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果洛,有我永远难忘的青春年月

2018-12-08 13:07
山东

文/杨海滨
果洛是我的老家,于我是血脉关系,是我在不谙世事的年龄里,不顾一切,草率地遗弃了我初恋的有着雄浑莽原和秀丽河流,就像是在莲花叶上被明媚阳光照耀中的那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儿的老家。是的,从我开始迷失故乡的存在时,我已变成一个游子,一个没了灵魂安放地的游子,孤独地向着低海拔的方向游荡,去氧气充足的平原里寻找,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场庸俗梦境中寻找自以为是的不堪生活。我历尽艰辛的身心在乌压压摩天高楼和无数条高耸烟囱丛林的隙缝中,让飘满灰尘和烟尘交杂着雾霾的不见天日的原野上也变得乌黑,被世俗熏成了功利的小小俗人,我在清风明月之时蜷缩着身体能窥见内心伤痕累累,但我无处呻吟,只能在浊风浑月之时,怀念起一个少年在玛尔柯河边黑刺林中,那是他在最为无忧年代里,在高原冰冷的太阳光透照紫外线后直抵孤独的心灵并让其温暖,采撷一技长满枝头的累累橙黄橙黄的酸果果,并一把把地喂进嫩红的嘴蜃,那酸涩的味道就是纯真的果洛,美妙的果洛!那味道让我在远离老家,漂泊在异乡的今天,想起往事都澿然泪流。我多次在梦中对自己坚定地说要回到空气没被烟囱污染的老家,回到初恋的牧场,但是当我睁开眼看清所处的纷乱世界时,羞愧之情油然而生,我知道我的青春是个单程车道,一旦离去将永不会倒回到童年的阳光中,当初那个草率远走,决定了我无颜再去面对洁净的果洛,让我这一生都在错误的路线上起浮挣扎,我不知道我在后半生里是否还有勇气回到我的果洛老家,在清晨的牧场去看帐篷上袅袅的青烟,在大武河的雪夜中听结冰的迸裂时发出的块垒般悲怆如同诗句喊叫声,在玛尔柯河边的黑刺林里,因为贪婪那些酸果果扎伤我的嘴唇,当然还有隔壁扎西奶奶经常送来的能烫伤嘴唇的牦牛奶茶和风干的生牦牛肉,还有不时在某个夜晚里扎西家人坐在院子里高歌着悠长的“拉伊”声,让我的心如高原明月夜里的白云在悠荡。是的,我把这次背离果洛老家的事件,在我总结人生经验时称为“人生哲学的困惑”,这是我精神世界里一道难题错题,多少年都没有解决得了的终极困惑,是一个永远也长不愈合不了的暗红伤疤,然而背离和远走都已经为事实,成为从心脏流出的若隐若现万缕血丝般心痛,让我在置身人海中颇显孤独……哎呀呀,我的果洛,说不尽道不完的果洛,远隔我的关山千万重的果洛老家呵……

是的,我一直就在怀念。

郑州市景

刚才我说的,是在离开果洛许多年后的郑州,过着许多人都难以言表的那种漂泊的孤单生活。我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对话的同学,他们都远在大武、班玛或是西宁,因为我对老家的背离而与他们失去联洛,内心的独寂,犹如郑州冬天灰色的苍茫,让人看不到日出和日落,颓废的情绪一直弥漫着所有的日子。郑州的冬天是寒冷的,偌大的一个城市没有一处可以安置身心的地方,哪怕是间小屋。这是一个别人的郑州,虽然我置身其中,但仍是个外来者,和里面的人与物毫无关连。我说了我的老家在果洛,失去故乡的人永远都是个孤独的空壳人。我无处可去,只好选择缩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打发寒冷的时光,恰好,我在纬五路的旧书市场得到了吴玉贵先生翻译的由加文·汉布里先生主编的《中亚史纲要》,书中有多处描述似类我曾经生活过的果洛草原,正好那情绪吻合了我对高原回忆的心境。

