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八个月后，也门内战还在继续

卡舒吉的死就像《金融时报》的评论所说的，像一阵光亮照亮了也门局势，尽管这一进展的代价过于残酷——西方国家终于在舆论压力面前记起了这场被遗忘的战争。也门内战从内部的三方割据与交战，逐步演变为沙特和胡塞武装的互相轰炸，卡舒吉的死让西方国家，尤其是英美等国对沙特方面开始施压。美国方面在上个月呼吁沙特和胡塞武装在30天内开始坐下来谈判，而曾在也门深耕多年的英国人也开始斡旋。尽管英国也大量出售军火以支持沙特军队，但外相杰里米·亨特（Jeremy Hunt）也于近日相继走访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呼吁前者“抓住机遇终结战事”，要求后者“停止破坏中东地区稳定的活动”。不过，荷台达战事打打停停，沙特方面意犹未尽，占有诸如萨那等大城市的胡塞武装也不可能放下手中的枪炮，亨特更不是当代劳伦斯，也门内战虽然唤起了国际各界的关注，和谈也提上议事日程，但和平离这片土地依然遥不可及。

不久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终战百周年纪念日到来之际，国际舆论在当前微妙的政治形势下，纷纷重新审视这场被认为对欧美世界影响深远的大战。与此同时，一战对中东，乃至对远东的影响也被重新发掘。其中，战败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战后的瓦解，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今日的中东政治格局，而也门同样是在一战之后从奥斯曼帝国中独立。当时，北也门全名为也门穆塔瓦基利亚王国；而在1962年，革命后的北也门从王国变成了亲西方的共和国。与之相对，南也门则是原来的英属亚丁殖民地，并在英国人撤走之后成立了亲苏联的“也门民主共和国”。南北也门并存，也成了冷战在中东打下的烙印。随着冷战终结，南北也门在1990年合并为统一的也门共和国。但某种意义上讲，也门在那之后也没过上什么和平日子。1994年也门就爆发过一次内战，这场因南、北两方领导人分歧而导致的战争最终打了两个月，以南部军队的失利告终。而此后，也门当地则时不时遭遇恐怖袭击的侵扰。2011年的阿拉伯国家的革命浪潮也导致了也门内政的动荡，三年后，也门发生政变，反政府叛军的胡塞武装（Houthis）打入首都萨那，总统哈迪随后被迫下野并逃亡。2015年3月，也门内战一触即发，哈迪的政府军、胡塞武装以及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南也门势力各占山头，而伊朗、沙特阿拉伯、北约、真主党、基地组织以及伊斯兰国等势力的加入，更是让也门内战持续升温。如今，三年零八个月过去了，这场战争仍未有停火的迹象。

内战乱象：今天的盟友，明日的敌人

一般认为，也门内战自2015年3月19日“正式”开打。此前胡塞武装早已控制也门首都萨那，并伙同亲前总统萨利赫的精锐部队，即原也门共和国卫队结盟，成立所谓“最高革命委员会”，此后一个由叛军和萨利赫共同组建的“救国政府”也出现在也门政治舞台上，与原先为各界承认的合法政府分庭抗礼。阿里·阿卜杜拉·萨利赫（Ali Abdullah Saleh）是统一的也门共和国首任总统，从1990年开始，他这个总统一干就是20多年之久，而且他早在1978年就已经是原北也门的总统。最终在“阿拉伯之春”到来时，迫于内外压力，这个政治强人才在2012年交出手中的权力。萨利赫手下的共和国卫队称得上是也门最为精锐的军事力量，前总统涉足颇深，甚至堪称心腹的共和国卫队在萨利赫下台之后也难获继任者信任。哈迪总统虽然尝试过改组共和国卫队，但在内战爆发之后，共和国卫队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力量效忠于萨利赫。

