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查出病后,婚姻从相爱走向无言

2018-11-24 20:19
北京

故事时间:2007-2018年

故事地点:山西L市

秦军是我的发小,样子不差、勤奋肯干,是我们古寨数得上的好小伙。

在结婚的12年后,他决定离婚了。离婚对象是小他一岁的张小琴。

张小琴也是十里八乡争相被求亲的好姑娘。二人初中时便相识,当时由媒人牵线,结合颇被人们看好。

婚后二年,他们的儿子林林出生,小脑袋大眼睛,生得和秦军很像,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秦军很得意,在地里卖力气时干劲很足。妻子则在家专心带林林。

“人哪,结了婚生了娃,活得就是儿女。”这是父辈们常挂嘴边的话,也被秦军捡去,开始挂在了嘴上。

他说:“儿子是个指望。”上学时,秦军也是那种常常拿回奖状的聪明孩子。但乡镇学校充斥着暴力,他两度转学,还是免不了辍学。

新生儿带给全家新鲜又忙碌的甜蜜。邻里常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儿子林林抱在张小琴怀里,张小琴腻在秦军怀里。

但小孩急症多,少不了进医院,每次去,夫妻两口一齐上阵,肝疼心颤地呵护着,同时也幸福着。

作者图 | 秦军家门口

转折发生在林林六个月大时,一名医生小心翼翼做出提醒:“小孩好像发育有些问题。”

小林林比之一般的婴儿要更瘦弱,且反应迟钝,扁扁的脑袋像颗未发育成熟的豆荚,所以两只眼睛反而显得格外大。

不过,两人谁也不希望问题演变为大问题,存着侥幸心。外人问起时,便拿“营养跟不上”搪塞,如同掩耳盗铃。

我去他家看望,发觉小孩不正常,但看秦军、张小琴眼神躲闪,这话也不好出口。

直到林林一周岁,同龄的小婴儿已学会走路,且牙牙学语,他仍被困在六个月大的身体里,生长信号迟迟未被呼唤出来。

他对成人们的挑逗几乎无反应,也无法分辨是母亲还是他人的拥抱。林林似乎只会一个动作:吃奶。

日久天长,秦军也无法忽略别人背后对小孩的指指点点,但面子还是要的,商量后让张小琴留在家照顾农活,他自己偷偷带林林去市里检查,医生给出初步诊断,可能是侏儒症。

全家如同遭遇当头一棒,心里背上“养了个怪胎”的沉重包袱。林林因体弱,还有许多并发症。此后,他们到处求医问药,但一直没有定论。

而务农一年不过3到5万的收入,秦军无存款,为了看病,只得向邻居、亲戚借了好些钱,以至看病结束后几年,他都还在还债。

无望时,秦军甚至请了神婆到家中作法。当时有医生安慰他们说:“可能就是发育迟缓,养大一些,会好起来的。”

秦军一家就在这样的期待中度过了两年。小林林慢慢长大,并学会了走路,这让两人倍感欣慰。

但小孩瘦得惊人,且从未学会说话,古怪的神情和举动时时在提醒他们,这小孩是有问题的,且问题很大。

秦军不甘心,又带小孩去太原检查。这一次终于确诊:小孩患有先天性颅脑畸形,是染色体隐性遗传所致。病名和成因都是秦军陌生的名词。

得知这个结果,张小琴痛恨起秦军当初没带她去做孕检,转念一想自己当时也心疼钱没坚持,便开始怨自己的命不好。

秦军无话可对。他如同被宣判死刑,对当年误诊林林和现在确诊林林的医生都产生恨意。

因为医生判断,小林林的智力很可能停留在较低水平,语言能力和自理能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对刚满二十五岁的秦军说,林林将需要终生陪护,且寿命不会超过三十岁。

医生还补充道:“你们其实早该来太原,小孩未满六个月大的时候,或许还可以通过手术的方式矫正,现在确实是有点晚了。”

有人建议夫妻二人趁年轻再生育一个,但两人担忧再生出个畸形儿,始终没勇气尝试。即便二胎正常,又怕二胎小孩受到拖累,他(她)不该承受有个傻哥哥的痛苦。

一切于事无补。秦军觉得,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

而张小琴怕被说三道四,整日躲在家中不肯出门,甚至连娘家也不回了。她的父母自小孩被确诊后,就不再登秦军家的门,他们要女儿离婚,趁年轻改嫁。

但张小琴不提离婚,她在家里买了一堆益智玩具,给林林念英语,教算术。秦军也在以前家境好时买的电脑上搜搜索索,寻找对症良方。他对外一直称,小孩患的是自闭症。

忽然有一天,张小琴对秦军说:“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有个小孩九岁才学会说话,而且是个天才,很聪明,我不信林林有病,他是正常的,我得让他出门。”

