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化的世界(三):亚洲拉美篇

张硕松/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建筑、规划及历史保护研究生院硕士生
2018-12-08 12:49
来源:澎湃新闻

四、亚洲拉美篇

虽然欧洲是这一轮民粹主义、极右主义、特朗普主义的重灾区,但世界其他地区也未能幸免。

相较于欧洲的反移民、极右化浪潮,亚洲和拉美更倾向于产生出一种由政治强人领袖主导的新威权政治。随着越来越多国家不再对西方言听计从,诉诸民族主义的强力领导人的出现势不可免。

比如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他表面上是亲西方的领导人,内里却是一名主张修宪扩军的热切日本民族主义者。

再比如印度总理莫迪,他很少穿西装,也经常用印地语发言,是一位务实的民族主义者,专注于发展经济。莫迪认为,世界正走向三足鼎立格局,印度将获得和美国、中国平起平坐的地位。

(一)俄罗斯

当地时间2018年12月1日,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上对媒体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图

这里姑且把俄罗斯归在亚洲篇里作为开头。

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引入了西方式的民主,并完全按照西方建议进行经济改革。新政府卖掉了大约45000家国有企业,包括能源、矿业、通讯等行业中的国有企业,结果却形成混乱不堪的经济局面,贪腐遍地,原先的国有企业全都落到少数有钱人也就是“寡头”手里,但大多数老百姓民不聊生,经济下滑严重。西方给俄罗斯提供的“休克疗法”,本意是要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转型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结果却使俄罗斯经济彻底休克。

克格勃出身的普京于新世纪上台之后,铁腕打击车臣分裂主义分子,从侵吞大量国有资产的寡头财阀手中夺回能源主导权,利用国际油价攀升机会,致力于恢复国力,同时巩固自身权威。这些举措举得了一定效果,令普京在国内拥有相当高的民望,得以在两届总统任期届满后,通过转任总理,获得了三度、四度担任总统的机会。

普京为软性威权主义打造出了一个模板:威权主义结合民族主义、打击贪腐、打压舆论,与富豪寡头之间结盟。俄罗斯人民想要一个可以和西方对抗的强者,于是普京强行收回克里米亚,对想要加入北约的乌克兰发动战争,支持叙利亚总统阿萨德,疑似利用黑客干预美国大选。

一切正常的话,普京将执政至2024年,是斯大林以来执政时间最久的俄国领导人。

(二)土耳其

当地时间2018年12月1日,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上对媒体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图

今年土耳其大选的投票率高达87%。和普京一样,现任总统埃尔多安以民族复兴为号召,裹挟着他的民粹魅力,获得了52.6%的选票,成功连任。

自2003年担任总理后,埃尔多安使土耳其经济快速成长,通胀率下降,因而广受民众欢迎。2014年至今,埃尔多安担任总统。2017年4月,土耳其强推修宪公投。这次公投最终仅以不到3%的微弱多数通过,将原来通过国会决策、权力倾向总理的双元首制变为总统制。埃尔多安随即裁撤了总理,自己独揽国家财政和军事大权,可以自行任命最高法院大法官而无需国会同意,可以随时解散国会,可以延长任期到2029年。这等于是把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控制下。

理论上,总统制国家不一定必然走向独裁统治,可以依赖司法独立、公民社会、独立媒体等机制的共同作用来制衡当权者。美国就是很好的例子。但其实,美国的制度存在一定漏洞,很容易产生权力过度膨胀不受约束的总统。特朗普之前,没有任何一位美国总统敢于尝试集权,除了因为有前面提的一些约束以外,还因为总统个人的道德感和羞耻心。如果一个美国总统真的做到了完全无所顾忌,他可以豁免自己的任何罪行,可以强行扩张自己的权力去干预司法和立法。但即使是特朗普这样的狂人,现在也不敢做出过于出格的举动。

其实从文化上讲,土耳其人对超级总统制并不陌生与反感。“土耳其国父”凯末尔(Mustafa Kemal Atatürk,1881—1938)就是以独裁方式成功打造新土耳其的。他担任土耳其首任总统的十多年(1923—1938)为土耳其实现政教分离及伊斯兰教的世俗化和现代化,离开伊斯兰世界,加入西方民主阵营奠定了基础。土耳其在1953年成为北约成员。

凯末尔同时明确,军方有制衡和监督国家权力的任务。土耳其宪法明文规定,一旦政府背弃伊斯兰世俗化国策,出现伊斯兰基本教义派的行为,军队就应该起义,推翻独裁者。这为土耳其军方的一些做法提供了正当性和合法性依据,从1960年代至今,土耳其军方至少发动了五起政变。

但是埃尔多安的意图是将土耳其带回伊斯兰世界,因此上台后开始弱化军队权力,大规模清洗军中反对势力,终于刺激军方于2016年7月15日的发动政变。这次政变在短短八小时内造成249人死亡,2193人受伤。由于军方缺乏民意支持,埃尔多安在国外度假期间凭借社交网络就扳回劣势,最终镇压了这次政变。之后埃尔多安展开了报复性的肃清运动,超过11万人被捕,15万军警和司法人员被革职。

