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乙肝的姐姐,一个人的婚礼

2018-12-24 18:54
北京

时间:2015—2018年

地点:广东某城市

初二那年,姐姐转学了。放学回家后,她告诉我,学校里没一个人认识她,感觉真舒服。 

起因是一年前,她班上一个女同学来家里吃饭,我们都用瓷碗,只有姐姐用一次性碗筷。碗筷摆上餐桌的时候,我们才察觉到危险。女孩在餐桌上没说什么,第二天,学校里有了传言,“赵玉有乙肝,和她玩就会被传染上,她家人都不敢和她一起吃饭。” 

体育课中途,姐姐回到教室喝水,在门口听到女孩在教室里鼓动大家和自己保持距离。见她进来,他们不再说话。 

姐姐在班上人缘不错,大多数人觉得女孩这么说,是因为嫉妒姐姐。只是那之后,常来找姐姐一起上下学的同学少了好几个。 

姐姐确实有乙肝,几乎是和父亲同时被查出来。 

我和姐姐读小学时,父亲因为身体不适住院,被检查出携带了乙肝病毒。妈妈赶紧把我和姐姐带去医院抽血。结果表明,我没事,姐姐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爸妈跟我说:“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能说,否则就没人愿意和姐姐玩了。”那时我不知道乙肝是什么,只知道妈妈太偏心。 

吃饭时,姐姐从不用自己的筷子夹菜,妈妈给她单准备饭菜;我们去吃喜宴,妈妈一个劲地往姐姐碗里夹菜,还劝我要多照顾姐姐。我仗着自己能自由使用筷子,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冲着姐姐挤眉弄眼。 

姐姐得病的传言愈演愈烈,班上的一些同学对我也开始保持距离时,我才多多少少理解她的处境。

我们一家人变得更加谨慎。高中开学要体检,抽血前,姐姐给妈妈打来电话,急得哭了:“妈,怎么办啊,我不敢去抽血。”妈妈也红了眼:“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他会替你保密的。”我在旁边没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姐姐。 

上大学后,姐姐很少在我们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但妈妈开始操心新的问题,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都怪我们害了你姐。要不然现在凭她的模样,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呢?” 

姐姐从小就被夸好看。我们在同一所小学,班上都知道我有个漂亮姐姐;姐姐大学时期,也有学弟向她告白,但姐姐一直很慎重。 

几年前,邻居家的叔叔用绳子把女儿绑在家里,她和男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全家才知道男友携带了乙肝病毒。女孩用绝食反抗,家人拗不过,才终于同意。他们结婚了,孩子也很健康。但是那位叔叔的女婿,几乎从未登门拜访过。

我们想,虽然乙肝病毒携带者可以正常结婚生子,但大多数人还是会心有余悸吧? 

去年夏天,我突然从妈妈那里得信,姐姐谈恋爱了,对方是公司的同事,叫何西,比姐大两三岁,他们谈了两年。我高兴坏了,比自己脱单了都高兴。 

没多久,姐姐的男朋友请我们一家人吃饭,地点选在他们公司附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何西。他一米七出头,偏胖,发量稀疏,脸宽宽的,和二十出头的姐姐站在一起,看起来像三十多。

爸爸心里开心,不怎么能喝酒的他固执起来,非要了一瓶酒。何西说:“我不喝了。喝酒过敏,脸上起疹子。”爸爸只好一个人喝。吃饭全程,父母轮流找话题,问他的个人情况。 

何西话不多,提到工作还能多说两句,聊起家庭则惜字如金。有时候还要姐姐替他答:“家里只有父亲,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爸妈对视一眼,局促起来。快结束时,何西盛了一碗汤,让姐姐赶紧喝了。姐姐说吃饱了,他说:“听话嘛,喝点汤,对身体好。”温柔的命令的语气,姐姐却抿嘴笑了:“好吧。 ”

我还是第一次见姐姐这个样子,像个小女生。平时妈妈劝她多吃点,她都是不耐烦地说,“不吃了,别烦我。” 

这顿饭结束后,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妈妈觉得何西不太懂礼数,家庭条件也不好。爸爸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他这样冷淡,好像我们急着嫁女儿一样。”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最后由妈妈向姐姐传达我们的意见,妈妈还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把工作辞了。” 

