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出直肠癌的父亲,成了十里八乡活得最久的癌症病人

2018-12-06 11:26
上海

文 | 仓阳

编辑 | 王迪

“我的这条命,是儿女们救转来的!”每当有乡邻关切地询问父亲的病情,他总要在回答后这样强调一句。

说话的时候,他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完全不像一个患癌多年的病人。

1

上周的一个晚上,我照例打电话回去。为了省钱,家里两年前把固定电话拆了,买了一部没有月租的手机放在家里当座机用。母亲出门时,就把手机揣在身上。

通常情况下,接电话的是母亲。父亲要么去村旁的供销社打麻将,要么就在那里和人咵天(聊天)。

母亲正巧在供销社,顺手给一旁看电视的父亲递了手机。“屋里冇得(没有)电视看啊,不到这里来么办?”父亲突然扯大嗓门说。

家里的电视常被弟弟的儿子霸占着,我说这事好办,一两千块钱就可以买一台,我给你们打钱。

父亲却还在追问:“么样啊,你给我们买?”我说是啊。他却转口,“跟你说着玩的,电视屋里又不是冇得,不买不买!”

好早的时候我要给家里再添一台电视,就被他一口拒绝。听他这般重提,我就明白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给旁人听的,无非是想显示儿子孝顺呗!

2

父亲出生于1947年正月初八,年过七旬。有个时间他记得和他的生日一样清楚:2010年12月14日。

那一天他因为查出了直肠癌,被推进医院的手术室。他把那次开肠破肚的手术视为闯鬼门关。

在这之前,父亲在广东打工。家里我是老大,妹妹比我小两岁,弟弟则比我和妹妹小十来岁。

父亲和绝大多数农民一样,怯懦、胆小,普通得如同土疙瘩。好在我们兄妹三人还算争气,走上社会后努力打拼,各自成家立业,没让他操什么心。

父亲农闲时是一名泥瓦匠,不过60岁以后攀高爬低砌墙抹灰这样的活儿他干起来吃力,不得不基本退出,偶尔打游击做几天。

家里共有水田和旱地七八亩,主要种植棉花、小麦、油菜和水稻,父母正是靠着田地里的收入养大三个孩子的。但是那几年耕田种地就挣不到多少钱了,一年到头累得腰驮背断,刨去化肥、农药还有抗旱费等各项投入后,勉强能有三五千的收入。

还有个原因是青壮年劳力都成批跑出去了,而留守的老人们又无法胜任繁重的农事劳作。村里原本出产丰饶的田地开始逐渐没人细致侍弄,庄稼稀稀拉拉的,田地大面积抛荒,长满壮观的荒草。

舅舅一家收入倒不错。他们一直在广东谋生,舅舅把一个市场和附近几栋大楼里收废弃包装箱、报纸的活路揽了下来,运回住处后舅妈分类打包归类然后出售。

父亲不甘心在屋里这样过下去,更不愿给子女增加负担,就经常通过电话给远在广东的舅舅“吹风”,希望舅舅在广东给他找一个轻省的事干,给自己攒一些钱养老。

很快,舅舅就给父亲谋了一个给水果店守夜的活路,店铺和舅舅的住处也只有10来分钟的路程。随后,父亲启程南下。这一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父亲61岁。

3

我定居在武汉以北距离老家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之前打电话回去时,几次听父母亲冒出想让父亲到广东投靠舅舅的想法,我竭力反对。60多岁的人,该在屋里颐养天年了。但父母亲不这么认为,父亲南下的计划全家人都瞒着我,想阻拦时已成既定事实。

父亲每天的工作是等水果店收摊后,将堆在门外的货物堆积在一起用塑料布盖好,然后在店里值更守夜。刚开始的薪水是包吃包住每月工资500元,到了第三个月涨到了800元。

对这份工作,他极其满意。“既没风吹雨淋又不肩挑背驮,每年还有万把块钱的收入,哪有这好的事情!”