在内战初期，亲萨利赫势力与胡塞武装组织联手，共同对抗受国际社会承认的哈迪政权。胡塞武装组织于1992年成立，创办者为伊斯兰教宰德派的侯赛因·胡塞。这个组织最初名为“Believing Youth”，在胡塞于2004年去世之后，为纪念这位在武装斗争中丧生的宗教领袖，该组织更名为“胡塞组织”。虽然胡塞组织和萨利赫势力在内战初期处在同一阵线，但双方在历史上却有过不少矛盾。胡塞组织在成立之初就是以反美、反犹太作为斗争口号，这让亲美的时任总统萨利赫头疼不已；而在2011年的反政府运动中，胡塞组织同样参与了示威。不过在内战初期，胡塞武装和亲萨利赫的军事力量虽然让哈迪总统逃走，但也一鼓作气打到了南也门亚丁附近，后者正是当时流亡的哈迪政府的所在地。也是在胡塞武装势如破竹之后，包括沙特、基地组织在内的其他势力开始卷入也门战局。不过胡塞武装和萨利赫的合作并没有持续下去。在反复的战火中，胡塞组织和萨利赫因为人事任命上意见不合而反目，萨利赫在随后更是倒向了反对胡塞武装的沙特。2017年11月，亲萨利赫武装和胡塞武装势力就已经开始在萨那爆发冲突；同年12月，胡塞势力开展了针对发动“政变”的萨利赫的袭击，这场不愉快的合作最终以萨利赫遇袭身死告终。

而在南也门，亲哈迪政府的力量也不是铁板一块。阿卜杜拉布·曼苏尔·哈迪（Abdrabbuh Mansur Hadi）是原南也门的一名逊尼派军人，在统一前夕他已经是南也门军队的将军，并在1994年成为也门共和国国防部长，而后又担任该国副总统。在2012年萨利赫下野之后，代理总统一职的哈迪在随后的大选中作为唯一候选人继任也门总统，直到2014年9月胡塞武装攻占萨那。内战爆发后，哈迪逃往他熟悉的南也门，在亚丁，他撤回了此前递交的辞呈，受国际社会承认的哈迪政府继续在亚丁办公，各国使馆也纷纷迁往亚丁。而即便胡塞武装没有挑起这场内战，南北也门的对立似乎也迟早会让这个国家卷入另一场动荡中。一如前文提到的，1994年，南北也门就曾经因为意见不合而大打出手，那场内战的结果是脱离也门共和国成立的南方“也门民主共和国”势力被击垮，自然，也门北方势力也试图打压南也门人，争取南也门独立的政治运动从未停息。不过在2017年5月，南方分离主义者暂时搁置了南也门独立的进程，他们和哈迪也一同联手，在沙特以及英美等国的支持下回击胡塞武装。但双方此后又在今年一月爆发内斗，亚丁省省长埃达鲁斯·祖贝迪在被哈迪解职之后成立了南方过渡委员会，内战又变成了胡塞武装、南方独立力量和哈迪政府军三方对垒的局面。

今年9月，半岛电视台在报道有关也门和平的日内瓦和谈时，援引哈迪和南方独立势力两方的消息，称此次日内瓦谈判对于哈迪和南方过渡委员会来说，是“有你无我”的局面，哈迪方面称要是南方过渡委员会参与谈判，他们就不会出席会谈；南方势力则呛声称他们“不关心日内瓦和谈”。

而战争打到如今，胡塞武装掌握的港口荷台达（Hodeidah）又陷入战火之中。这个位于红海边的也门第四大城市早在今年6月开始就枪炮声不断，美国ABC报道称哈迪政府军和胡塞武装的战斗至少导致了600多人死亡。空袭、停战、和谈、巷战……荷台达战事在本月初本已趋于缓和，“非正式停火”的字眼屡见报端，但11月19日晚间战火再起。尽管胡塞武装振振有词，以“和平”作为诉求，这场被多家媒体成为“被遗忘的战争”（A Forgotten War）的内战却在反复无常的局势中愈演愈烈，停战并非不可能，但按萨那大学传播与信息学院教授艾敏·苏尔坦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所说的，没准这只是武装力量的又一次“休整”。

