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应60年前“世界如迷宫”,伦敦“移动空间”反思人造城市

陈姗姗
2018-12-05 17:04
来源:澎湃新闻

1959年, 几位情境主义国际者(The Situationalist International)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合作,将美术馆的两间展示改造成一座迷宫。由此引发一场对于“人造”的反思,60年后,一个名叫《移动空间》的展览用类似的手段,挑战参观者的感官,在美术馆的封闭环境中关注和反思他们周身的环境。这是伦敦南岸中心的黑瓦德画廊闭馆两年重新设计装修后的第二个大型展览。

1959年, 几位情境主义国际者(注1)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合作,将美术馆的两间展示改造成一座迷宫。这座迷宫的建筑结构可伸可缩,可以从200米延伸到3公里,高度可以从5米降到1.22米。这座迷宫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仿造了(而非直接缩小移植)阿姆斯特丹城市景观,有雾有雨,热与光在迷宫的不同地方都有所改变,能听到人声也能听到噪音(注2)。情境主义国际者在提案这个展览时,不但基于美术馆本身的条件,更致力于走出美术馆的框架(注3)。这个展览虽然一开始就标示着“人造”,但哪座城市不是人造的呢?这种对此迷宫的双重否定不由让观者开始关注他们的周身环境,即使他们明知自己身处在展览中。

60年后,一个名叫《移动空间》(“Space Shifter”)的展览让观者用类似的手段,挑战参观者的感官,在美术馆的封闭环境中关注和反思他们周身的环境。这是伦敦南岸中心(Southbank Centre)的黑瓦德画廊(Hayward Gallery)闭馆两年重新设计装修后的第二个大型展览。

在我看来,这是伦敦近年来质量最高的当代艺术展之一。20位世界顶尖艺术家接受画廊邀请,根据场馆的条件和“移动空间”的命题为黑瓦德画廊带来多重多样的极简主义作品 ——它们不仅是传统意义上形态的极简,而且是只有看到才能体会的动人和玩味的“极简”。“移动空间”不但展出了许多在美术史上富有盛名的雕塑,并包括了许多以“装置”形式体现的当代雕塑作品,欢迎观者与其互动。许多作品运用反光或半透明的材料制成,比如玻璃、树脂和镜子,它们的形态和材料都让观者产生错觉,有时连最简单的迈步都要犹豫上半天。艺术、建筑和人在美术馆的封闭空间中,发酵成人们生活的大环境。

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Yayoi Kusama)的著名装置作品《自恋花园》(1966-2018)(“Narcissus Garden (1966–2018)”) 由上百个篮球大小的不锈钢球体组成,每个球面都是反光镜。这些球体布满了美术馆的下层展馆,观者一走进场馆,就看到几百个大小不一的自己。有趣的是,也许是装置的名声,也许是壮观的排场,许多观者在展品前拍起自拍照,恰好应了作品题目。

草间弥生,《自恋花园》,照片由黑瓦德画廊提供,摄影:Mark Blower

熟悉草间弥生的作品的人或许知道,她将“无限,自我消融(self-obliteration)以及强迫性地将物件和形式不断重复”作为创作主题(注4)。《自恋花园》(或者说同名作品) 首次展出是在1966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期间。草间弥生并未受邀而是搭了个“草台班子”办展,球体用的是塑料而非后期使用的不锈钢,并以两美元一枚向公众兜售。在出售的牌子旁边,草间弥生加了一行字:“你的自恋在此出售”。此后,草间弥生在各种室内外场馆展出 《自恋花园》,这些泛着磷光的球体将展览空间改造得水流盘曲。

草间弥生的《自恋花园》的作品名可能是最直白地表达装置和观者的关系了:互动,以人(观者)为主。在讨论互动艺术的时候,学者常会关注电子艺术装置或艺术的教育意义,但《自恋花园》用最简单的镜面将观者的凝视固定在作品上,或者说作品中映像中的自己。

无独有偶,多位艺术家围绕了“镜中像”来创作,并探讨了它的双重意义:反射这个现象的实质发生和观者对这个现象发生过程的预期。波兰艺术家阿丽佳·柯维德(Alicja Kwade)极具玩味的装置《波浪线》(2017)(“WeltenLinie (2017)”)类似一个迷你迷宫:观者从中穿过的时候,有时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镜面像,一转弯发现对面没了镜子可以顺利穿过,再次转弯,发现对面的树桩是镜中倒影……

阿丽佳·柯维德,《波浪线》,照片由黑瓦德画廊提供,摄影:Mark Blower

重复辗转中,柯维德提出了抽象的哲学问题并展现了科学理论(比如:光是直线传播的)。无论是亲自穿行过《波浪线》还是在作品之外驻足观察,每转一个弯,我们都会发现自己上一秒对空间的认知立刻被打破了。《波浪线》在探讨了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关系的同时,也让我们质疑我们究竟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柯维德通过精确地摆放双层镜和物体,创造了实物产生突变的幻像。其实,作品自始至终从未改变,改变的是我们看作品的角度、我们与作品的关系。柯维德说:“我希望(《波浪线》)是一种感觉或一个实验,而非一个实体的雕塑……与其说像实体,更像个幽灵”(注5)。