也就是在这天中午,我收到了也是离开果洛多年的老朋友高山寄来的一张贺卡,他在上面写着:我常常想起果洛,想起我们坐在大武山头上被夏日阳光刺痛眼的午后,想起在冬夜的落雪时徘徊在大武河边听结冰的河水在喀喀地诞生着的诗句,每一次的回忆都是澿然泪下,都是在心疼痛。哦,我们的果洛,我们灵魂故乡的果洛哟……我赶集低下头,把目光拉到了《中亚史纲要》的书页里,我知道,一旦提起果洛就会控制不住内心那份汹涌的情感,就会冲出如同泛滥了的玛尔柯河之水铺天盖地的奔流。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继续读刚才看到了那行文字:那儿(指中亚地区,当然也包括了整个果洛地区)是充满了宗教和诞生帝国的地方,不是它的环境恶劣和贫穷,而是牧作的人们人性光辉和膨胀力量以及征服欲望,成就了一个关于英雄和史诗的发源……

终于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忧伤,忍不住让我的泪在午后的郑州,这个寒冷的冬日里悄然泄流如河。

大武河在所谓的仍然穿着羊毛衫的夏天清凉时光中流淌过了我的悠长青春岁月,直到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叶,我从出生地班玛的赛来塘,那是条两岸山坡上散漫地生长着美丽芳香的丁香花和一群群茂盛的白杨树的山沟,也是我第一次离开它,怀揣着炙热崭新理想来到大武。我下车后,急不可耐地不顾高原反应踉跄地去了大武河滩,对河流的热爱至今令我如初,冰冷的河水一如既往在流淌,那种流淌是让时光滞后或停顿,像是从更早时间遗传至十八或十九世纪的面貌。河岸上的鲜花如同人生往事那样灿烂盛开,远处黛色的山峰上积压着陈年旧雪,即使在夏天最炎热的这几天里,也让人清楚地感到冰凉的阳光和寒冷的风在缠绕着生活在果洛的人们,让他们的脸颊和身上的皮肤变得黑里透红,那是强大的紫外线穿透稀薄的空气,腐蚀了健康的肌体,成为果洛人最为明显的标志。我在大武居住了数年,经常在冬天或是夏天呆坐在我居住的农行大院里最后一排最后一间土木结构而又潮湿的房间小窗前,在无数个透明清晰的日子中,一览无余地去看从窗户里显现的这一切真实的如长梦未醒的景象,并让那夏季冰冷的风,一整天一整天地吹拂窗里小书桌前孤坐着的我,甚至忘记还会有别的事情。这是块被世人陌生的如同世界第三极地,也是无数次出现在史诗《格萨尔王》中的岭国英雄格萨尔的眼中图腾的圣地,也是他展开帝国大业梦想的平台,在这里,他的千军万马和鲜血白骨,演绎尽了生死中的横竖赋悲歌的激壮,让一统安多的帝国梦想终在16世纪中叶成为现实。他的后人们,今天的那些牧人们,在用传说纪念他的英雄伟业时,还掺进了令人倍感亲切的神话——那是种对英雄情结的向往和凝固,那便是遍布果洛大地上九九八十一座雪白山峰似人化的赞颂,传说的故事温情而又令人敬佩:他们都有具体的人名,都是随格萨尔建立功勋的将军,他们在功成名就之后就随着高原的山峦一样矗立于广阔的大地上并成为一座座雄伟的无字丰碑,这些丰碑则穿越过现实又回到现实中表达着最初的居民们渴望对现实生活的神话传说中的英雄的致敬,是英雄们镇妖驱邪,保护草场,让牛羊成群,真实的现实生活就这样开始到了今天。

