。南宋的谢道清贵为皇后,但她在故乡临海的纪念地,却被命名为俗极了的「洗菜桥」,并且沿用至今;宋高宗赵构随口说出的「夫人」这个优雅称谓,却在临海的村野里成为村妇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彼此相称,历几世而不改。

回头再来看「糟羹」这道菜,从名字到食材,似乎都土得掉渣,但是它总是能够登上临海人的大雅之堂。

究竟是大俗还是大雅,不过是记忆的把戏而已。一件再普通的事物,一旦你对它熟悉到极致,大俗即是大雅。

▲在舌尖 故乡是一抹金色光泽 | 临海食物,麦油脂

4th  家藏

除了那些修史书的人,中国历朝历代著作最丰者,恐怕要属一个叫做「洪颐煊「的清代学者。

他写了《礼经宫室答问》二卷,《孔子三朝记注》八卷,《管子义证》八卷,《读书丛录》二十四卷,《平津读碑记》八卷,《续记》四卷,《台州札记》十二卷,《筠轩文钞》十卷,《诗钞》五卷,《校正穆天子传》六卷,《竹书纪年》二卷,《经典集林》三十二卷,《汉志水道疏证》四卷……

洪颐煊不仅著书,而且藏书。他晚年回到故乡临海,专门盖了一座藏书楼,取了一个优美的名字:「小停云山馆「。据说,他在这里藏书三万余卷,汉唐宋元碑版二千余通,以及钟鼎彝器、法书名画……

欧阳修写过一篇文章,表面上是在描写一幢气质非凡的房子,实际上是在赞美那幢房屋的主人,他用的逻辑是「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意思是说,看一个人的喜好,大概就可以了解他的品格。那么,洪颐煊的喜好究竟是书还是房子?

或许,我们只能说,洪颐煊把诗与远方,还有房子,融成了一体,在他回到故乡之后。

如今,小停云山馆虽然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但我们还是可以在清代的绘画作品里继续遐想。有一幅《小停云山馆图》,如今依然安静地躺在临海市博物馆里,似乎在提醒我们,或许应该把自己活成一幅画。

在历朝历代的世俗社会里,房子从来就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当时,还有人借洪颐煊的小停云山馆,发了一通感叹:「夫人有忧患羁愁,饥驱四方,求一椽之自而不可得者矣。即或有位於朝,极富贵利禄之荣,老而思倦,作为园林,既成而不得乞身归里,或仅一至焉。」

把这些繁复的语句翻译一下:无论是「有闲没钱」,还是「有钱没闲」,都不可能真正拥有房子。潜台词大概是说,像洪颐煊和自己的人生旨趣融合在一起,才是对房子的最大拥有。

当时,有晚辈后生写了一篇《小停云山馆记》,除了宣泄上述的那些感叹,还用了两句生动的赞词,勾勒出了洪颐煊的精神肖像:「乡邦望若神仙」,「海内争重其名」。

▲拱在游子与乡愁之间 | 临海,孔丘村

5th 手艺

毕修勺没有成为革命家,而是成了翻译家。

1920年5月9日,十八岁的毕修勺登上了「阿芒贝尼克号」邮轮,从上海远赴法国。大约半年后,邓小平、周恩来也陆续去了出发。

他们乘坐的是不同的轮船,旅程却一样艰辛:这些穷学生买不起昂贵的船票,只能挨在人货混装的底舱,机器轰鸣、光线昏暗,空气混浊,伙食糟糕,一路颠簸了大约两个月。

当他们登上法国的土地时,还是展示了中国年轻人的朝气与风度。法国《小马赛人报》这样报道这群赴法勤工俭学的中国学生:「他们的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穿着西式和美式服装,戴着宽边帽,穿着尖皮鞋,显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五四运动」之后的那一两年,是法国勤工俭学的高峰。1919~1920年间,先后共20批约1600多人到达法国。

他们来自中国 18个省。来自临海小城的毕修勺,是其中一员,心中谨记蔡元培「输世界文明于国内」的教诲。

毕修勺就读的是巴黎高级社会学院政治系,却没有成为革命家,而是一位法国文学翻译家。

他钟爱的是法国大文豪左拉。左拉用浩瀚的卷帙,描绘了一个厚重的巴黎。用文学批评家的说法,左拉的小说建构了一整套的巴黎神话体系,足以媲美古希腊神话。左拉的巴黎神话,没有神只有人,令巴黎成为不朽之城。

毕修勺在巴黎读了五年的左拉。回国之后,他开始陆续出版了左拉译作,成为中国最早翻译左拉作品的学者之一。直到年已古稀,仍坚持译完了左拉的《三座城市》和《四福音书》。

翻译是一门手艺活。写作可以天马行空,但翻译却只能脚踏实地,逐字逐句地耕耘。

或许,我们也可以把那些传统手艺活的工匠,也视为是一种翻译家。毕修勺的母本是左拉的著作,那些民间手工艺者的母本则是历代传承的记忆。

中国遍地都是老手艺,毕修勺的故乡临海也不例外。通过那些老手艺,泥塑、刺绣、织带、草编等等,你或许可以洞见一个更奇妙的江南古城。那些古老的记忆,在手上,更在内心深处。

技艺和记忆,读起来是一个音。

▲墙上的猫 是泥塑艺人的记忆 | 临海,和院

老手艺需要的恐怕不是保护,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更多运用。今天,你还能看到临海的泥塑老艺人,正在把充满古老记忆的窗棂装在崭新的院墙上,在毕修勺的故乡。

或许说,毕修勺高超的翻译技艺,受益于临海人娴熟的传统手艺活。他用故乡的手艺,译出了法国大文豪左拉的煌煌巨著。

1902年,毕修勺在中国出生,左拉在法国巴黎逝世。时间只是巧合而已,故乡的记忆却是整个世界的通行证。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