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子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双亲如何掩饰焦灼的情绪

2018-11-26 11:44
上海

编者按:本书小主人公格迪斯1925年生于纽约布鲁克林,1944年秋,十九岁刚过不久,在意大利阿尔图佐山麓作战阵亡。作者依据通信、日记,尤其依据作父亲的非凡记忆,活画出一个优秀的、朝气蓬勃美国青年的成长经历。但有必要指出,该书绝非仅仅歌赞一个青年的飞速成长,为求回忆录谐美效果故意压抑每个不和谐音,以便尊重每位在战争中经历过丧亲之痛的父母,绝非仅仅如此。这本故事集也是一部优秀传记。

驻留非洲这几个月,91师又进行了多种严格训练。但这些情况我们并非从格迪斯信中了解到。相反,他通信中写道,“实际上,我担心写信已沦为一种单向沟通。我们想说的事,无不在通信禁令规定之中。再说,前一阵我一直在紧张训练,因而也无法写信。”此信邮戳日期是六月四日。

六月给安的一封信中,他又写道,“今晚将是六个多月以来我首次睡行军床……如果你再向我摆弄牛肉炖玉米、维也纳香肠之类,我要打你屁股!唉,话说回来,我又向谁抱怨呢?我想,我是自找,而且这是种新体验。”后来,从进入意大利开始,他便不厌其详讲了自己对这种苦行生涯(spartan life)的感触:“如今,我已经非常习惯野战兵生活方式了。一来二去的,若偶然有张床铺或一块平坦台面可以躺下,我反倒舒服得睡不着!我现在能躺地下就睡,我待屋子里,因为他们正用机枪扫射街巷……很激烈,对。不过可能我也写得太严酷了些……总起来看,我想我还是想回美国。没准儿我有些精神症状了。不过,时不时总感觉仿佛有人要杀我。这不会是真的,当然。”  

(1943年,18岁,在阿米尼亚)

这时期他身上的亮点是一连串掠影一一闪过,都反射出他以往生活片断。比如他邂逅一位慰问团女孩儿(USO girl),也来自纽约州,罗马镇人(Rome,New York)。这女孩儿认识安。还有一次碰见一位叫安迪的小伙子,来自阿米尼亚村。他曾在1941年给伯吉斯家草坪割草时见过他。对于这两次邂逅相逢,他描叙很平常,“还有一天,我有机会遇见了安迪,我俩都怀念家园,畅叙好久。世界真太小了。”来自罗马镇那姑娘可谓,“简直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家园联系,不过我们照样谈得很投机。”他通讯联系同样如此。6月26日,出发开赴那不勒斯前夜,他写信告诉我们,“有好一阵了没有消息,那天傍晚才等来军邮。大家都等来了家信,我的信件几乎都到了。收到了每位的明信片,还有封信是高达尔德学院来的,还有约翰的来信。邮件是我们同家乡唯一联系。所以,这一天非常珍贵。”

无须详查细索,就能发现这只言片语背后的情愫,以及经过考虑的言外之意。他问安,“诶,想好了吗,你?今年夏天还回罗马镇不?若回去,拜托一定顺路去看看阿米尼亚,代我问安!若命我自己前往探问,我乐得奉命!我猜这又属于绝密(T.S.)消息了。”这一切细小言辞无不露出他那斯多葛假面(stoic mask,这概念与前面spartan life苦行生涯系同一概念,不同说法。——译者注),已经快要穿帮了。但这看似不经意的自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望孔,洞悉了他内心活动。其实,我们煞费苦心想方设法,意识到首先要掩抑我们自己焦虑心情的任何蛛丝马迹,决不写进信里。如今又面临这种典型情况了。我自己信件,我记得,若不谈当前政治,会尽量话题轻松随意,对他讲我新近那些乱七八糟的读者来信,都针对我一本书中一帧老照片发表评论。我索性建议出版商书籍白送,但其中照片每帧五美元!显然这是玩笑,他真被逗乐了!还回信反讽:“知道吗,您该对那些写信的人提提我。我不敢说我动机一定光明,但他们动机决不磊落。就跟他们说,我是这老头儿的spitting image(受罚替身)。若有信,请统统寄给他!那么好的东西,千万别糟蹋!”

