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腺癌患者口述:失去乳房,我依然可以穿起裙子在病房跳舞

2018-12-06 20:29
北京

故事时间:2016年-2018年

故事地点:湖北襄阳

我和李姐是乳腺肿瘤科的两朵奇葩。

我是在第4次常规化疗时认识她的,我们分在了一间病房。我四十二,她六十二,大我足足二十岁。

2016年8月22日,我转入肿瘤科化疗。每隔21天去化疗一期,持续4天,共8个疗程。转移后又改为10天一期。所以每每有新病人问,你化第几个疗程了,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几个呢?实在化疗太多次了,也不想去算。李姐也是,自从认识,我俩在医院见面的概率约等于100%。

第一次见李姐时,她烫着大波浪卷发,穿一件带碎花的小短袄,下身是深色格子阔腿裤,还踩着一双高跟牛皮短靴。看上去更像是家属,而不是病人。

当她露出PICC管,药水滴注,我才知道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心里正在惊奇,她化疗竟然没有掉头发,就见她躺上病床,双手扯下头发,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开始认真梳理。原来她戴的也是假发。

那次我对李姐印象深刻,因为她的假发不同于其他病人,质量好到能以假乱真。但还是比不过我的:时下最流行的纹理烫。

刚接触李姐时,我有点烦她。我性格内向,轻易不愿接触陌生人,特别是患病后,更是不喜欢说话。而李姐每次见到我,就拉着我问感觉怎么样,还叽叽喳喳跟我说些病友间的八卦,让我想睡觉又睡不成。我招架不住她的热情,好几次刻意躲着她。

直到有一次,我因入住晚,没有床位,李姐知道后,招呼我到她的病床上打点滴,还主动找护士要了干净床单替我换上。我有洁癖,看她不像别的病人那样邋遢,才慢慢跟她熟了起来。

李姐懂些医学知识,每当新病人因化疗反应想找人咨询,或是有病人想不开时,李姐就会倾囊相助;我虽话少,但病友没有床时,我也总让出自己的床位,一个人拎着吊瓶去别处蹭地方。李姐外热,我内热,久处之后,我俩倒是意外地合拍。

熟了之后,我曾问过李姐一个傻问题:“你这个学医的,怎么还把自己整成了癌症?”

“没有听说医生不得癌呀。再说,我年轻时学医,五六十年代跟现在差好远。”

作者图 | 乳腺肿瘤病区

2016年夏天,我在洗澡时,无意摸到乳房有个小结节,一开始被医生误诊为乳腺增生。几个星期过去,结节不仅没消,反而越长越大。先生催着我再去检查,中医院有乳腺科,坐诊的是位女医生,我将上衣解开给她看,她压了压,问我:“有多长时间了,你还在哺乳吗?乳汁不通也会集成包块。”

我哭笑不得,回答道:“我都四十多了,孩子十三岁,没有二孩。”

女医生一下变了脸色,说:“你这不是炎症,就是癌症。”

我心想不可能,我分明之前做过检查,医生说是乳腺增生。

女医生开了张单子,让我去做穿刺。负责穿刺的医生拿着一根长长的针,我心里一紧,忙问:“疼吗?”

医生答:“很快。”

做完检查,我走出医院大楼等待结果。上午还是睛空万里的,现在已经下起了雨。那是我最后一次冒雨回家,后来的几百天里,我再不能让自己轻易感冒。

因为医生的话,我整个人又惊又怕。儿子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说:“老妈,不管遇到什么事,您都不要瞒,我们共同面对。”

下午两点,我准时到穿刺室,医生递给我一张单子,说:“快拿给你的医生看。”我看上面写着乳腺Ca,不是乳腺癌,心中一喜,问乳腺Ca是什么意思。

医生看我一眼,说:“问你的医生就知道了。”

我不死心,拿起手机开始搜索。百度上写着,乳腺Ca就是乳腺癌,有时候,医生考虑到病人的承受力,就写上Ca。一盆凉水浇灭了我的侥幸心。

先生得知消息,虽然惊慌失措,但还是陪我去公司请假,跟同事交接工作。我俩再三商量,决定瞒着双方老人,只对兄弟姐妹如实告知。姐弟们听到这一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我平日连感冒都少,怎么可能一下子患了癌症。

回到家,我看到儿子眼睛泛红。我还在医院检查时,他就在网络上查了乳腺癌的相关知识,发现很多名人因此病去世,儿子担心我也会很快死去,抱着我无助大哭。

我那时还安慰儿子,让他别害怕。我有个朋友在2007年患乳腺癌,现在快十年过去了,还是活的好好的。

医生建议我要有思想准备,手术之后,我的伤口可能会从下巴延伸到腹部,以后穿不了无袖,更穿不了低领。这对一直爱美的我,无疑是天大的打击。

先生说:“你那个肿块跟炸弹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至于美不美,我都不嫌弃你。”先生平时里不会说什么情话,但是他的话却令我安心许多。