——事实上,这在中国地理教课书上称之为巴颜喀拉山脉,而这条山脉正好有九九八十一座高耸的山峰,这样的自然和人文氛围,包围了我的整个青春年月,并透彻心灵。

果洛景色

那一年果洛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大武盖起了第一栋五层楼的楼房,这在果洛的建筑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和震撼人心的建筑物,但是在未峻工前就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当时的州工程队在承建这栋楼时忽略了高原气候对水泥的腐蚀风化,就在它在建成时也同时成为了危房,遭到投资单位州人民医院拒收,于是那栋楼在风雪中孤独地站立了三年多后,才被州政府某位要员从中协调,并再次加固后才让人民医院勉强接收并陆续搬迁进去,据说州政府在此建筑中有贪腐行为才导致如此,可没有人可以干涉,只是那样成为公开的秘密。我们这些外来大武的年轻人,都称之为“抛锚的帝国大厦”,它似乎要去象征着什么的,只是当时我们太年轻并未看懂,多年后当我们历经沧桑,再去回望时好像才明白,那是对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暗示,只是狂妄浮躁的少年在一味的狂妄中忽略了那个暗示的意义。

我曾好多次去那栋楼的最上一层跳舞,跳舞在那个年代里的大武刚刚开始风行,周未各单位打开录音机播放舞曲就可举办,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直进直出,但由州人民医院废弃的太平间就比较宽畅,宜于活动。为了活跃大武文化气氛而改造成了舞厅,不收门票。改太平间成舞厅的原因是因为大武镇上的居民死亡率较低,这当然是指汉人而言,藏人去世了是要去天葬的,他们会把遗体拉回帐篷里做法事而不会停放太平间,这说是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风俗习惯的区别。然而,在这里它还是曾经至少停放过我最要好的三个以上的朋友尸体。他们的死各有原因,譬如一位是因为从西宁回大武途经海拔在5600米的黑崖山顶峰时翻车而亡。另一位更极端,他是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当中学的老师,想调回西宁数年未果,留下一封对不起父母的遗书在冬天的某一夜晚,绝望割腕自杀。第三位朋友的死和爱情有关。那天和他恋爱了三年的女朋友,在他因为不能把她调到西宁而分手后,由一个开卡车的司机有能力把她调回西宁成了恋人,那天他们在大武街头散步缠绵时,让他碰见,妒火中烧,掏刀便捅,三刀或是五刀,然后也不理会那个哭泣着的女孩儿,去派出所自首……青春的生命如同一缕在阳光下的风,轻轻地消失在这茫茫高原的天空之中,去变成一片片飞舞着的冰冷的雪花,成为活着的年轻人们关于青春的悲伤记忆。再然后被后来的人们和历史慢慢遗忘,如多年前已消失了的那季牧草。

格萨尔王雕像

但是史诗《格萨尔王》却在那年的临街的小店里有了传唱录音带,然后听到了那悠长带着韵律的歌声在四处飘荡。对英雄的崇拜就源于精神遗传,是无意识的歌声,旷野里一个牧人随意的叙述,让我在少年就接受到了这一切,是灵魂中歌唱着的英雄,是整整一个民族中灵魂中的英雄。我对英雄的崇拜也源于这样的精神遗传,这直接导致我多少年来一直以格萨尔王的后裔自居。

格萨尔王的传唱歌声,如同雪片在果洛大地纷纷扬扬,就像是牧人们都习惯在冬天飘扬的雪花中放牧一样那样聆听着英雄的传唱,那传唱的歌声飘到了血管中,让血脉膨胀出岭国时代的帝国情调,骠悍化作成为人们的个性,饮酒、吃肉、打架、唱拉伊表达赤祼祼的人性之爱,在阳光下创作生命,在夜晚去敲白天看好的那个姑娘宿舍的门,虽然为了心爱的姑娘有时会让骠勇的小伙子们拔刀见血,青春的激扬多么值得以此血祭,真正的美好时光令人颤抖。