显然,我们通信很频繁,每周至少五次。而且不算语音通信,因为他不喜欢这方式。除非因为航空邮路不畅,才偶然使用。所幸,非洲和意大利航空邮路这时期基本畅通。而且从这时起开始我们感觉仿佛距格迪斯越来越近: 信件五天即可抵达。我们什么都写,只要能帮他转移紧张心情,只要能帮他设想快乐未来。因此,我们谈到关于士兵战场待遇的总统法案,告诉他我们给他留了些钱,准备给他尽早结婚;若事情发展顺利,包括政府负责战后士兵的教育费用情况下,都尽量安排好未来。还谈到新近总统大选提名,告诉他索菲亚给他专门留了他爱吃的醋栗羊羹,等着他回来。还告诉他我们研发了一种新型早餐,面包奶油泡菜……他还没尝过呢!统统都等候他归来。还说了突如其来的观光旅行,去本州波基普西小镇(Poughkeepsie)看看。还说起阿米尼亚村南市场关闭了。我只希望我们的信件,若非兴高采烈,都一定要平缓,安祥,至少一段时期内。对他的生日(格迪斯诞生于七月五日),我们寄了五六次贺信,因为生怕他收不到,也不管真到了他生日那天这些贺信读起来多荒谬。但是,及至他真正投入战斗了,我们的焦虑心情,我恐怕,就无法彻底掩藏了。我相信,这焦灼心态,字里行间总看得出来。

这仅是我们单方面的焦灼心情吗?我不信。格迪斯身上找回遗物中有他自己一帧照片。是从上次休假我给他拍的许多照片中精挑细选出来留在身边的,其余照片都寄回家来了。为什么独选这张留在身边?经过两年反复思量,我终于明白其中含义。许多可选的好照片,他都没挑选。比如,没有挑选那张面对我书桌,健壮、和蔼、幽默感十足的士兵照。这照片中,他直视我眼睛,故意做个鬼脸儿;清澈眼光鼓励我继续坚持我每天工作事业,而这张好照片他却没选。也没选他妈妈写字台上那张,斜倚着身子探出窗框,身穿白衬衫,充满渴望,眼神忧郁,略作沉思。索菲亚那张格迪斯照片恰和我这张珠联璧合,同样真实,生动感人。但他挑选出来珍藏胸前,后来转回家的这帧照片,可以说,是作为他临终遗言,交还到我们手中的。这帧照片截然不同于前面两帧我们认为最好的。既不是严肃立正、军装整饬,英姿勃发的军人照,也不是我常拍的那类生活照,快乐、潇洒、谈笑风生,都不是。他自选的这帧,眉头紧皱、脸色紧张。若说表达了任何情感,那就是焦虑,甚或些许恐惧。他这帧照片丝毫不高抬自己。而且,除非你误读了他,照片流露出我们一直竭力掩饰的忧惧,尤其他那种男子汉的极深沉敏锐的忧惧心理。

这帧忧心忡忡格迪斯照,在我们看来,或许因为最不代表他(uncharacteristic),也最不能真实反映他,因此早就被撇一边儿,甚或根本“没见过”。包括它被归还,连同与安和索菲亚的照片放同一包装一起送回的时候,好久未被重视。可是,这毕竟也是格迪斯呀,我们岂能欺骗自己呢!我们儿子很想活着,而死亡黑影遮蔽了他眼前的天空。就我们所知,他很尽职。但在无言决心底下,毕竟也有忧惧。而且,能从他脸上看出他一代人发出的无声抗议!他们美好生活被无情打断,甚至被永远截短。