作者图 | 村口小广场

于是,张小琴神经质地把儿子推到了正常孩子堆里去玩,眼睁睁看着他像只小狗被欺负,有坏小孩甚至把狗屎抹在糖果上骗林林吃。

张小琴看着说:“男孩打架很正常,打着打着,就长大了。”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张小琴也像村里其他家长一样,去镇上的幼儿园报了班,租了房,等待开学日的到来。

有人在背后嘲笑说:“孩子有问题,她也有问题,自己孩子啥情况,到现在都拎不清呢。”秦军对此不置一词,知道妻子心有不甘,她要一个正常母亲该有的人生阶段。

起先,幼儿园方面建议张小琴全天跟随看护,但张小琴却拒绝说:“你们不要歧视我们家孩子长得矮,不然我就去教育局告你们。”

然而好景不长,举动异常的小林林总会打乱教学秩序,他要哭闹便哭闹,要打人便打人,要啃桌子便抱着不肯撒手。

小孩们回家告诉父母,说幼儿园来了个疯子。家长们得知事实,纷纷要求幼儿园赶走林林,否则便要求退费转学。张小琴撒泼打滚,大闹一场,在坚持一个月后,无奈地结束了陪读生活。

因为孩子说不出话,张小琴又带着林林去了市里的聋哑学校。校方建议她把孩子送往育智学校。张小琴如同遭遇侮辱,又是大闹一场,死活不肯承认林林有问题。

但一天天长大的林林,畸形症状越来越明显,脑袋扁尖,眼神蒙昧,无法言语,更无法自理。

他如同遭遇过上帝一个特殊的吻,独自存活在无人能解的怪异世界。

把林林送学校无果后,张小琴迷上了赌博,“忙”到昏天暗地的时候,就把林林推给住在隔壁的秦军母亲陕淑珍照顾。

秦军这会在附近的矿山上班,为了便于白天照料小孩,他选择了上大夜班。

即便如此,回家后他还时常遭遇冰锅凉灶,因为张小琴常常打通宵。于是,秦军抱林林睡觉的次数最多,小孩对他更亲近一些。

母亲气秦军没出息,劝不动张小琴,三番五次把小孩送回。接着张小琴如果要出门,就用绳子把林林捆在床上,隔壁的陕淑珍知道了又不忍心,背后跟人抱怨:“想不明白她心怎么这样狠。”

秦军左右为难,受夹边气,但在婆媳冲突时,总维护张小琴,说:“从确诊那天起,她就不肯接受这事。”家里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而林林无知无觉,不能理解大人们的痛苦,他只有本能的身体反应,以及像小动物一般的情感交流水平。

仅仅是那微弱的一点情感链结,似乎也只有秦军的怀抱可以感知。夜里林林哭闹时,总是由他来哄。

秦军很知足,知足的代价是,他的脸部、颈部和手部常年挂着血痕。林林像只小野兽,唯一的表达方式是用手挠人。

外面见到他们夫妻,秦军脸上伤口不断,而张小琴冷着一张白脸,她对儿子越发疏远,不知何时起,开始叫林林“丑东西”。

那次,“丑东西”打碎一个暖水瓶,惹得张小琴暴怒,她拎起小孩的耳朵左右开弓扇起嘴巴,又一脚把小孩踹飞在地。林林登时哭得叉了气。

张小琴恨恨嘟囔:“养他不如养条狗,狗都会摇摇尾巴。”秦军默默地捡起孩子去安抚,看一眼旁边的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在我印象里,秦军很少和张小琴争吵,他好像清楚,一切矛盾的根源在小孩,他知道张小琴厌恶小孩,厌恶毫无出路的生活,进而厌恶起他以及他的家人。

但他期待着张小琴转变。

我和秦军也很少聊起过林林的事情,坐在一起时,通常只有沉默。有一次,他问:“你知道安乐死吗?”