我从班玛到大武的第二年,州政协的一位副主席,原来是拉加寺的一位转世活佛,1953年果洛藏族自治州人民政府成立后他就来到了政协工作,并协助政府做了许多有益于的工作,最突出的就是他帮助了人民政府平叛1958年的暴乱——那是场至今人们提到仍然是心有余悸的风暴。关于他在那场风暴中角色的许多行为颇有些争议,但后来,他在政府工作当中亲民形象非常好,一年里有大量的时间是在为死去的牧人们做超渡法事,因此深受当地牧人的崇敬和崇拜。1988年冬天时死去。他死亡的方法奇特,是坐在炕头上正喝着奶茶时不知觉中辞世,去世后他的脸色红润,皮肤柔软,神态怡然,就像是打瞌睡,七天坐立不倒,直到第八天,在众多的阿卡拉麻们诵经祈祷后,才在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訇然倒下,简直就是现实中的童话传说,而那些为他诵颂经文的阿卡拉麻们,从开始就在窍窍私语,喝着奶茶,甚至兴高采烈——我想像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不对他们的宗教领袖充满伤感,还在相互间不停地说些什么,后来我清楚了,他们是在用另种方式在庆贺活佛生命的又一次轮回,另一个小转世活佛即将登台,继续着弘扬佛国的伟大责任。也验证了多年前我去著名的查郞寺时,看到一群阿卡们在为一位死去牧人天葬时的超度场面大家兴高采烈场面的困惑。是的,那是黄教弥漫着柏技刺鼻的浓香空气的天空,是属于生死轮回的仪式,在这个生与死的链条扣上又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

死亡成为我当时也是后来最为关心的永恒话题。

1987年春节前一个月,我就亲眼目睹了死亡之神的舞蹈。我从大武乘班车回西宁,当班车到了阿尼玛卿山脚下进入一条狭长的山谷时,天有不测风云,也许是阿尼神喘了口气,一时风起云骤,薄如蝉翼的雪花片从辽阔的十万里长的山梁上横飞直下,使原本通畅的公路堆起了数百米既高又长的雪堆。雪片填住了正来往于公路上各类车辆的山谷,顿时公路消失,车辆消失,只有面临死亡的残酷雪原。

阿尼玛卿山

神话,果洛是个神话遍地的地方,而所有的神话都拟人化到了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都有来龙去脉的传说,阿尼玛卿亦不例外,而果洛正是古老雍仲本教的圣地,这就更加重了传说的神意。藏族人把阿尼玛卿看成是开辟混沌天地的九大造化神其中之一位,他后来成藏族牧人们在旷野的寒风中内心温暖信仰的二十一座神雪山中第四位神,被称为斯巴侨贝拉格,专掌玛域安多地区的山河浮沉和沧桑之变,是果洛地区的救护者。在神话传说的时代起就屹立在苍茫雪域上佑护广大牧民百姓,可是为什么在今天不再佑护我的出行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许那是这个臭名召著的以暴戾的坏脾气而著称的山神对年轻生命忍受力的考验。他的一口冷冷的仙气吹得在他管辖的地盘上风起云涌天翻地覆。那时候没手机没网络,唯一的联系方式是长途有线电话和电报,而在没有人烟的无人区里被大雪封堵在山谷中,更显得孤独无助,只能用最原始的派人徒步报信等待援救,然而在这样阴险天气要安全走到数百公里之外的居住点去实在令人怀疑。我们在车上等了三天,伊时,把所有乘车人的干粮征集到一块都统一作分配,甚至连那个孩子的食物也搜集过来,死亡之手随时可能因为饥饿牵我们冰冷的手。除了饥饿随之而来的寒冷,司机还把车发动起来取暖,但一天过后连汽油都燃光了,然后就下车跑步取暖,这样过了三天,到了第六天,饥饿和寒冷已经完全把车上所有的人都放倒躺在班车的椅子上昏睡,那个孩子,那个可怜孩子的哭声从嘹亮到微弱,到了现在的哼咛,我就躺在他的后边的椅上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被冻死。孩子的母亲硬硬坐在那儿揽着她一动不动,我也在极度的寒冷和饥饿中看到了阿尼神身披雪花的衣裳从如莲盛开的天上飘然而止,他嘲笑我的脆弱,说这点冷都忍受不了还是果洛人?辜负了自诩的格萨尔王的崇拜者?我脱离了身体,;轻盈地跃了起来,要用格萨尔王的英雄气概跟他在飞雪的空中长袖论剑,我惊讶我哪来的力量,为活着信念而战的勇气,但是我真不是他的对手呢,他只轻轻一掌便把我打死在车位上,这时我才看清那是我的灵魂在战斗。然而奇迹发生了,就在我躺在座位上要死去时,看到了冰清玉洁幽幽芳香的格桑花,这次不是幻化而是实实在在的在那处绝壁之直盛开的格桑花。我知道我不会死的。然后听到了直升机隆重的飞翔声。兰州军区的空军,在接到求援的电报后飞来营救在山谷中这一批人。