我的主任医生是位男士,虽然知道在医生眼里病人无性别之分,但是躺在病床,半身裸露的我还是十分尴尬。

主任医生和主治医生研究着我的乳房,一边拿着记号笔划着线条,一边商量是竖切还是横切。

看着被画得如同地图一样的右乳,我苦笑着对先生说:“真的是不能得病,简直毫无尊严啊,这下全都被看完了。”

先生倒是淡定,说:“这在人家医生眼里就是个病块”。

儿子更是直接,说:“老妈,你还是把自己想成猪吧。”

有他们在身边,我想,乳腺癌不过是一个病而己,如同感冒发烧,迟早会好。

岁月在病房中毫无体现,除了入院和出院的日子。

从家到医院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隔三岔五要去一次医院,时间一长,公交司机都认识了我。我看着那条通往医院的路,由最开始的泞泥不堪,到现在成了襄阳马拉松的主要赛道,路边的花都不知道开落了多少次。

在肿瘤科,老面孔己久不见,新面孔又不断的增加,也只有我和李姐还坚守在医院这块阵地里,撤退不下去。我们互称为7楼的老油条。

每次医保人员查房,碰巧我或李姐去做检查,护士会跟审查人员解释,这是我们的老病人,隔几天就要来。以至于医保下次见到我们,就是一句怎么还没出院。

乳腺癌病人的化疗采用PICC置管方式,在胳膊上打一根管子,直通心脏,再通过心脏对全身静脉输血。PICC维护时,有新护士看我手臂过敏长泡,不知如何下手。我会轻车熟路地教她:“没事,您先将泡挑破,再消毒。”

护士姑娘一脸感激地看着我,说:“阿姨,您懂得真多。”

作者图 | 第八次化疗结束,抽出装在左胳膊的PICC管

化疗前四期需要用阿霉素或表阿霉素+环磷酰胺,我们实在记不住名字,因为药水是红色,就称它为红药水。红药水的毒性非常大,滴一滴在皮肤上,都会引起溃烂,肠道反应更是严重。呕吐,脱发是癌症病人的常态。

红药水要求在半个小时内打完,我们通常将开关放到最大,让药水直接灌进体内。病人边打边吐,为了方便,有人直接将垃圾袋挂在床头。

李姐因为年龄偏高,对红药水反应特别严重。她一看见红药水,就向卫生间冲,后来她想了个办法,戴上眼罩不看,但还是不行。最后,发展成听不得“红药水”三字,只要听到,就克制不住地呕吐。

我为了免受药水干扰,也为了避免胃再受刺激,每当药水开始滴,我就假睡,不曾想,每次假睡最后成了真睡。

李姐大为羡慕,说:“嗯呀,你不吐。”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她不知道,我早已翻江倒海,只是难受得不想说话。

针对病情,我们还要使用靶向药赫赛汀。眼药水瓶大小的药,价格高达2.5万一支。由于没有购置保险,我们只能全部自费。每次去交费时,我和先生都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和李姐戏称赫赛汀为“钻石”。 每次我俩都无比小心,生怕没有打完,毕竟一滴就是几千块。药水快滴到尽头时,我和李姐会帮对方把输液袋提起来,一个人站在床上,高高地举着输液袋,让药水能尽可能都流进身体里。

2017年9月以后,赫赛汀纳入医保,个人只需掏3000元。可我们那时每支花了2万多,基本就是一套房子与一个卫生间的差距,于是我和李姐常常感叹:“这生病也要赶时候啊。”

作者图 | 我拥有的三顶不同款式的假发

我们在襄阳市一个相对比较权威的肿瘤医院,整个大楼里全是癌症病人,死亡的气息混着复杂的药物气味,在住院部缭绕不去。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落在地上一片斑驳,听风吹过树哨,是叶子哗哗作响地声音。只可惜我所描述的这时刻,是在外科三楼的病室外。但病室的窗子全被钉死,只留一条仅容两支胳膊穿过的缝,还用纱窗蒙着。

我无数次透过那缝想看看外面,都觉得这窗子实在碍事。知道详情的病友说,医院里经常有病人想不开,跳窗自杀,后来医院就将每扇窗户都钉上了。不仅我们这屋,所有的窗都是这样。

治疗的八百多天里,我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且算得上是个听话的病人。每日护士交接班,医生查房,自己赤身裸体被一大群人围观着,我还能保持良好的形象,笑眯眯地对着大家。有护士打针,我还不忘说谢谢。