姐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给我们讲了初识何西时的故事。

工作后不久,她和何西还没那么熟时,她负责的一个租户将洗手间的水龙头弄坏了,房东房子里全是水,夜里十一点钟打电话让她去处理。她赶过去,卷起裤腿用水盆往外舀水。何西在公司群里得知后,也赶过去,和她一起舀水,到凌晨1点钟才回家。

她说:“何西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他不是冷淡,只是不太会表达情感。”姐姐坚持,我们也只好同意。 

没多久,他们同居了。两人一起上下班,从不做饭的姐姐,开始在电话里,问妈妈熬排骨汤什么时候加水,放多少盐。但大多数时候,是何西做饭,姐姐洗碗。何西说在学校吃不好,周末跨越半个城市来找我,带我下馆子改善伙食。 

去年年底,两人看中一套房子,判断以后会升值。买房贷款需要收入证明,何西的工资不够,只能把他俩的工资加一块。姐姐索性和何西领了结婚证。首付还是没凑齐,爸妈把家里仅存的五万块钱也拿了出来。 

新房落定,虽然背上一百多万贷款。姐姐在微信里拍下交易证明,视频聊天时,还说何西升任了公司一家连锁店的经理,他们笑得开心:“苦虽然苦点,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我心里隐隐地不安,私下问姐姐:“得病的事跟他说了吗?”姐姐说还没,但她试探过何西,“如果我身体有毛病,你会不会跟我分手?”何西说:“我不会因为你有病就跟你分开。”

姐姐准备在在婚前体检时坦白。但是何西升职后,工作越来越忙,两个人连碰面都难。

何西偶尔来家里吃饭。姐姐握起筷子,爸妈和我都盯着筷子尖,似乎它扎下去,会戳破那个秘密。吃饭中途,何西出去了,说要抽根烟。他离席后,妈妈迅速往姐姐碗里夹了一大块排骨,同时尽量避免筷子沾到姐姐碗里的饭菜。 

今年过年,双方家长见面。何西的父亲和姑姑都来了,父子俩很像,都不爱说话,闷头吃饭。全程是何西的姑姑发言,她说何西奶奶八十多岁了,急着抱曾孙,婚礼越早举办越好,四月份就行。 

按照老家的规矩,男方要先去女方家定亲,一起商定结婚日期。跳过所有步骤直奔主题,爸爸妈妈觉得太仓促。姑姑反复建议几次,爸妈都没同意,姑姑才作罢。最终,他们将结婚日期选定在9月6号。 

日子定了,我们开始忙活。妈妈把珍藏两三年的棉花拿出来,棉花是专为姐姐种的,准备为她做出嫁的棉被;爸爸开始通知各路亲戚。姐姐把电子请帖发到家人群:“你们帮我参谋,是白色的西式电子请帖好看?还是红色的中式请帖好看?”我们都选了红色,喜庆,姐姐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万事俱备,只等9月6号。

八月,我留校为考研复习。一天中午,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是妈妈的号码。我很疑惑,我们一般都是晚上通话,妈妈从未在中午打给我。接通后,妈妈开始抽泣,我吓出一身冷汗:“妈,你怎么了,说话呀。”妈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哭。 

随即爸爸接过电话:“老二,姐姐的朋友病了,肝腹水,医生说怕还是中晚期,现在在医院……”我在椅子上呆坐了好久。

我回想起前一天晚上,我和姐姐打视频电话,好久之后她才接,接通后也没开摄像头,我以为她不方便,草草说了两句就挂断了。现在才明白,她当时大概是在医院。 

我上网查了一下,肝腹水一般由肝炎、酒精肝、脂肪肝等,先恶化成肝硬化,进而恶化为肝腹水。完全治愈很难,但是保养得好,慢慢调理还是可以活下去。 

姐姐被检查出携带乙肝病毒后,平时在生活上饮食清淡,也不熬夜,隔几年体检一次,各项指标除了肝功能都是正常的。多年来,她连感冒发烧都很少,看起来比我身体还要好。

由于自卑,她一直没有告诉何西自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可谁也没想到,何西也有乙肝,并且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  