我说的是果洛的一种被我解读了的精神,可我并不知道这精神对一个漫长的生命来说,是多么重要和坚强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局限我当时的理解。        

来自自然中纯粹的死亡的威胁倒不是最为可怕的,来自精神上的失落与误解才是内心真正的痛苦。在果洛首府大武生活过的我的同龄人,或许比我稍大些的人们还一定会记得我组织创办的一个名字叫《野丁香》的文学社,那时间大约是在1986至1989年之间,联络了许多有志于文学创作的朋友,当然还有些是年轻的政府官员,他们也喜欢文学,那个时候文学青年们都很牛逼,在地区或是省报上发一首小诗都以思想者自居,很有目无一切的自大。大家常聚到我那间小屋里,然后喝着隔壁扎西奶奶烧好的奶茶,一壶一壶地喝,老太太也不厌烦,用牛粪火一壶壶地烧,笑嘻嘻地用藏语对我们说,喝吧,我的孩子们,我有的是牛奶,年轻的我们刚纵横捭阖世界地发表对人生的看法。

青春年月的果洛成为我记忆中的梦幻。

许多年以后我不再飞扬跋扈,在心平气和中回忆年轻的我时,不断责问自己,果洛给了你什么样的精神,会让你如此地狂妄而自不量立?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真的,一种精神是不能被那久远的关于格萨尔关于帝国情绪所能总结的了的,果洛就果洛,是白海拔的高度,是四季无夏,是寒冷和饥饿,是绝望和希望,它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产生更伟大的光辉力量,它仍然以它的方式统治着时间和风雪,那时间对我们人生的整个经历来说,是停止的,凝固不动的如同雕塑。这就是那种精神吗?

我的小屋的那个窗口以外的风景就这样被我凝视了数千个日夜。

我的一位朋友,在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果洛后,就一直梦想调回低海拔的内地,那里有他的爱情,有他的理想,可是他用尽他能想到的办法,可终于看不到归期,他为他活动能力而恢心,终日喝酒,逢喝必醉。那一年的冬天,气温在零下40度以下,滴水成冰砭人肌骨,大约在晚上十点以后吧,他从州委家属院同乡家喝完酒回大武中学的寓所,在回到学校门口时,踉跄的步伐让他跌倒在一米多深的水沟里,水沟是夏天排洪水用的,冬天结着很厚的冰,他怎么也爬不起来,也许是脚下打滑手臂发软没有定力,但是我想他在那时候肯定感动了绝望,也高声呼叫求救,在那样寒冷的夜晚,尤其是大武比较偏僻的地段上,还会有什么人在街上闲逛呢,冰面和寒冷吞没了他微弱的呼叫,然后就躺在那儿睡了,在睡梦中走向他的爱人。第二天早上等学生上学时,发现他们的老师死在小小水沟里,尸体都僵硬了。大江大河都走过了,就永远留在小水沟里的场面就是宿命。他是我的朋友中非正常死亡的例外……他是想早些离开果洛而永久留在果洛的汉人,我和同事一起去整理他临死前的衣服时,惊诧地看到在他的衣袋里口里那沓稿纸上已定稿的一首诗,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他这首最后的几行诗句:针尖上/站着个绿豆瓣/嘻嘻地/咧着嘴/在笑。看懂了吗,死亡的微笑竟然这般美妙而富寓诗意的精神,在针类上挣扎的让心灵鲜血淋淋的岂止是他个人,还有和他同时代富有理想的青年们。我也是其中一个。有时一个平凡的梦想也能被随意看似强大的生命蔑视,同时把另种希望带到黑暗的深海……