近期的沙特记者卡舒吉遇害案更是让埃尔多安敏锐地嗅到了土耳其在地缘政治上的有机可乘。一方面,埃尔多安的野心一直是想要取代沙特成为中东地区的盟主;另一方面,土耳其又不能和沙特公然撕破脸。所以,土耳其官方10月以来每天挤牙膏式地就卡舒吉事件通过媒体爆料,正体现了埃尔多安高明的政治身段。埃尔多安的意图是,在不彻底破坏和沙特关系的前提下,尽可能去煽动国际社会谴责沙特,降低沙特国际声望,动摇沙特和美国关系,从而令土耳其可以从中获益。

土耳其眼下的另外一大危机是经济。存在很多不利于土耳其的国际大环境因素,比如全球性贸易摩擦的不确定性、高油价、美联储升息、新兴市场风险。在这些不稳定因素作用下,土耳其将面临严峻的经济危机风险

(三)菲律宾

当地时间2018年10月9日,菲律宾马尼拉,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在总统府会见国会议员以及政府官员。东方IC 资料图

菲律宾版的特朗普是其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其参选和就任以来的大嘴巴和强硬作风比正宗特朗普来得还要更甚一筹。

自2016年6月杜特尔特就任总统以来,菲律宾举国上下开展了一场反毒大战,宣称对所有涉毒人员杀无赦。人权组织大赦国际称,已经有超过8000人在这场扫毒大战中死亡。但杜特尔特无视国际批评,无惧国际刑事法庭对他的反人道罪调查,坚持零容忍政策。最近杜特尔特发表讲话称:“我的扫毒行动永远不会终止,直到最后一名毒贩和毒枭被消灭。”自由派人士感到担忧,认为杜特尔特有法西斯独裁倾向,但菲律宾民众却选择拥护这位“闹革命”的总统,其满意度也达到了惊人的七成。

面对走私问题,杜特尔特更是公开用推土机碾碎了20辆走私豪车,以震慑走私分子。以往政府都是拍卖走私车,但结果拍下这些车的还是走私贩,根本无法阻止走私现象。而杜特尔特上台以来的种种铁腕举措,使得菲律宾海关在2017年的关税收入创下史上新高。

向假新闻宣战,成了世界政治强人们的共识。从特朗普到普京,都痛斥过假新闻,杜特尔特也不例外,更是直接撤销了他所认为的假媒体的营业执照。他们怼上假新闻,认为假新闻不叫媒体自由,而是滥用自由,是被人为操控而故意针对他们这些强人的。

(四)巴西

2018年12月2日,巴西,2018巴甲颁奖典礼上,巴西总统博尔索纳罗身穿帕尔梅拉斯球衣举杯庆祝。视觉中国 图

在这一轮新兴市场的经济下滑中,巴西经济也陷入了困境。伴随经济困境崛起的是高喊民族主义口号的社会自由党(右翼)人雅伊尔•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

在10月7日举行的巴西第一轮总统大选中,博尔索纳罗得票率为46.7%,和得票第二多、获得28.5%选票的劳工党(左翼)候选人费尔南多•阿达(Fernando Haddad)进入10月28日的第二轮投票。第二轮投票中,博尔索纳罗成功抵挡住了中左翼选民的攻势,以55%对44%,成功当选巴西新总统。

巴西极右翼崛起的温床是政治贪腐和犯罪激增。巴西传统上一直是左派占据绝对优势的。但在劳工党长期执政下,巴西政界贪腐严重,经济萎靡。从前总统卢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到罗塞夫(Dilma Rousseff),再到从副总统转正的现任总统特梅尔(Michel Temer),都涉嫌贪污受贿。连这次代表劳工党竞选总统的阿达也被爆出在2014年竞选圣保罗市长时,收受上百万美元非法政治献金,并用假账掩盖。犯罪问题更是巴西社会一大痼疾,2018年的统计显示,巴西平均每天发生175起谋杀案。2017年,巴西有64000人死于谋杀。

博尔索纳罗在巴西的横空出世代表着一场改变,代表着人民对建制派长期的不满,代表着自由主义规范的崩溃、民粹主义在巴西的兴起,代表着主宰拉丁美洲多年的左派粉色浪潮正在开始退潮。

博尔索纳罗是军人出身,从不掩饰自己对巴西过去军事独裁时代的怀念,乐意被拿来与拉丁美洲过去的独裁者做对比。博尔索纳罗公开支持对犯罪分子进行刑讯逼供,还曾经说过:“光靠选票是根本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的。唯一能改变这个国家的就是发动一场内战,而且要做到过去军政府没有做到的事——杀掉3万贪污无能之人。”

《华尔街日报》认为,有两点让博尔索纳罗在巴西群众中广受拥护:一是主张用严酷刑法打击犯罪,支持民众拥枪,这迎合了巴西民众对当下贪腐与高犯罪率的批判;二是口无遮拦,发表了很多反移民、歧视女性、非洲裔和同性恋的言论,敢于挑战政治正确,将自己打造成反建制的改革派强人,虽然这无疑招致了左派和女性选民的强烈反对。

