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3323笔订单、93%男客——女代驾的夜晚人生

2018-12-14 19:20
北京

有一群人,习惯于在城市的夜晚游荡。酒吧、夜店、KTV,是他们最常出现的地方。他们熟悉酒精的味道,但醉生梦死的生活,却与他们无关。夜间走出家门对他们而言不是休闲,而是工作。他们是代驾。

这是一个男性从业者占多数的行业。但夜色里,偶尔也会出现女代驾的身影。保护客人出行安全的同时,自身的安全,也是她们时刻需要考虑的事。

采访、撰文 / 戴敏洁,编辑 / 何瑫,插画 / 丢肉,运营编辑 / 谷粒多,微信编辑 / 尹维安

日夜颠倒是刘萍的生活常态。作为一名女代驾,45岁的她比大多数人都更加熟悉北京的深夜。过去四年间,她总共接到过3323笔订单。警惕不安在每个夜晚与她相伴而行——身为一个深夜独自工作的女性,她每接触100个客人,有93个是男人。

每天晚上,刘萍从西四环外台湾街的家里出发,接两三笔订单,有时到了天破晓时才能回来。代驾客户端不显示目的地,经常得靠客人指路。曾有客人在冬夜零点关掉手机导航,临时起意要去KTV,指着路让她在回龙观来回绕圈,不停要求她陪自己去唱歌,一首给一百块钱。刘萍握紧手中的方向盘,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一个代驾。当车子绕到第三圈时,男客人的手机响了起来,有人找他喝酒,给了一个地址。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刘萍感到自己重获安全。

代驾的客户,多是喝酒之后无法开车的人。自2011年“醉驾入刑”正式实施后,酒后代驾生意红火起来。酒后能想到叫代驾的人,多还残留着意识。但摄入酒精后,人变得兴奋、喋喋不休、多愁善感。

客人们对她女性身份的惊讶和冒犯,她早就习惯了。有时从拨过去的电话里就听到对方的犹疑。有人喝了酒,语气冲,指着她嚷嚷: “你能不能开,不行我换个爷们来。”有时, 几个男人会架着一个腿脚瘫软的男人出来,看到刘萍后,一边扶他上车,一边在他耳边叫喊“可得踏踏实实回家,别去别的地儿啊”,然后一齐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深夜的汽车后座,醉酒后的人们往往会讲出一些白天不会讲出的话。有时,年轻女孩声音轻柔地表达对身旁男人的崇拜,不经意地说起最近约见哪位老总遇到了困难,男人爽快地答应帮她约对方出来见面。有时,两个男人分析起公司里的权力斗争——看那个谁不爽准备整整他,那个谁有势力应该拉拢拉拢……临下车时,不忘警告刘萍一句:你可不要跟人乱说。

感情是客人们最主要的烦恼。一位独身上车的女性说自己曾是演员,如今爱上了一个做代驾有家室的普通男人,做了一个不吵不闹的合格小三,特想给那男人生孩子。一位离了婚的男人因为妻子的出轨至今耿耿于怀,告诉刘萍自己天天纸醉金迷,接受不了现实。

有客人会问起刘萍的爱人在做什么。她理解客人的好奇:一个女人大半夜出来帮人开车,她的男人能接受吗,他平常在干些什么呢?几年前,她会说:“出国去了。”人们再问,“哪个国家?”后来她嫌麻烦,直接说:“没了。”

这不是为了堵住客人嘴而编出的的谎话。丈夫确实没了。10年前,她和当摔跤运动员的丈夫生了一个女儿,后来丈夫得了肝衰,为了方便照顾他,她找了小区楼下车库的工作,将女儿送回老家。丈夫病情恶化住院,几个月后去世。

狭小的车内空间充满了不确定性。车轱辘般来回诉说自己感情问题的男人从后座上伸出手抓住刘萍的胳膊,让她贴边停车“好好聊聊”。一个坐在副驾上的男人则反复问了她三遍,大半夜一个女人出来干代驾,不怕到地了被摁倒?她通常会告诉对方尊重自己,但男人们的试探往往不会停止。遇到这种情况,她常会猛踩油门或是刹车,将对方吓出理智。

代驾过程中,方向盘、油门和刹车是刘萍保护自己的利器。但下车后,唯一陪伴她度过茫茫深夜的,就只剩一辆便携式的小轮自行车。曾有客人在她从后备箱拿自行车时,突然伸出手臂试图搂住她的肩膀,“跟我找个地儿睡去吧。”也有客人看到下雨天凉,塞给她200块钱,让她赶紧打车回家。那个让她在回龙观绕圈想让她去ktv陪唱的客人,临走前从后备箱拖出一袋大米给她。另一个男人上车前骂骂咧咧,到达目的地后晃晃悠悠翻出一瓶红酒请她共饮,被拒之后,把酒送给了她。