治疗是痛苦的,也是煎熬的。可是我不敢不治疗,也不敢放弃这痛苦地煎熬,李姐也是。

她告诉我她有个小孙女,我告诉她我有个上学的儿子;她告诉我,她老父亲九十了,我告诉她,我父母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转移了。为了家人,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

2018年清明小长假过后,我到医院进行再一次化疗,早上空腹检查后,饿得直冒金星,李姐递给我一个鸡蛋,结果刚将鸡蛋吃到嘴,就听她说:“周姐走了。”

我一下子噎住喉咙,她忙拍我的背,递给我水。缓过来后,我对她说:“什么时候说不好,偏选我在吃鸡蛋的时候。”

因为李姐是看着病友周姐走的,她说自己一度睡觉都会梦到她。我严令李姐不准再提这事,作为癌症晚期病人,学会自欺欺人是重要的一课。

很多时候,我跟李姐站在七楼的窗前向外望,看着外面蓝蓝的天感叹:什么时候我们能像其他人那样,三个月才来复查一次;什么时候咱俩能抗战胜利,不在医院见了。

医生每次开住院申请时,都会问我年纪。从第一年答42岁,2017年答43岁,到2018年我已44岁了。

化疗时,遇到第一次给我打针的护士小姑娘,如今已经能一针见血。当初给我扎了五针都沒扎上,我还鼓励她继续。小姑娘感慨说:“我在各科都实习回来了,你还沒出院啊。”

“我们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知道生命的意义。”

这句话是因乳腺癌去世的复旦女博士于娟书中的一句话。绿色的字体,在整本书的扉页上,只占据了小小的一行。 

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刚刚右乳全切,如同木仍伊般躺在病床上。那时我还心存最后的侥幸,不知道命运的大转轮已经开启。

很多人说,生病久了,从外形上都看得出来。生病后,尊严和美会离人越来越远,我想要努力维护,但已失去了能力。

病房里,我和李姐总看起来不像病人,因为我俩都极在乎自己的形象,任何时候都将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决不允许自己蓬头垢面、歪歪倒倒。不管是化疗掉光了头发,还是被病情折腾地死去活来,我俩都以最光鲜的样子示人。

李姐每次要在医院住上10天,不同于其他人白天晚上都穿睡衣乱走,她每天都要换新衣服,所以每次住院,她带的最多的就是衣服。

我也曾在医院有穿睡衣的经历,因为刚做完手术,伤口没愈合,无法正常穿衣。一天早上,我在刷牙,看到镜中的自己,虽然穿着先生买的粉红睡衣,但是脸上毫无血色。身体瘦削,腰佝偻着,头发稀疏的贴在头皮,如同一具骷髅。

那以后,我再也没外穿过睡衣,每次去医院都会精心准备换洗衣物。夏天的时候,我穿过旗袍去医院;冬天的时候,我还穿过汉服。

作者图 | 我在病房里穿着汉服

我俩只得把热情投进假发,每次见面都互相点评,有没有紧跟潮流,换上最流行的样式。

为了撑起衣服,我和李姐还商量着戴义乳。李姐一边塞着海绵,一边说着:“我要把左边装多一点。” 结果戴上后,她左、右两边乳房大小不一,惹得我哈哈大笑。

后来哪怕因为巨额的医疗费,我和李姐己无瑕顾及新衣。我俩也会带着自嘲地互相安慰:“光鲜的是人,不是衣。”我们最骄傲的就是向对方显摆:“看看,我这衣服多少年了,没想到又赶上了潮流。”

2018年春节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再次化疗时,我穿了件红色毛衣,套着黑色背心大摆裙。因为怕冷,外面还搭了一件大衣。

到医院后,病友都夸说漂亮。李姐看了我大呼:”你这裙子跳舞最漂亮了。”

“我年轻时跳交谊舞,穿大摆裙一转圈特别好看。”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我跳了起来。李姐右手握住我的腰,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我将左手搭在她的右肩,一不小心,捏住了她PICC管。

她痛得大叫:“你捏错地方了!你要手放在我肩膀上。”接着又说,“我进,你退,下一步就是你进,我退。”

新病友觉得奇怪,两个病入膏肓的女人竟然还有心情跳舞。可我俩毫不在意,她教得很认真,我学得也很认真。但因为化疗,我的记忆大不如以前,常常前面学了什么,一分钟后全忘,急得李姐直跳脚。

结果是她前进的时候,我退错脚。我前进的时候,她还没退脚,我就一脚踩上去。

有时候退对了,她会说,对对,就这样。跳两步后,她将胳膊抬起来,让我转一圈,彩色的摆裙在病房里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作者樊燕,乳腺癌患者

编辑 | 鲁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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