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得州,当一回“拣核桃的穷人”

2018-12-09 13:11
美国

文|盛林

美国核桃,是得州的特产,也是得州的州树。据说一棵核桃树从种下到结果,至少15年,而核桃树在得州有一二百年的历史,真正应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道理。

我们沃顿一带,是得州最大的核桃生产基地之一,这里有大片的核桃农庄,还有无数的无主核桃林。每年的10月至来年的2月,是核桃的成熟期,如巨伞一样撑开的树冠,缀满了俏皮黑色的核桃夹子,它们裂开花一样的小嘴,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像看风景的小精灵,风一吹,小精灵们便啪啪啪往下跳。

核桃果跳下树的时候,你跑到任何一棵核桃树下,手伸到草地里,随便捉一把,就能捉到长满“雀斑”的核桃。你如果呆在核桃林一天,至少能拣100磅果子。如果一家人倾巢而出,也许一天能拣300磅,扛到核桃收购站卖掉,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就到手了。

美国最低工资标准是一小时七块钱,打一天工五六十块钱,还得交百分之二十的税,远远没有拣一天核桃来钱多,但奇怪的是,满地的核桃并没多少人去拣,很多人家院子里站满了核桃树,果子掉了一地也不当回事,主人宁愿到商店去买高价核桃——七八块钱一磅,眼皮都不眨一下。

有一次,镇上举办家庭圣诞装饰展览,我和先生菲里普跑去看,逛到最后一家,女主人是菲里普的中学同学,名字叫凯,凯的家门口有三棵体质不错的核桃树,核桃散珠一般,滚得到处都是,一直滚到路当中,被来往的车辗成了泥,认命地变成核桃饼。我看了,表情有点痛苦。凯见了,马上道歉说:“对不起啊,核桃硌你脚了吧?我已经扫过几次了,可是风一吹,又是一地!”

我说:“不不不,我不怕硌脚。凯,你扫起来的核桃呢?”

她向后院一指,那儿有一堆灰,她烧了。我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凯去招待别的客人时,我对菲里普说:“这么好的核桃让车辗,用火烧,我看不下去,我们拣!”我说着就找了个塑料袋,开始专心致志拣核桃。菲里普也跟着我拣,边拣边自言自语——让同学认为我家穷吃不饱饭吧;让同学认为我养不起妻子,和妻子一起拣核桃吧;让大家都来看吧,我一没偷二没抢只是拣核桃……可怜的菲里普心态很复杂,不想让别人笑,也不想得罪妻子,左右为难,牙一咬,舍命陪老婆,硬着头皮拣。

美国人不拣门前核桃,不是他们富得流油了,他们七块钱一小时的工也抢着去做。他们不拣核桃,也不是他们不爱吃核桃,核桃糖、核桃派、核桃蛋糕,都是他们的心头肉。那为什么不拣?实在是没“拣东西吃”的概念。装胃袋的东西,不能随便应付,应该去商店买,买加工过的,这就是他们的思想,单纯可爱,也很奇怪。其实他们不光核桃不拣,自家院里的果树,桔子、柿子、无花果,长得人丁兴旺,他们不摘,当风景看,直到它们寿终正寝,头一歪往下掉,也没人去送个终,活活任它们烂死在地上。我看到眼里,当回林黛玉的心都有。

于是,我就像兢兢业业的拾荒老太婆,央求菲里普带我出去拾核桃。菲里普从不抗拒,他还豪气冲云天地说,只要别让他哥杰夫看到,别人看到他都不怕。他从小事事和哥哥比,他绝对不想让哥知道,他穷到带老婆拾核桃。这件事对他来说的确不容易。他的爱妻精神让我感动,让我更爱他。

有那么几年,每到核桃成熟,我和菲里普就出发了,一条麻袋、一根打蛇棒,风雨无阻拣核桃,从秋天拣到冬天,拣出了瘾头,拣出了幸福,也拣出了一篇“拣核桃宝典”。宝典如下:

宝典一,拣核桃要想拣得舒服,得去核桃农庄。农庄主大手大脚,机器采果,轰轰烈烈忙一天,就结束了全年的收果工作,大量的漏网核桃留在树上,丢在地里,他们都不要了。你如果去拣,他们很乐意,这是帮他们清理草地。所以,在核桃农庄拣核桃,风景好看,环境舒适,像在逛公园。但缺点是,这些核桃树,不是“Organic”,施过肥,掉下来的果子味道却平平。当然,我们依然会去拣。我说的“我们”,主角是我,我身单力薄,但拣核桃的力气不小。至于菲里普,他的主要任务是背麻袋。