一年多后,舅舅又设法把我一个堂哥弄到了广东。堂哥当时五十多岁,堂嫂因病过世,一双儿女都在外面成了家,就剩他一个人。堂哥到了广东做的是和父亲一样的活路,在不远处另外一家店。

堂哥去了广东,我对父亲就更放心了。那几年,每当我下午打水果店电话找他,都会有一个或男或女广东味十足的普通话大喊:“罗阿叔,你的电话!”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也舍得出力气,不仅把份内的事情做得清清爽爽,不该他做的事情他也自觉去干,深得老板的喜爱和敬重。

他的打算是,在那家水果店踏踏实实多干几年,直到身体条件不允许为止。但是,突如其来的疾病破坏了他的晚年人生规划,并且来势汹汹,让我们一家惊慌失措。

4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到了2010年。三年时间里,为了省钱又不耽误做事,父亲连过年都没回家。中途母亲去探望过一次,反馈回来的信息是父亲在那里过得很“熨帖”(舒服)。我和父亲一北一南,这三年没见过面。

大约在这一年夏天,他发现自己上厕所时大便带血。农民都这样,身体的某个部位要是没有强烈的痛感,他们就会能拖就拖,因为怕去医院,更怕花钱。父亲也是,可是大便带血却越来越严重。

舅舅听说后,带着父亲去小诊所开了药,缓解了一段时间后故态复萌。民间不是常说十男就痔吗?根据症状几个人胡乱怀疑是痔疮。舅舅还陪着父亲去广东的小医院进行了检查,也做了痔疮手术。然而,便血还在持续,并且越来越频繁,后来父亲对我这样形容:“就跟水龙头滑丝了一样,一搞把裤子弄脏了.......”

因为怕屋里担心,这些情况父亲和舅舅一直瞒着我们。到了快年底实在瞒不住了,舅舅才打电话告诉了母亲。

我和妹妹听说后,让父亲马上回来,有病没病都别在广东了。父亲有些不舍他的800块工钱,再加上他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疼痛,所以犹豫不决。我和妹妹坚决不同意,要求父亲立即返回,到武汉的大医院检查。

在这当中还有一段插曲。堂哥是一直知晓父亲的病情的,当看到父亲割了痔疮后还是频繁便血后,便对父亲说:“幺叔,这不是个事。要是拐毛病(很厉害的疾病),就要‘打主意’。”

堂哥所说的“打主意”,是自寻短路。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很普遍。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不给子女增加负担,自己也免受病痛之苦。我的大伯父——也就是这个堂哥的父亲,就是2002年生病后偷偷上吊自杀过世的。

这段插曲传到我和妹妹耳朵里,让我们恐慌不已——我们担心父亲突然寻短见。我频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想开点,有什么事我顶着,赶紧回来检查,有病治病无病安心。父亲反倒在电话里安慰我:“儿呀,我都63岁的人了,活到这个岁数要是死了也可得。我又不苕(傻),要死也是死在屋里,么会死在外头咧?”

11月中旬,父亲终于卷起铺盖回来了。回武汉的时候,他托堂哥帮他买火车票,为了省钱本来是要买硬座的,但堂哥帮父亲买的是200多块钱的卧铺。父亲把车票钱给堂哥时,一生节俭成性、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堂哥却坚决不接。他对父亲说:“幺叔,你我叔侄一场,你得病我别的忙没帮上,你这次回去还不晓得是么样个事……”他是担心我父亲不久后会离开,提前和父亲诀别。

5

父亲在武昌南站下火车后,就被妹妹接到了她家。我当时没有回到武汉,在电话里反复给他打气,安慰说我们兄妹三个都在,先确诊再从长计议。父亲则早就盘算好了,说如果是严重的病,花费在两万多块钱就治,超过三万就直接回家。

父亲在广东打工三年,家里攒了一万多,他想着我们兄妹三人各出三五千元,加起来花个三万块,各自的小家都能承受。

在武汉,妹妹带着父亲去一家大医院进行了系统检查。很快诊断结果出来了:直肠癌,中晚期。

当时在我和家人心中癌症就等于死亡。接到妹妹的电话后,我惊慌失措,本想先瞒住父亲,但妹妹说瞒不住了,检查结果父亲已经知道了。我赶紧叮嘱妹妹和母亲,把父亲盯紧一些,防着他寻短见。

弟弟率先打起了退堂鼓。在电话里对我说:“哥,老头得的是癌症,诊(治疗)也诊不好。不如直接回去,让他吃好一点喝好一点算了!”

母亲也要求放弃治疗,哭着说“癌症又不是别的病,花大几万还不见得打得住。到时还要办后事,又得好几万,屋里哪里有那么多钱?”