卡舒吉之死与也门内战背后的大国博弈

从之前各方的报道来看，沙特阿拉伯记者卡舒吉似乎没想到自己在踏入沙特驻土耳其大使馆后会惨遭分尸——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死会让这场被遗忘的也门内战再度走入人们的视线。如今在网络上同时搜索卡舒吉和也门内战，你会看到将卡舒吉之死和也门和平关联起来的文章。《金融时报》的一篇评论文章就强调了卡舒吉生前对呼吁人们重视也门战局所起到的作用，因为这场战争本就是一场“关起门来”的内战，又是在一个相对来说的小国所爆发的战争，加之形势混乱，条件艰苦，西方记者一开始鲜有深入也门进行报道的机会。卡舒吉作为来自海湾国家的记者，同时也是沙特的异见人士，他笔下的也门局势也和沙特方面的官方口径不同，这让西方世界得以了解到也门战事的严重性。

沙特和阿联酋作为海湾地区的强国，在也门内战爆发之后站在了哈迪政府军一方。据称胡塞武装曾经在内战爆发后扬言要进攻更大的王国，拿下利雅得。沙特方面则在同哈迪政府沟通后，连同阿联酋、巴林等盟友一同展开对也门内战的干预。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放话称要争取短期内取得胜利，但显然未能如愿。沙特为首的联军在2015年3月下旬开始展开对胡塞占领区的空袭，攻击目标包括萨那在内的也门城镇；2015年8月，沙特地面部队开进也门境内，虽然沙特军队和胡塞武装曾经达成短暂的休战协议，但此后南方局势的动荡很快又让内战继续下去。沙特发起的空袭行动数量繁多，造成的人员伤亡不计其数。而卡舒吉也在今年9月发表于《华盛顿邮报》的文章上指出，“沙特在也门的战争非但没能提供额外的国家安全保障，反而增加了国内伤亡和损失的可能性。”此后，卡舒吉的惨死让西方各国不得不重新考量与沙特的往来关系，并开始就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进行考察与施压。

不过在内战开始时，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曾授意支持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并提供情报和武器上的支援。显然，美国在也门战场也并不是扮演调停者的角色，一些报道表明美军曾借助无人机对也门展开空袭，并造成大量平民的伤亡。当然，ABC在报道中也指出，也门内战也导致了恐怖主义势力，例如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的介入，前者的阿拉伯半岛分支控制了也门中东部的一些内陆区域，并逐步向沿海发展，后者则声称自己占有也门几个省份，并策划了多起恐怖袭击。美方曾宣称无人机空袭旨在针对基地组织在当地的头目。而据联合国的报告显示，胡塞武装背后拥有来自伊朗方面的支持，尽管也有一些意见认为，伊朗和胡塞武装之间的关系并不如该国同其他组织，例如真主党的关系那么密切，但胡塞武装背后无疑有伊朗人的撑腰；已故的也门前总统萨利赫则早在下台之前，就在接受《纽约时报》专访时指控胡塞武装和伊朗人暗中勾结。这也是特朗普总统和蓬佩奥国务卿在卡舒吉惨死之后，仍对沙特及其在也门的战争罪行采取暧昧态度的部分原因。

也门的局势引发海湾各国的军事干预，而与也门接壤的阿曼则扮演起“和事老”的角色。阿曼方面曾在2015年提出调停要求，希望沙特方面和胡塞武装能够达成协议，但无功而返。而海湾地区之外的其他阿拉伯国家，包括埃及、摩洛哥和苏丹等国也曾参与对也门的军事行动，埃及总统塞西更是提出了“阿盟版本的北约”构想，按路透社的报道，阿拉伯联盟在也门内战爆发后不久，宣布成立一支统一军事力量，以参与解决也门战局。

不过，卡舒吉的死就像《金融时报》的评论所说的，像一阵光亮照亮了也门局势，尽管这一进展的代价过于残酷——西方国家终于在舆论压力面前记起了这场被遗忘的战争。也门内战从内部的三方割据与交战，逐步演变为沙特和胡塞武装的互相轰炸，卡舒吉的死让西方国家，尤其是英美等国对沙特方面开始施压。美国方面在上个月呼吁沙特和胡塞武装在30天内开始坐下来谈判，而曾在也门深耕多年的英国人也开始斡旋。尽管英国也大量出售军火以支持沙特军队，但外相杰里米·亨特（Jeremy Hunt）也于近日相继走访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呼吁前者“抓住机遇终结战事”，要求后者“停止破坏中东地区稳定的活动”。不过，荷台达战事打打停停，沙特方面意犹未尽，占有诸如萨那等大城市的胡塞武装也不可能放下手中的枪炮，亨特更不是当代劳伦斯，也门内战虽然唤起了国际各界的关注，和谈也提上议事日程，但和平离这片土地依然遥不可及。