“知道。”

“哦。”

然后便没了话。

听说有一回秦军远嫁的妹妹要上门看小孩,带着她为孩子织的衣物,却直接被张小琴扫地出门,秦军知道后向张小琴吼:“林林不是只狗,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是个人,是我们的儿子!”

纵使照顾一个傻小孩有万般艰辛,秦军也希望能有人能和他一起共同承担。但数年的摩擦和煎熬之后,夫妻二人双双变得沉默。

2014年,矿山安全整顿,纷纷关停,秦军不得不外出打工,去了太原。张小琴也离开了,去市里不知做前台还是服务员的零工,声称“眼不见,心不烦”。

林林自然是推给了秦军母亲陕淑珍照顾。到年节时,秦军和张小琴回家,和林林呆十几天。张小琴也会把孩子抱怀里亲亲,但到夜里,林林找到的是秦军的怀。

2017年春节,我和秦军在马路上相遇,他瘦得惊人,头秃了,额纹深刻,几乎没认出。此时,我才知道张小琴自2014年就在和他闹离婚,年节时的和谐样子不过是做给外人看。

秦军说,张小琴冷了他三年,在离和不离之间徘徊,目的只有一个,把林林甩掉。

2016年,张小琴还似回心转意,喊秦军回L市,说两人就在出租屋安顿,重新开始,秦军听信,热切赶来,重住到一块,又遭遇张小琴的冷眼相待,她话也懒得讲。

在此之后,此时的秦军似乎也长出了冷漠的硬壳,他说:“我绝不说离的话,谁说,谁养林林。”

二人的关系一直处于僵持状态。

家中,秦军的父亲也常年在外打工,陪护林林的只有秦军母亲陕淑珍。

拉着小林林挨家挨户地串门,是陕淑珍疏解苦闷的方式,她的手臂上常年挂满小孩的抓痕和咬痕。

作者图 | 村里的夜晚

早先,陕淑珍口袋里还揣着根绳子,防止小孩突然打人或者跌伤,用来捆绑。后来,在她的细心调教下,孩子对言语指令有了条件反射,绳子总算弃了。

林林会用稚拙古怪的声音叫“奶奶”,那是数千上万遍调教的结果。

不过,11岁的男孩在力量上已经与她形成抗衡,这让她有些担忧孩子跑丢,因此看护得更紧,时间一久,也形成了条件反射。孩子一有异常动作,陕淑珍马上就在身后。

相比较而言,她更担忧的是那些歧视的目光。那次,几个小男孩指着林林骂脏话、丢石头。一向温和的陕淑珍突然跑到村口破口大骂,骂那几个小孩的家长,连续骂了一个多钟头。

陕淑珍觉得,孩子犯错,定是受了大人教唆。

在外,陕淑珍尽量表现得乐观开朗,但偶尔也会说丧气话:“这孩子要是活得长些,我们是跟不了一辈子的。”

软弱无望时,她差点犯下可怕的错误。有次,她带林林去地里干农活,由于太过专注,几乎忘记了孩子的存在。忽然,她发现林林在地的尽头玩耍,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沟。

恶念就在一瞬间产生,“掉下去吧,掉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谁也别跟着受罪了。”她定定看着小孩,心跳加快,是一声“奶奶”将她唤醒。她发了疯地跑过去把小孩拉回怀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身在外地的秦军同样饱受苦闷,他结识了一个也深陷离婚纠纷的女人,二人同病相怜,谈起恋爱。

女人打定主意要嫁秦军,且不嫌弃林林。为了表达诚意,女人在没告知秦军的情况下,突然拜访了秦军的父母,“爸妈”叫得格外亲。

一传十,这件事被张小琴知道了,她决绝地拿走了家中所有属于她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临走时,没正眼看一眼小孩,只说:“林林,有事给妈妈打电话。”

这一回,张小琴倒是同意离了,不过不想要林林,还想分割些财产。离婚官司一直处于僵持状态。

秦军身心俱疲,抱着不谙人生的小孩,绝望道:“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

陕淑珍斥责道:“你还没资格说这话,这些年,你们都不在身边,这孩子累的是谁,累得是我一个。死?谁不会说?我要不是为你,我也死!”

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

陕淑珍说:“张小琴担不起来。要离就离吧,你们离了,孩子还是我带。你那个对象不一定靠谱,别指望了。”

“没指望,以后咋活?”

“那这些年又是咋活?就这样绑一块,凑合活吧。你瞧,我身体还可以。”

作者吕波,编剧

编辑 | 张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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