我不是第一次接触癌症。初中同学的父亲就是这样去世的:老人患了胃癌,手术和化疗都做了,也只熬了几个月。但我和妹妹意见一致:治不好也要治。

一天夜里,我在梦里朦胧之间看到父亲远远站在我床边,他一言不发,佝偻着背,落魄得如同无儿无女的可怜孤老。我顿时惊醒,嚎啕大哭。

兄妹三人中,弟弟在工地打工,揽一些小活,经济条件十分有限。妹妹和我商量,父亲治病的钱我们两个大的出。我在地市级报社工作,虽然也辛苦,但三四千的月薪还是比一般家庭好过一些,便立即取出两万给妹妹,妹妹也毫不含糊地拿出一万。

6

钱一到位,剩下的就只有做手术一件事情了。几年后我和父亲聊,他说那时他真的不想死。“哪个想死呢?现在这么好的社会!”

父亲是吃过苦的人,五八年五九年差点饿死。对于他们那辈人来说,日子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他没活够。但是他担心几个子女因为他的病互相推诿,毕竟子女们都有各自的小家庭,怕推诿到最后他成了没人管的累赘,十里八乡这样的事他听的太多。如果演变到那种程度,他就觉得比死还伤心,活一段时间后自寻短见算了。

2010年12月,在妹妹和别的亲友的张罗下,父亲住进了一家三甲医院,我和妹妹一致认为,让父亲去大医院更保险。

手术进行了4个多少小时,肿瘤被顺利切除。父亲特意看了切下来的肿瘤,在肠子内侧,有半个啤酒瓶盖大小,如同宰杀后的母鸡体内黄豆蚕豆大小的鸡蛋,倒翻着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父亲手术过了几天我才匆忙赶回武汉。弟弟在病房里陪护着,父亲看上去精神不错。我絮叨了好一阵安慰父亲,他则催我早点赶回上班。“看一眼就行了,快走,莫耽误了你在外头的事,你还要活命(养家糊口)......”

7

在医院住了29天后,父亲出院回家。我和妹妹各追加了一万的中途治疗费后,妹妹哭了,她再也拿不出钱了。

几个月后,父亲进城做了第一次化疗,我听家人说一切顺利。第二次化疗后,我再打电话回家,母亲和妹妹就不愿意多说了。逼急了,母亲才说,化疗没必要再做了。

“儿咧,化疗这个事情,是把好人拐人一起杀,不是癌细胞的好细胞也被杀了,伤身体得很!做化疗人活不长,不死半条命也冇得了!左右隔壁湾(村庄)的好几个得了癌症的,化疗都做了,人先后都不在了!再说了,把老头治得这样,你们的孝心尽到了,老头也活得蛮好,你们还有各自的日子要过,不能把你们扯得到时拆屋卖瓦媳妇闹离婚啊!”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道。

一直和我统一战线的妹妹也改变了立场。妹妹说她在武汉也听说了很多癌症患者化疗后迅速油干灯熄的活生生事例,和她玩得好的好几个嫂子(闺蜜)也建议化疗不能做,“做就死得快”。

家里人一致意见是,化疗不做了,让父亲在家慢慢调养,说三分治,七分调,开刀和化疗都是大伤人元气的,把病人调理好很重要。我隔得远,再者想到后期一家人都难以负担的化疗费用,也有压力与私心。化疗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8

不再有念想的父亲消沉了大约半年,从心有不甘到后来不再悲戚戚地讲自己的病症。但手术后他恢复得很好,走路一阵风,说话时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那副吼吼响的大嗓门。母亲说他“身体好得可以一砣子(拳头)打得死一头牛”。

广东那个水果店的老板对父亲很舍不得,每隔一段时间还给父亲打电话拉拉家常,言辞间有让我父亲再去守店的意思。父亲很明智,每次顾左右而言他。

2012年的一天,这个老板雇请了一辆大货车到襄阳采购橘子,他在电话里问到了我老家的地址,不惜绕道上百公里,买了礼品特意到我家里看望父亲。回广东后,他依旧每隔一段时间要给我父亲打个电话,直到我老家座机电话拆掉跟他断了联系为止。

父亲手术后的良好状况出乎很多人意料。每当在外头遇到熟人,对方关切询问父亲的身体情况时,父亲就会豪迈地说:“多亏了我屋里的伢们,要不是他们出钱送我到医院去割一刀(做手术),怕是现在我坟前头的草都有人把高了!”