妈妈问姐姐:“你平时一点都没有察觉吗?”姐姐说何西平时也总拉肚子,腹痛,要陪他去医院,他不肯,看病都是回仙桃老家。何西会从老家带一些草药,告诉姐姐是补身体的,“我想有点小毛病也没什么。我自己都这样了,如何去嫌弃别人。”

她也才知道,何西的母亲也是因为乙肝导致的并发症过世。 

乙肝发展到肝腹水有一个过程。我们回忆起第一次双方家长见面,他姑姑百般催促,希望早点举办婚礼,让奶奶早点抱上这个独孙的孩子。事已至此,一些细节我们不愿意再仔细琢磨。 

第二天,我和爸妈去医院看他,出了地铁站,周遭空荡荡的,只有那一家医院,医院只有一栋大楼,外墙颜料斑驳,听说是何西父亲在网上找的。我们都知道,两家人的存款在买房时就花光了。附近也没有便利店,水果店,我们原想探病要买些东西,只得作罢。我给姐姐打电话,说我们到了。 

我们在地铁站旁边的树荫下等姐姐,几分钟后,姐姐出现在医院门口。隔着一条马路望过去,她更瘦了,原本不高的医院大门在此刻也变得威严。 

我们朝对方走过去。靠近后,她眼眶红了,喊了一声:“妈,爸,你们来了。”开始簌簌地落泪。妈妈风湿犯了,左胳膊活动不灵便,她用右手去抓姐姐的胳膊,才碰到,又抽回来擦眼泪。 

这一次见何西,是在病房里。他半躺在病床上,护士正在给他打针。看见我们,他立马坐起来。原本胖乎乎的人,现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瘦了下去,手脚浮肿,脸上颌骨轮廓分明,下腹鼓起成小山的形状。医生说里面是腹水。 

何西的神智还比较清醒,跟我们说这家医院是专门治疗肝病的,中西医结合,医生的治疗方案是先消炎,再排水,通过多少个疗程可以痊愈。我们都没有提以后,劝他不要多想,先把病养好。 

何西说:“这瓶白蛋白,六百五十块。”在来之前,姐姐说在医院待一天,要花两千块钱。她和何西商量着要把房子卖掉治病,何西说:“还掉贷款后,剩下的钱给我爸养老吧。” 

我们抬头盯着吊瓶,里面的液体顺着透明的橡胶管输送到他体内。何西突然念了一句:“对不起玉玉(姐姐的名字),就是坑了玉玉。”姐姐原本站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走向门外,捂着嘴哭了。 

临走时,我向他道别:“哥,我走了,好好休养,下次再来看你。”我和爸妈一起下楼,我最后回望了一眼,他坐在床上,半张着嘴,神情呆滞。 

八月下旬,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何西已经走了。“医生不是说至少还可以活半年的吗?怎么突然就……”原来上次探病之后,他父亲就把他接回老家,租了一间房子安置他,每天喝何西爷爷采的草药。 

何西回老家后,他和姐姐每天晚上视频通话。持续一周后,有一天姐姐电话没打通,决定去看他。 

第二天上午十点,爸妈和姐姐在去探望何西的汽车上,接到何西家人的电话,说何西走了,前一天夜里。 

目前,中国的乙肝病毒携带者约1.2亿,姐姐也是其中一员。从他们得知自己携带了乙肝病毒的那一刻,余生只能战战兢兢地度过。他们害怕体检,不敢肆意地和朋友聚餐,不论在哪里,听到“乙肝”两个字,身子都会微微一颤,笑容也变得不自然。这个词,是对他们命运的诅咒。 

爸爸说姐姐运气不好,我说:“一家人,能整整齐齐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人没了,姐姐的婚礼也没了。妈妈陪着姐姐去出租屋退房,打包好行李后,姐姐把两人拍的所有婚纱照都留在曾经的家。妈妈细细翻看,最后说:“这张好看,留着吧。”

姐姐把它带回家,照片里,她手捧白色玫瑰,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

那是一张单人婚纱照。

作者赵华,学生

编辑 | 崔玉敏

图片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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