比起开车的时间,更多的时间花在代驾之后的回程路上。到了后半夜,公共交通多数都已停运,多数情况下,她通过拦车和拼车的方式回家。男代驾们告诉她,拦车是她的性别优势,“女司机拦车才有人停啊。”而拼车,行话“kk”,代驾客户端有返程选项,司机们可以结伴返程。通常是小面包车,刘萍一开车门,里面清一色男代驾。

有一次夜还未深,她接到一笔去通州的订单,心想还能赶上地铁,回来不成问题。不料客人目的地是通州大杜社,东六环外再往东10多公里,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到地儿后一片漆黑。大货车不停从身旁呼啸而过,但她不敢拦这些车,怕货车司机动手动脚,车又高,一旦出了问题,逃都不好逃。她打开便携自行车拼命往有灯光的地方骑,生怕大货车突然停在身边。她不敢停,骑了17公里才到通州梨园。

工作的时候,她鲜少碰到女同事。有电视台通过代驾公司邀请5个女代驾带上自己的父母或公婆上对谈节目,5个人都拒绝了。有人并未让长辈知道自己的职业,就算知道,也不多说。女代驾之间的联系是一个微信群,在群名里她们称呼自己为娘子军。刘萍觉得,做女代驾的人,多数家里都有点问题。她们不会在大群里说家长里短,“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

到了后半夜,出单率高的地方从饭店、酒楼变成了歌厅和酒吧。等待客人的间隙,代驾们聚在一起聊天,出单少的时候,会商量着去喝个小酒。一天晚上,有个男代驾开玩笑说,是不是我们喝完酒也需叫个代驾?刘萍顺着说,给她100块钱,她就送他回去。

“那你还回来啥,直接跟我睡就完了。”男代驾说。

“兄弟,你没事吧?”刘萍怼了回去。

“怎么着,跟我睡你还亏呀?”男人更得意了。

刘萍转身就走。她并不知晓对方姓名,只是之前一起吃过饭。住附近的代驾们常碰面,他们建了一个“台湾街精英群”,偶尔工作后约着吃烧烤、喝酒。走了一个来一个,来了坐下就喝,也不问姓名。男人们抽烟、喝酒,刘萍喝可乐,餐费平摊。在男代驾们面前,她不觉得拘束。但她觉得这群人里一定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说她天天疯疯癫癫,跟一群大老爷们在一块混。

不过,那个小她几岁,被她称为“小孩”的东北男人若不在场,她是断然不愿意跟一群爷们一起喝酒的。“他办事说话实在,没有弯弯肠”,俩人聊得来。家里没有男人,她有时会让“小孩”到家里来帮忙干一些重活。偶尔下了班,也会一起回家下碗面吃。“小孩”在秋收季节回了东北老家,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北京,折叠车还堆在刘萍家的阳台上。

天越来越冷了,北京夜里到了零下十度。刘萍戴着手套骑车,手指头像被猫咬了一样疼。厚实的军大衣里她只穿了一件卫衣,却汗流不止。冷风一吹,第二天便感冒头疼。“这活太遭罪了”,她在手机上查招聘信息的频率高了起来。

有一天在家里,她说自己正在搜索女司机的职位,写作业的女儿琦琦突然转过头问她:“你咋还找女司机呢?除了司机,你就不会干点别的。”

刘萍轻轻嗯了一声。她觉得女人在这个岁数,除了司机,就是当保洁了,而她腿不好腰不好,也干不动。开车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腾出手捏捏腿。小时候在东北农村,父亲心疼儿子干重活,铡草喂骡子都落到她身上。成年后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自己腰肌劳损,再过两年,恶化成腰间盘突出,神经被压迫,引起腿麻。

她曾去一个招女司机当导游的单位应聘,去了发现是个歌厅,导游的工作是其次,重要的是“陪客”。另一些工作则是时间不允许,5点半她必须去接琦琦放学,母亲年纪大了,傍晚看不清路,帮不上忙。

她与母亲和女儿同住,会因为一个脸盆用来洗脸还是泡脚,或者一个印错字的数学卷子而大声争吵。丈夫去世后,家里人劝她回辽宁丹东老家,但她不走,想要女儿在北京接受教育,“眼界是不一样的。”

但她负担不起女儿补习班的钱,琦琦只能在家里写作业,而年级越高,功课越难,一张数学卷子,9岁的琦琦要做4个小时。这个时间段刘萍却必须出门工作,这让她觉得换工作迫在眉睫。但眼前,并没有其他的出路。

每次做完代驾回到家的时候,往往是后半夜了。但刘萍总是睡不着。她喜欢躺在床上看修真小说。主角总是在普通人世间练功夫,一级级往上走,什么人都能打败。人间满足不了,便移居到另一个星球。

看着看着,她便睡着了。睡梦中,她穿上了和小说主人公一样的衣服,拥有了和他一样的能力,离开眼前的生活,去往另一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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