死神常驻也门

在也门内战逐渐见诸报端时，这场战争被贴上了两个标签，一则是所谓“被遗忘的战争”，一则是“全球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如今参战的两大势力，沙特阿拉伯和胡塞武装，均被联合国指控犯有严重的战争罪行。其中，沙特方面的空袭被联合国、人权观察组织、国际特赦组织等称为是无差别的轰炸，这些空袭行动往往以打击胡塞武装为名，不加辨别的对包括平民区、无国界医生驻地在内的区域实施轰炸，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去年，《纽约时报》曾经就也门的人道主义危机进行报道，并称该国如今面临着“一场缓慢的死亡”。原本在阿拉伯国家中并不算富庶的也门，随着两三年来的战火侵袭，其社会功能已经几乎失去了正常运转的可能性。在内战爆发的初期，CNN曾经报道称当地已有超过一千万人无法获取正常的水和食物，电力供应也早已被切断。2015年的飓风“查帕拉”更是火上浇油，让也门的人道主义危机进一步加剧。这其中，儿童的伤亡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在2015年，内战刚打没多久，逾一千名儿童就因为军事冲突而丧生，此后的粮食危机与疾病更是让也门为数众多的营养不良的儿童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下。

战事来到2017年，一切只有变得更糟。正如《纽约时报》的报道所说的，这场缓慢的死亡以不同的手段夺取越来越多也门人的性命，单是霍乱疫情就在三个月内带走了2000条无辜群众的性命，并导致50万人感染——这可是过去五十年来全球最为严重的疾病危机。报道还援引了也门士兵雅各布·阿-杰菲（Yakoub al-Jayefi）的原话，称当地人的命运要么是接受死亡，要么是祈祷局势出现转机。

而另一方面，沙特人掌控了也门的交通线，萨那的机场被迫关闭，这也意味着外界的援助物资很难进入也门境内，阿-杰菲盼望的转机难以实现。在今年的11月2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更是在内战继续之时，忧心忡忡地指出，也门的人道主义危机“令人绝望”，并表示如果不加以干预，未来一个月将有1400万也门人陷入饥荒状态，这个数字占该国人口的一半左右。也门女孩艾玛·侯赛因（Amal Hussein）的那张瘦骨嶙峋的照片曾经登上《纽约时报》，并被认为标志着也门人道主义危机的严重性，而今这个躺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诊所里的女孩也已在10月26日去世。在也门，死神正在加快它的脚步。

也门内战也导致了严重的难民危机，邻近的吉布提、索马里和阿曼等国涌入了大量也门难民。而其中，妇女和儿童的命运又显得格外悲惨，他们往往会落入人贩子手中，执法力量的缺失让人口走私、贩卖等行径越发无法无天。妇女和儿童被迫卖淫甚至沦为性奴的现象日益恶化。另外，也有部分儿童加入了武装组织。联合国报告已经明确提及沙特和胡塞武装组织在儿童权益方面的罪行，但相应的干预却显得绵软无力。

《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在11月20日的一篇文章中采访了也门当地的女权活动家。其中提到，南也门曾经在英国人的统治下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男女平权，但在南北也门统一之后，北也门在政治上压过南方势力一头，女性权利也愈发受到漠视。等到内战爆发，女人所面临的除了危机，还是危机。超过300万妇女面临家庭暴力、性侵害等威胁，哪怕在南也门的亚丁，女性的生存状况也相当糟糕。而对此，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一些也门女性则表示她们会为了争取自身权益而继续战斗，“我们愿意在这里战斗至死。”或许有朝一日这场内战能迎来彻底停火的一天，但它带给也门人的伤痛，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