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瑜荪︱梓室蒙励:记陈从周先生给我的几封信

叶瑜荪
2018-12-03 12:06
来源:澎湃新闻

陈从周先生(1918-2000)是我崇敬的前辈之一。他以古典园林专家享誉海内外,成为同济大学一张名片。同时又是一位中国传统文化坚毅的守望者,斋号梓室。我得与梓翁陈老先生相识,确因竹刻之缘,并蒙赞赏、推荐,给我极大的鼓励。

1985年秋,石门缘缘堂重建开放,经各方的努力,一年后终于动迁了大门口的企业厂房,使缘缘堂东边的围墙和院门得以恢复。帮助设计和重建院门的范汉光兄提出建议,请陈从周先生为院门题写“丰子恺故居”门额。我十分赞同这个主意,即于1987年4月8日写信给丰一吟老师,要她出面去请陈老题写。谁料4月15日就收到一吟老师回信并陈老题字手迹。一吟信中还转述陈老信上所说,要他为“老伯故居”题字,他很激动,为此停止工作,谢客,马上将字题好,“搁笔凄然,自己看看,几个字中是有感情的,充分表现了老伯仁慈的面貌,我能忝列微名,感愧交并矣”。读至此,梓翁对丰先生的这片深情着实让我们感动。“丰子恺故居”题字,后由我摹刻于方砖,做成了院门的门额。

在商量如何对陈老表示谢意时,汉光兄又提议我选一梓翁所画墨竹图,刻成一件竹臂搁以为报谢。汉光兄有一梓翁画赠的墨竹轴,正适合摹刻。于是我用阴刻法摹刻了一枚臂搁,并录刻了梓翁题画诗:

淡叶疏枝韵自清,要知写竹写其神。

输他满纸横斜甚,都是凡夫俗子身。

阴刻陈从周竹枝诗臂搁

自己感觉刻得尚称满意,因我也喜爱梓翁的墨竹和诗句。

我将这枚梓翁“墨竹”臂搁交由汉光兄去寄奉,因汉光兄与梓翁一直有着联系。就此,我像圆满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样感到一种轻松和喜悦。

就在我快淡忘此事之时,1987年11月15日,缘缘堂给我转来了梓翁写给我的一封信函。因我与梓翁没有通过信,故他把信寄到石门缘缘堂转我。信是11月6日写的,行云流水般的墨迹,写了四张小花笺——

瑜荪道兄阁下:

奉到尊制竹臂搁,神品也,无人不赞。数当世竹人唯兄为魁矣。每日把玩,益增神交,何日到桐乡必趋清斋畅叙也。拓本已裱好格景,将为文张之,使世人知有此高手。

弟友人美国贝聿铭兄,世界建筑大师,雅为文玩,拟以大作为赠,如何安排,请兄示知,多少大小,可画好寄奉奏刀。

《人民日报海外版》大文已见到,何谬赞乃耳。

弟 从周(1987年)十一、六

1987年11月6日陈从周致叶瑜荪函

梓翁信中所说“《人民日报海外版》大文”,指的是我1987年9月30日刊发于该报的《草堂终古说缘缘》一文,专门介绍梓翁为重建缘缘堂书赠诗幅和门额之事。展读梓翁如此盛情之手札,真令我惊喜莫名!拙刻能蒙前辈赞许,并欲委以拙刻转赠贝聿铭大师,绝非我所始料者。欣喜之余,马上给梓翁回信,对他的鼓励表示感谢外,汇报了自己学习竹刻的心得,望予多多指教。委刻赠贝聿铭大师文玩臂搁,则表示一定认真刻制。信末还特地说明,我与一吟老师及汉光兄早就觉得,缘缘堂本应请陈老来一游,无奈堂里经费有限,尚难派车去接,故未发出邀请。随信还附去我习刻作品拓片十二枚,请求指正。

很快,就得到了梓翁11月22日给我的回信——

瑜荪兄:

