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忆黄曼君:人世少见的“真人”

2018-12-07 15:09
北京

一晃眼, 黄曼君老师离开我们已经许久了, 可在弟子们的生活中和心目中, 他一直还和我们大家在一起。 在餐桌上, 在闲谈中, 在课堂里, 华师文学院同事们谈论得最多的人肯定要数黄曼君老师, 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赞美他的才气, 称颂他的激情,演绎他的 “故事”, 讲者津津有味, 听者乐而忘归。 这是因为黄老师治学有才, 为人有趣。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 或者有才而无趣, 或者有趣而无才, 或者既无才又无趣, 读他们的文章昏昏欲睡, 和他们相处索然寡味, 与他们共事更要提心吊胆。 像黄曼君老师这样才趣俱佳而又清澈如水的学者, 在当下中国的学术界可谓 “稀世珍宝”。

记得黄老师刚逝世时, 文学院院长胡亚敏教授给我打电话,让我代表文学院给黄老师灵堂写一副挽联, 既要概括黄老师一生学术的主要成就, 也要勾勒黄老师为人个性的主要特点, 我仓促之中写下了这样一副长联:

才气纵横论鲁郭评沙丁交友时贤阐释经典文章雄隽妙天下

性情浪漫吟新诗唱妙曲栽培桃李沾溉蕙兰春风化雨泽杏坛

我一直觉得未能圆满地完成任务,这副挽联没有把黄老师写“活”,没能让人一读就会想到黄老师的音容笑貌,没能写出黄老师为人的真率,没能写出黄老师作为学者的“趣味”。

黄老师治学的领域, 我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 对他的才气、学术、 文章不敢置一词, 这里只是根据我和黄老师相处的经历,谈谈他作为一个学者的 “真” 与 “趣”。

二十多年前, 我校刚刚成立的文学院要建一个文学研究所,学校任命黄曼君老师出任第一任所长, 并请他推荐一位副所长。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 黄老师推荐的副所长人选竟然是我。记得在一个星期五政治学习结束后, 黄老师把我叫到外面说:“小戴, 院里要我出任第一届文学研究所所长, 我觉得你有点儿灵气, 向院里推荐你当副所长, 做我的副手。” 当时我三十多岁, 在文学院里窝囊得要命, 大家都知道我 “不能上课”, 个别领导甚至还和我谈话, 动员我离开教学岗位, 理由是 “学生都听不懂我讲的普通话”。 这个时候称我 “有点儿灵气” 真像是在挖苦我, 推荐我当副所长更像在开玩笑, 但率真的黄老师怎么会挖苦我呢? 他的语气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黄老师此时不仅不要我离开文学院, 还要我做文学研究所副所长, 人们不难想象我那时的惊讶和激动。 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 我那时在文学院都是小字辈, 做副所长既 “不能” 更 “不敢”。 我十分感激地对他说: “黄老师, 您选我做您的副手, 让我非常感动, 我今后一定好好努力, 不辜负您的期望, 但当副所长我绝对不行, 文学院所有人都比我更能胜任这个工作。” 黄老师笑了笑说: “你先想想, 明天再谈。”

我和黄老师那时都住在华师东区, 第二天他又把我叫到楼下谈了近半个小时, 我还是没有答应他。 那次谈得不太愉快,他可能觉得我不知领情, 而我主要是对自己的行政能力很自卑,担心会让黄老师失望。 过了两天我们在路上偶然相遇, 他又给我做思想工作: “小戴, 你不要有太多包袱, 做副所长没有什么事情可干, 有时请外地学者做学术讲演, 由我一个人来主持,你张罗一下会场就行了, 你完全可以不到台上去讲话。 一个学期这种事情也没有几次, 你出任副所长后, 一个学期还有三十课时的工作量。 好几个人都争着干, 你怎么不想干呢?”

黄老师无疑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流高手! 他绝不说那些忠于党的教育事业的套话, 不说那些为学校作贡献的假话, 也不说那些锻炼自己的行政能力的鬼话, 而是先动之以情, 后晓之以理: 当副所长没有什么事可干, 还可以白拿二三十个课时的补贴。 天下哪里还找得到这种好事呢? 天下哪里还找得到像黄老师这样劝人的人呢?

黄老师把话说得很真, 我这个学生也答应得很爽! 二十多年前 “做原子弹的比不上卖茶叶蛋的”, 当时, 我最渴望的是钱, 其次才是学问。 于是, 我 “光荣地” 出任了文学研究所副所长。 平生我只当过两次官——— “家长” 和 “所长”, 而且二者都是 “副” 的, 在家里别人说我怕老婆, 所以只能算是 “副家长”, 而副所长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过的 “大官”。

当了副所长后, 才知道黄老师说的句句是真话———基本无事可干, 还有报酬可拿。 黄老师对我下达的任务是: 我负责每年拨下来的二三千元钱的账本, 由他负责这笔拨款的使用。 我在 “文化大革命” 时期学到的数学, 足以对付这种 “ 会计工作”, 每笔钱的使用都记得一清二楚, 黄老师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

和黄老师相处时间一长, 对他为人率真的感受就更深。 有一次, 一位 “权威杂志” 的编辑来汉开会, 当时一般人家里还没有电话, 更没有手机, 黄老师要我去请他到我们学校讲学。我说此公不是什么 “学术名流”, 没想到黄老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他帮我发过文章, 此人不是名流, 但也不能随便得罪。”老师在学生面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我对这位师长反而充满了敬意: 他从来不立崖岸, 从来不扮 “高雅”!

和黄老师相处的时间越长, 我和他相处得越愉快。 随着他老人家迈入老年, 黄老师变得越来越天真, 越来越有童心。 大家可以拍拍他的肩膀, 也可以和他讲讲黄段子。 多年前, 黄老师有一次激动地对我说: “小戴, 东区某某理发店有一个姑娘,人特别清纯, 洗发特别轻柔。” 当时我尽管囊中羞涩, 但花两元钱让清纯姑娘轻柔地洗发, 我觉得这种消费很值, 可惜到那里去找了两三次, 没有看到一个黄老师说的那种清纯可爱的姑娘,对黄老师的审美能力还因此产生了怀疑。 后来我才知道黄老师已经患上了白内障, 他看任何东西都像雾里看花, 他眼中的姑娘自然就没有一个不 “清纯可爱”。

想想看, 这个世界上除了像黄曼君这样的老师以外, 还有谁愿意与学生分享 “清纯” 姑娘 “轻柔” 洗发的乐趣呢?

人类并不是越文明就越真诚, 相反越文明就越不真诚。 今天我们大家所谓的 “修养” 水平, 不过就是把自己真情掩饰起来的技巧。 现在难得见到赤身露体的粗野, 可也难得见到剖肝露胆的赤诚; 难得听到高声大气的粗鲁, 可也难得听到发自内心的声音。 前不久, 我在一篇博客文章中还愤愤然地感叹: “中国现在什么都假, 只有伪君子和山寨品很真; 中国现在什么都真, 只有真人和真货很假。” 黄曼君老师算是难得一见的例外,他是这个 “大伪斯兴” 的人世少见的 “真人”。

在如今中国的学术界, 黄老师虽然未能绝尘免俗, 但他也从不假装超然脱俗。 古人说 “大俗便能大雅”, 正因为黄老师敢以本色示人, 我们才觉得他有趣, 才觉得他可爱, 才觉得他可亲, 才觉得他可敬…… 

本文摘选自《一切皆有可能》,戴建业 著,海南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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