让观众不断在作品中与自己的反射影像相遇的,还有丹麦艺术家耶珀·海因(Jeppe Hein)。每个走进展览的观众立刻会被他有五人之高的装置《360度V型幻像》(2018)(“360° Illusion V, 2018”)吸引:一面V型镜赫然在美术馆的墙上以每两分钟一圈的速度旋转,观者的映像在镜中反复出现、消失,而出现和消失的方式似乎不合常规。美术馆在作品前准备了懒人沙发,供好奇的观众坐下来,好仔细研究自己的映像的出现规律。

耶珀·海因,《360度V型幻像》,照片由黑瓦德画廊提供,摄影:Mark Blower

海因将两面巨型镜面板以90度相对,两块镜子在反射其周围环境时,也反射了另一面镜子中的倒影。所以,观者在看到自己(以及其他人观者和其周身环境)的时候,要不断猜想这究竟是自己的倒影,还是另一面镜子里倒影的倒影?海因善用玻璃将室内外环境变成“社交场合”(注6),让人们驻足观望,并在倒影里观察自己、他人和环境。

《360度V型幻像》对面放置的是著名英国艺术家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的《无物(门)》,2008(“Non-Object (Door) (2008)”)。卡普尔借用了“哈哈镜”的原理,将观者周身环境弯曲变形。“隐形”或“无物”是卡普尔从90年代就开始研究的一个概念 -- 他认为,雕塑,或物体,都是极具操控性的,它们会让观者和它们站成一条直线(注7)。《无物(门)》即是一幅画(让观者正对它观看),又是一座雕塑(观者左右摆动身体或围绕其观看),这种中间形态正是卡普尔想要达到的效果:它邀请你靠近观察,靠近后却无法观察。

美国艺术家海伦·帕什加(Helen Pashgian)的作品有着类似的矛盾性。展览中除了对镜面的大量使用,多位艺术家善用透明或半透明材料,帕什加即为其中之一。作为展览中不多的几位女性艺术家,她带来了在伦敦首展的新作 -- 丙烯酸树脂浇灌而成的半透明柱子,并在中间放置了一件与童年经历有关的物品。她运用光照和树脂的半透明性,让柱中物件恰好能隐约猜出个轮廓,而走进之后却是一片模糊。帕什加认为光是活物,而这次展出的四件作品,也是帕什加利用光线和观者游戏,让他们不断询问自己究竟看到的是什么。

海伦·帕什加作品,©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omona College Museum of Art  图片来自网络

美国艺术家罗尼·合恩(Roni Horn)的玻璃雕塑把“模棱两可”这个概念推到了极致。合恩从90年代起开始用玻璃创作,部分是由于这种材料本身的模糊性:玻璃看似固体,其实是温度极低的液体(注7)。玻璃这种随处可见的材料,合恩将它们变身成其它普通物件,以此来挑战我们的常识。《无题(“天下不存万物眠”)》(2012-2013)(“Untitled ("Everything was sleeping as if the universe were a mistake.") (2012–13)”)看似一汪井水,实际上是透明玻璃。根据光线的变化,“井水”也显示出不同的质地。合恩的作品分明是极重的雕塑,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却“极度肉感”⑧,因为无法分辨出它们的材料,我们不知该相信自己的感官(“水”)还是作品的解说(“玻璃”)。

罗尼·合恩,《无题(“天下不存万物眠”)》 © 2018 Hauser & Wirth Photo: Genevieve Hanson 图片来自网络

展览的高潮来自理查德·威尔逊(Richard Wilson)再次展出30多年前创作的惊人之作《20:50》(1987)。威尔逊擅长用巨型雕塑来打破建筑空间的常规,或是重新布局,或是在空间中增添或减去某个元素。威尔逊将黑瓦德画廊顶楼的一间展厅用回收石油淹到半人高,只留了一条类似登机长廊的窄道让观者进入作品。黑瓦德画廊新造的金字塔形顶灯和天窗映照在漆黑的石油表面上,让站在狭窄长廊上的观者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威尔逊正力求这种在走进我们熟知(或是常规)空间的过程中世界观被颠覆的体验。他的初衷却很简单:“我们对建筑空间都有预期,包括房间和楼房,无论是不是在画廊或美术馆里。如果你能想办法动摇这些预期,那么你就能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角度来观察你在这世界里的位置。(注9)”

理查德·威尔逊,《20:50》,照片由黑瓦德画廊提供,摄影:Mark Blower

《移动空间》名如展览,围绕着黑瓦德画廊这个空间定制作品并布展,不但体现出作品的独特性,更突显了黑瓦德画廊独特的建筑特征。展览固然没有像情境主义国际在60年代造就艺术轰动或挑战意识形态,但在重新思考建筑和艺术以及艺术和观众的关系上,是下了功夫的。黑瓦德画廊作为公共艺术场馆,选取了看似难懂的当代极简雕塑作品,却奇迹般地办了一场老少皆宜、面向公众的艺术展览,也值得许多当代画廊借鉴。

注:

1.情境主义国际是一个由先锋派艺术家、知识分子和政治理论家(这些人以社会革命家自居)组成的左翼国际组织。该组织最初承袭于先锋派艺术,实验艺术家国际、字母主义运动以及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等团体对该组织早期的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该组织认为,商品社会正在被所谓“景观社会”取代,比如,生产方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和经济政治生活等概念,开始被景观、空间和日常生活等概念取代。

2.《情景主义城市》,西门·萨德勒著,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15页

The Situationist City,By Simon Sadler, MIT Press, 1998, page 115

3.《世界如迷宫》,1960,情境主义国际;《展览》,白教堂画廊出版社,116页

4-9为《移动空间》展览导览

    责任编辑:黄松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