大函及嘉制拓片拜领,把玩难抛,阁下真江南刻竹第一人也。为贝聿铭代求件草成书画各一,还乞刻时斧正,拜托拜托。此二件当可刊于国内外大报矣。

弟 从周 (1987年)十一、廿二

1987年11月22日陈从周致叶瑜荪函

委我刻赠贝聿铭大师的臂搁件,一是梓翁所画折枝墨竹件,寥寥数笔,极简练,但清趣满纸。另一是当年梓翁在北京陪贝大师建造香山饭店时所作七绝,诗书俱佳:

书生只合闲中老,向晚桐荫共酒杯。

泉石安排堪入画,愧承商略到池台。

阴刻陈从周书赠贝聿铭诗臂搁

我即刻选择竹材,着手摹刻梓翁书画。不料就在摹刻过程中,12月15日接郑逸梅老先生来信,告知梓翁独子陈丰在美国遇刺噩耗。这一悲信让我坐卧不安,我和汉光兄深为梓翁担忧。情绪稍为安定后,我终于完成了两件委刻作品,并将墨竹图刻成阴刻、留青两件。但此刻料想梓室正笼罩于哀愁中,我该如何向梓翁复命呢?

转眼已是1988年元旦,我于1月2日晚给梓翁写了封慰问信,并附去已刻竟之臂搁拓片。

让我欣慰的是,梓翁于1月8日就回了我信——

瑜荪兄:

大函敬悉,精刻亦佳。

弟遭此大难,颓唐已亟。兄之作慰我良多。如能寄下,甚感!前兄为刻之竹臂,我细心摩挲,现色泽古雅,真珍品也。拓片已寄澳港报刊出。弟主持豫园工程,该园有一寄售部,外宾光临甚多。兄如有小品可代出销,何如?

竹件在细心摩挲,其色泽古而脱火。俗人不解其法,又不知欣赏。红粉赠佳人,理至明也。

弟 从周顿首 (1988.1.8)

读罢回信,我稍感心安,梓翁未被丧子之痛击倒,已能在信中教我竹刻摩玩之法,还想着帮我在豫园代销拙刻。同一时期,又读到他发在《新民晚报》上《紧抱孙儿望后头》一文,梓翁的胸襟和意志让我钦敬!

于是我赶紧钉制邮寄木盒,于1月15日将委刻的三件臂搁付邮寄出。

2月11日收到梓翁8日的回信,写了三页花笺——

瑜荪道长赐鉴:

大作三件拜领,谢谢!

刻书一件尤佳,真神品也。弟每日摩挲,古意渐出。前刻之一件,经数月之手摩与藏之被窝中,色近金黄。凡刻品在于爱之者,正造园与养园一也。拓本已寄港,港报可能刊出。

今日收到大文,溢美滋愧。心境颓唐,草复见谅!

从周顿首 (1988年2月8日)

1988年2月8日陈从周致叶瑜荪函

拙刻蒙梓翁如此推重赞赏,让我内心感愧交并。因我明白,这是前辈对晚生的鼓励和提携。我当珍惜之,以为鞭策自己的动力。

我喜爱刻丰先生的字画,更得梓翁赞许和支持。1988年夏,我计划将丰先生早期漫画代表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刻成臂搁。在设计时,因画稿无法拉长,考虑将画刻于臂搁下端,上面另请名家题字。9月24日,我将刻完画稿的拓片寄给梓翁,请求题字。不到一星期,就收到两件题字。一件是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原句: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子恺丈画,从周书,瑜荪刻。

留青丰子恺红了樱桃臂搁

另一件是梓翁即兴题句:

人随明月月随人,人何处,月依然,此意谁知?戊辰夏瑜荪刻子恺丈画,陈从周。

留青丰子恺人散后臂搁

意境美极了。

随信还附来一诗笺,真让我欣喜不已:

丹青真足贵,辛苦竹为亲。吾友信谁是,桐乡叶瑜荪。俚句赠竹人叶君瑜荪 ,戊辰夏陈从周。

陈从周赠叶瑜荪诗笺

梓翁驾鹤仙游已近二十年,但只要一想起他给我的那些翰墨书简,依然对我的治竹有着很强的激励作用。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