博尔索纳罗的当选令西方主流知识界哗然,但巴西国内市场反应积极,巴西股市汇市一路上涨。经济层面,劳工党持一种反改革态度,希望延续之前的经济政策,博尔索纳罗则启用市场派的经济学家保罗•格德斯(Paulo Guedes)出任财政部长,将进行经济转型改革,改变以来原材料出口的经济模式,施行国有企业私有化政策。

作为世界第八大经济体,人口全球第五、拉丁美洲最大的国家,巴西的向右转也值得持续关注。

(五)墨西哥

当地时间2018年12月3日,墨西哥墨西哥城,墨西哥总统洛佩兹·奥夫拉多尔现身就职后的首场新闻发布会,他立誓要对墨西哥进行“深刻而彻底”的改革。视觉中国 图

在这一轮全球政治转向中,墨西哥显得有些另类。

过去一个世纪以来,墨西哥人民只能在两个建制派右翼政党即革命制度党和国家行动党中选择当政者。但面对严重的暴力犯罪与贪腐问题,民众的愤怒远远超越了恐惧,他们恨透了执政党,恨透了贪腐,恨透了裙带资本主义,恨透了巨大的贫富差距,受够了每天生活在毒品暴力犯罪阴影下。

所以墨西哥人民放手一搏,决定用选票惩罚毫无作为的上述两大政党。在2018年7月1日举行的大选中,他们选出了曾担任首都墨西哥城市长的左派领袖洛佩斯(Andres Manuel Lopez Obrador)担任总统。这是史上第一次,墨西哥大选选出了一位左派总统,由其领导的左翼政党国家复兴运动党(Morena)成立仅仅四年。

虽然是左派,但他所代表的一样是一种变革的力量、诚实的力量。洛佩斯担任墨西哥城市长时,民意支持度一度高达84%。曾两度参选总统,都以微弱之差惜败。他的政策是一个给穷人更多补贴的野心勃勃的社会福利计划,估计需要花费250亿美元。批评者把他比作委内瑞拉的查韦斯。

吊诡的是,虽然洛佩斯是左派,但同时也反全球化,主张经济民族主义,因此把他称为“左派特朗普”也不为过。

五、结语

威权主义强人政治浪潮正从亚非拉蔓延到欧洲和美国。2016年11月的总统选举中,美国人民自己用民主的方式选择了反对全球化和移民、蔑视司法独立、攻击媒体监督的特朗普。

根据调查,出生于1930年代的美国人中,超过70%认为生活在民主社会至关重要,而1980年代出生的美国人中,仅有30%同意这点。

这是因为,过去人们知道不民主社会是什么样,所以珍视和拥抱民主制度,而现在,那些在民主社会中长大的更年轻一代却不知道不民主社会是什么样,从而对极左或极右产生了很多美好的幻想。而且二战后半个世纪间,民众的生活水准整体是不断上升的状态,而现在美国人民生活水平处于长期停滞状态。民众突然间开始发觉,体制内的人只会为自己谋福,根本没有为大众着想。对现状的不满直接导致很多人对民主体系不抱幻想,结论就是美国和欧洲的民主正在走向衰败,至少是出了大问题。

在传统上的老牌欧美民主社会,白左们对“政治不正确”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但他们往往只是虚情假意,夸夸其谈,高举旗帜,空喊口号。这完全无法应对新时代的挑战,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强势出现的特朗普们不再被“政治正确”束缚手脚,反而可以打破陈规,直接面对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显得更加真诚勇敢而有效率。这自然可以大量吸粉,获得坚实群众基础。所以,特朗普们的出现是大势所趋,是民意所向。

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1931—2007)在其1998年出版的《筑就我们的国家:20世纪美国左派思想》一书中如先知般指出:“被遗忘者的诉求终将召唤出强人政治。”发达社会中那些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浪潮中被抛下的族群,不再信任既有的宪政民主体制,他们只需要一个凌驾于制衡机制之上的强人,通过推翻既有政治格局,让本土社群的利益诉求重见天日。这是特朗普得以当选的根本原因。特朗普就任后推出的“禁穆令”等一系列排外和保护主义色彩强烈的行政令即使争议不断,但基本无损于其在共和党基础选民心中的支持度。

现在,信奉民族主义的强人政治领袖重领风骚。在民族主义激化过程中,民主化意外扮演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不仅是因为,我族选民会终究会将选票投给我族自己;而且是因为,他们可以重新定义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重新定义敌人,将后者排斥在民主之外。

对许多人来说,民主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他们有时候并不渴求民主,因为民主无法当饭吃。如果没办法带来就业或者安全,贫富差距会使政治经济制度看起来更像是被操控的,这时国家就很可能滑向威权统治。这是全世界如此多截然不同的国家对民主的支持逐渐降低的共同原因。

我们正在见证一个民族主义新时代的到来。未来的世界可能裂解为民族主义的竞技场,那将是柏林墙倒塌后,人类历史再一次面对一次巨大的转折。(全文完)

(本文2018年11月20日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华府工作小透明萝贝贝”,原题“川普化的世界(三)——亚洲拉美篇”。经授权刊用,并由作者重新增删改定。)

    责任编辑:李旭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