我的朋友高山就是在我前头离开大武的,在我们分别前一天的晚上,我们俩像往常多个傍晚散步一样,在大武不长的仅有这一条街的首府大街上散步,虽然是八月黄金般美妙短暂的夏季,可在傍晚时天气仍凉气袭人。我们静静走过大街,穿过邮电局旁边那条小巷,穿过玛沁第一小学和州委招待所,再路过在山脚的新成立的地震测量所前的砂石路尽头,哪儿还有著名的果洛州烈士陵园,里头埋葬着上百名为了果洛建政或为保卫政权而死的汉人和藏人。我记得有一星期天上午,们们相约一块来到陵园,站在在我们眼里显得高大的像是格萨尔的宝剑一样的纪念碑前的台阶上,聊着对今后生活的设想,阳光和风不断抚摸我们的年轻的脸庞和弄乱茂盛的头发。奇怪的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特殊的地方,在死者的面前,在紫外线噼哩叭啦燃烧中看着蓝天而不去当时最为热闹的大武影剧院看电影。许多年当我拿也当年的黑白照片去审看时,仿佛看到了我们是从岭国时代里走的英雄在视察逝者的英雄们。青春的果洛诡谲得令人不能相信。但是在高山在告别果洛的晚上,我们沿着这条巷,一路寂静无人来到我们平时常去的大武山的山坡上,坐在傍晚的山上,微风吹拂着我们年轻的肌肤和已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的由紫外线照射后的黑红脸膛,俯看着山下大武镇的建筑和星火点点的一个个人家正在进行的平常生活,长久不沉默,也许我们是有太多要说的话,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又像是要抗拒这分别的悲伤,直到天色如水完全被黑暗淹没。我理解生活在果洛高原上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心理,他们那么强烈地渴望着离开这个矗立于西中国的高台地上的这个缺氧地点,但是,在经过数年的生活后,在真正要离开它时,那种难言的复杂情感,爱恨交织,欲说还休,他们还是要走,这里不是外来者——那些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的外省工人、学生、流盲人员、转业军人、支边青年等生活的故乡,这里是我们这些外来者反思的灵魂场,是让我们的青春飞扬的牧场,我们在蔚蓝的天穹下长大也许一直没有成熟的宽阔牧场。

高山在去了内地后,是不是和我一样在透明的忧伤中怀念我们在果洛的无羁无绊的青春年月?

果洛景色

所有离开果洛在回过身来仰视凝视这片高大陆上的高台地时,他们都会无限地怀念他们遗落在这里的青春年月!

许多人慕名或是被迫来到果洛,许多人到果洛后因为各种原因沿着来路回到来时的出发地,许多人死在这成了人生的定格,还有许多人在离开果洛几年后又举家返回,在故居的房间里继续以前的生活,他们的眼里原以为美好的地方其实远比果洛差,勇敢地把失落的年月捡了起来重又回到果洛,坚守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把果洛的生活进行到了五十年或是六十年。是的,连出生在赛来塘的我自诩为果洛的主人,也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命中注定周游果洛的旅客,将青春放牧在令人永远充满伤感的冻土地上,而且也在果洛这辽阔的疆域学会了令人终生难忘的经历之后,被“人生哲学的困惑”中的一种模糊不清的生活方式传染,人云亦云也尘步他们之后向这块耸立在世界的高台地挥手……