宝典二,拣核桃想拣得过瘾,过瘾得把自己变成拣核桃机器,最好是在大风降温时,核桃与树叶一起,随风雨飘零,给你飞花走石的境界,这时已不是“拣”核桃了,而是“捧”核桃,想捧多少有多少。当然,缺点是你得吃苦,要忍受寒风,并冻得清鼻涕横流,愿意干这种活的人,在沃顿好像只有两个人,就是我和菲里普。我们在冷风中拣核桃的样子,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他们肯定认为我们疯了。

宝典三,拣核桃想拣味道好的,最好去拣无主核桃,也就是野核桃,这样的核桃驻扎在野林里,野核桃的果子很小,像一枚枚小橄榄,很难砸开,但味道不错,香甜糯。据说野核桃营养也很好。但拣野核桃的缺点是,容易遭遇荆棘、毒藤、黄蜂,甚至毒蛇,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咬三不怕死的精神,我们镇上,有这种拼命精神的人,好像也只有我和菲里普,我们背着麻袋,在荒芜的野林中徘徊,在荆棘丛中时隐时现,表情专注目光贪婪,路过的人看见了,估计报警的心都有。

宝典四,拣核桃想拣得舒服、过瘾、安全,同时拣到好核桃,最好去教堂、医院、学校、公园,这些地方的草地有人打理,没有荆棘、毒藤,但核桃树却是野生的,履历和DNA都不错,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慢慢来,拣拣坐坐,晒晒太阳,吃吃薯片,就像秋游一样。有时,我们也会碰到“拣友”,往往是心细的家长,带着一堆小孩看核桃树,向孩子们传授知识,比如核桃糖、核桃派的前生和后世。很明显,孩子们拣核桃的兴趣大于听课,小手一直在忙,拣核桃。但他们离开前,家长会提示他们,把核桃送给“拣核桃的穷人”。孩子们很听话,把核桃一个不留送掉。我从来不拒绝这样的赠送,成全他们的仁慈之心。

上面就是我的拣核桃宝典,重点向你推荐,有用,如果你要来沃顿,当一次拣核桃的穷人。

总之,刚到沃镇那些年,我拣核桃拣发疯了,就像跑进山洞的阿里巴巴。家里面,拣来的核桃一麻袋一麻袋,走路不小心就得拌跟头。我一有空就砸开来吃,实在吃不下了,就砸给鸡鸭们吃,鸡鸭吃了核桃,模样漂亮,歌声优美,生出来的蛋也是鲜亮可爱。我的头发也不甘落后,出落得乌亮飘逸,完全能和鸡鸭比一高低。很多人问我,五十来岁了,怎么还有一头乌发,不是染的吧。我对天发誓,我的头发是“原质“的,绝对“Organic”,吃核桃的结果。这个秘密只告诉你。

当然,家里的核桃太多,也是烦人的事,这房子是住人的,不是住核桃的。我对菲里普说,亲爱的,我们把核桃卖掉吧。菲里普说,你这点核桃,收购站的人会收吗?人家农场主都是开着卡车卖。我说,去试试吧,他们要是不收,我白送给他们,总比浪费好。

于是,菲里普带我去卖核桃,第一次,我只带了二十磅核桃,收购站竟然没嫌少,收下了,每磅给一块钱,我拿到了二十块钱。看到钱,我眼开了,心花也开了。第二次,我带了更多的核桃去卖,一称,八十五磅,拿到了八十五块。第三次,我就把所有核桃都卖了,都换成了钱。这财发的,发大了,而且是地上白拣的,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掉了一地,没几个人去拣。

核桃都卖光了,想吃核桃怎么办呢?再去拣,核桃们,或者说美元们,全在树下面躺着呢。我真的很为那些有劳动能力,依靠政府救助,而且抱怨世事不公的人心急。不论他们由于什么样的不幸在家等饭吃,希望他们能够寻找机会,尽可能改善一下生活境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资本社会,是财富的积累也是贫穷的积累,两者齐头并进,自掘坟墓。我觉得,惰性和消极的积累,比贫穷的积累更可怕。

一晃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很少出去拣核桃,核桃的收购价往下掉,沃顿收购站也关门了。我一个人拣不完所有的核桃,拣得太多在家里囤积起来,我和鸡鸭们吃不光,造成浪费。

等核桃涨价了再说吧。

作者简介:盛林,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休斯顿华文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嫁给美国》、《洋婆婆在中国》、《骑越阿尔卑斯山》、《生活本就是田园》、《奇怪的美国人》等七部纪实文学作品。

(本文原发于北美文学家园公众号:AACW2016,原题为《在德州拣核桃》,编辑:唐简,编发: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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