他也常对旁人讲:“我的这条命,是我的大儿救转来的!”其实我内心着实觉得愧对父亲,他治病我没有拼尽全力。人到中年,我更能体会到父亲作为男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不易。在那之前,我一两年才回去一次,总觉得父母还年轻,身体尚好,以后回去看望他们的机会多的是。在那之后,我每年必定赶回去过春节。我心里清楚:陪着他过年,过一次少一次。

有次我回去过年,在屋里挨着父亲坐着咵天。父亲兴致很高,谈起自己做手术的经历。说到兴头上,他非要脱掉上衣,把他的伤口展示给我看。我看到一条很长的伤疤如同一条粗壮的鳝鱼盘踞在父亲身上,很吓人,他言语里却很得意,大有劫后余生的意味。

为了让父母安享晚年,我让家里田地都不种了,只种点菜,父母觉得太闲了,偷偷种了两亩地的棉花,说“捡一个总比掉一个强”。父亲刚出院回来时,母亲想让父亲把烟戒了,还经常吵,指责父亲不该打麻将。我拍板:“不管他,我们出钱把他养着,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翘着胯子(腿)玩,么样玩得高兴就让他么样玩!”

弟弟虽然也在城里买了房子,但孩子没人带,通常情况下一家三口还是和父母住在老屋。就这样,父亲每天接送一下在镇上上学的孙子,其余时间基本上可以随心所欲。2016年,家里又养了几只羊,父亲每天负责牵进牵出,只当消磨时间和锻炼身体。

9

听说癌症病人开刀后如果活过了半年就可以活一年,活了一年就能活三年,活了三年可盼着活五年,五年则有望八年。父亲放弃治疗后,定期复查无从谈起。不过,他却像没生过病一样,一年一年若无其事地活过来了。

每隔三五天,我会在晚上七点多钟打电话回去。通常情况下,接电话的是母亲。父亲要么去村旁的供销社打麻将或者围观打麻将,要么就在那里和人咵天。父亲也不是习惯吃闲饭的人。村里别的泥瓦匠有时会接到帮人盖房修灶的活路,由于农村留守人员越来越少很难有合适的人手,这些同行就会上门找他帮忙。父亲也会根据活路的难易程度和自己的身体情况,选择去做几天工,每天还有一百多元的收入。我听说后,有些许担心,但更多的是欣慰:老头的身体还可以嘛!

时间一晃就是八年。今年夏天,教过我的50多岁的女老师患癌过世了。

这些年推行殡葬事业改革,在农村其实是把死者运到火葬场火化后,骨灰盒抱回来装进棺材里,再进行土葬。红白喜事是有规矩的。在老家农村,抬棺材必须有8个能出力气的壮年劳力。死者家属在村里找了一大圈,8个人凑不齐。后来想着我父亲身体还硬朗,就找来打商量,想请父亲帮忙抬棺。棺木很重,同时抬棺也有诀窍,必须抬棺人协调配合。抬棺中途不能歇脚,也无脚可歇,必须一鼓作气抬到墓穴。父亲心里有些没底,特意到死者家里去绕着棺材观察了一番,约摸着吃得消,就爽快答应了。

父亲去抬棺这事儿是母亲跟我讲的,我一听很兴奋:父亲毕竟是71岁高龄的老人了,还能去抬棺材,说明身体还不错!其实我一直相信父亲不比谁傻,他既然去做这件事,唯一的解释是他有把握做得了。

我不知道当父亲去抬棺或者听说别的癌症病人去世的消息时,有没有“兔死狐悲”的恐惧?即便是父子,我始终不曾开口问过。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放弃化疗后听说一个个癌症病人病故的消息,父亲就已经把死亡看得很开了:反正自己已经活这么久了,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他很乐观。 

我不懂医学,不知道放弃化疗到底对不对。不过,父亲手术后已经活了八年,并且他还活蹦乱跳地活着。不但出乎我的预期,也还成了十里八乡癌症病人的“标杆”。

近年来,我们兄妹三个的经济条件也在逐渐改善。我为父亲花了十几万,看到他越来越好,我觉得值。每当我向他唠叨,“你把身体搞好,只要你能活,给你多少年的钱我都愿意!”他总是在电话里哈哈直笑。

图|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仓阳,供职于某报社。潜心致力非虚构写作,讲述普通人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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