不久,我也离开了果洛。

我离开果洛是用尽了鄙劣的让我也厌恶的贿赂领导的手段,甚至失去人格尊严那样在一个假日,冒着零下数十度的寒冷,小心翼翼地背着费了我三个月工资的五粮液酒的背包,坐着长途班车去数百公里外领导家里去极尽讨好喜欢喝酒的那们领导,和那些早我离开果洛的人一样的心里,穷尽类似种种方式。在一场见到领导后,自己长时间抚摸住自己的脸,那是在镇静脸上的笑神经在讨好的堆笑后是多么地疼痛。也许伪劣虚假的真诚感动了领导,也许是他们习惯于别人的虚假,并把这虚伪当成真诚,终于同意让我在多年后无比后悔的举动。生活是不可假设的,没有如果,虽然在后来常常有如果我不走会如何的想法。可在当时,我以为我高人一等,自作聪明。我就要离开果洛了,离开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果洛了。可我真的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别对我今后的生活起到了什么的影响,让我内心受到什么样的伤害,义无反顾地要走了。

临走前的那几天,足足地喝了几天的酒,我自己明白我是用这种方式和老家的果洛告别,自己和自己喝,也和还留在果洛的朋友喝,让岭国的酒淹没过肤浅的举动,几天醉的不省人事,而内心里充斥着某种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的情绪,直到走的前一天,我独自来到大武河边,静静地坐在草地上,看着天上飞翔着的隼,才明白我是多么地渴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只勇敢的鹰隼,因为那才是草地上真正的灵魂,是统治时间的上帝!而忽略了鹰隼是有自己的天空的,低海拔撑不起它要的高度。我独自一人坐到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我看到旷野深处有顶帐篷里有火光闪闪,那是牧人们在煮奶茶时烧的牛粪火,还有悠长的时隐时现的牧羊女纯粹的拉伊歌声,是歌颂爱情的歌声,是果洛激荡生活的气息,是对我在旷野中漫步寻找格萨尔王和他的艾达接姆足迹的赞扬,我看了许久,听了许多,直到夜深之时,那歌声已经回到爱情的皮祅里后,才有点依依不舍失望而又独自回到我的在大武最后的那间小屋,又一时心潮澎湃,然后开始哭泣,是那种放开胸怀的嚎啕大哭。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的哭泣有点惊天动地,直到被隔壁扎西的奶奶敲开我的门,并给我送来她新做好的奶茶安慰我说,我的好孩子你有什么难过的,为什么在独自哭泣呢,就是离开果洛了也会再回来,再回来时我还给你烧奶茶喝……

她走出我的房间并轻阖上那扇木门时,我透过泪眼看到一瓶青稞酒孤立地站在桌子的一角,扎西奶奶知道哪有草原上的男人在哭泣时不喝酒呢?我借着扎西奶奶的酒,最后一次在告别的沉醉中向大武举行这样的仪式……

我知道扎西奶奶烧的奶茶已经成为我在果洛岁月的另一种凝结的形式。

如今果洛老家真的离我很遥远了,再也回不到那里去了,可我在异乡的河南一带低海拔的地方仍然时时刻刻在关注着它,探听着有关于它的一切消息,当然还有在我多年前离去时飞翔在蔚蓝天空中的那只隼,果洛呵,它确实是我们这一代在果洛生活成长的人心灵上的故园。我会把对它的全部感情用小说或是散文的形式去怀念它,表达它,让它温暖我记忆中经常冰冷的内心。

哦,果洛,每当我想想你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因为你这种平凡精神世界无处不在,它存在于水、地、风中以及高山之巅、密林丛里,也存在于由于荒漠的草原而增加了恐惧感的急遽暴风中,以及无边神秘莫测的苍穹里。

(本文原刊于《青海湖》2017年,有所删节)

【作者简介】

杨海滨,男,从小在青海果洛州赛来塘草原长大,是个少小学得胡儿语的汉人。长大后写小说散文,也写非虚构故事,多以果洛在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里小人物们的怒喜悲欢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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