六月中旬,格迪斯写道,“当我们攻占了进口港(POE),他们告诉我们,我们一只脚已踏上登陆跳板,另一只脚也在飞速跟进。我眼前仿佛已出现了德国鬼子,手指不禁扣紧扳机。”一个月后,他从意大利发出的第一封信告诉我们,在他看来,这场战争才刚刚认真展开。从1943年7月开始,他一切所见所闻所为,都是公开秘密,唯独不是他告诉我们的,原因我前面已经解释过。没有任何联系,他仿佛就在另一个陌生的外部世界。尤其最后两个半月,这感觉越发强烈。他的形象像新闻电影胶片中时不时闪现的某个人影儿,熟悉脸庞偶尔一闪,迅即消失在人群中。下次还希望他再次闪现,但同样短暂露个面,又是稍纵即逝,根本抓不住。跟踪那群体,很容易。因为不下一百条讯息告诉你,他们在哪里,在忙什么,唯独你想找的那个人,想单挑出来另外单放一边儿的人,却总融入大群人中,踪影难觅,永远都不入视野。这就是,战争!

6月15日,91师开始对意大利发动突袭,7月2日,该师司令部在距意大利中部城市奇维塔维里亚(Civitavecchia)四英里远的卡斯特罗酒庄(Montalto di Castro)设临时司令部。其实,该师总体上直至7月10日才投入战斗行动。但在4日,格迪斯所在部队,即363团突袭队,在弗尔顿·小玛吉尔(Fulton Magill Jr.)上校率领下,被派往34师参与作战,积累战斗经验,并在利帕拉贝拉(Riparabella)附近打响首次战斗。至此,格迪斯音讯全无,几乎两周后,他的故事才又继续:

“亲爱的妈妈、爸爸:

“毫无疑问,你们早就奇怪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人在意大利某地,来此已有一段时间了。你们接不到我信,是因为我这里一直在玩游戏,在忙活一种战后能广泛应用的冰箱或冷藏库之类,至少广告里这样宣称。你们可爱的小儿子终于开眼,见到了人间真刀真枪极残忍的一面。我生日当天就这样庆贺这样度过,我非常贴近可能遭难的位置。只听得机枪子弹嗖嗖掠过肩头。两位战友就在那一梭子扫射中倒地。若喜欢刺激,那这该算非常棒的生活!

“起初,我六天里只有过六小时睡眠,人真累得完全瘫软。最后终于难以支撑了。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支撑,你们别担心。眼下我们两个师正换防,通讯中心设在本地一家富商酒窖里。我眼前就摆着一只玻璃酒杯和一个一升容量的细颈瓶。隔壁房间里还有25升容量酒罐,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取出更多酒杯。自从我们开始决战以来,今天我首次洗了澡,吃到第一顿热饭。目前身体状况良好。

“我可以一口气给你们讲许多故事,告诉你们我所见所闻。但是阅读信件莫如我亲口讲给你们听。所以,先等等。若没我消息,那就是时机还不到。

“等再有机会我会继续写,

“许多的爱

“你们的格迪斯”

这封信中他写了不少,谈的却不多。这让我不得不写信央求他写信说说,来信内容这么稀少究竟什么原因。我告诉他,迄今为止我尚且能够依据他们训练的内容毫无困难地跟踪到他们行踪。而且多少理解军营生活滋味儿,因为我自己有海军服役体验。包括体验艰难困苦,孤独寂寞,思念家园和亲人。因而比较能够理解他经历的各种苦况。但我必须承认,我从未经历过他如今身陷其中的危险境地,哪怕半分钟也未曾有过,而这些如今成了他每日家常便饭。因此我建议他,把自己第一感觉体验写下来,免得因时间过久而淹没到其他各种类似体验中。若因此而感到同我们联系更密切,那就更好。从那以后这一直是我们的设想。他信中简短提到自己生日的那句话,简直让我们脊背发凉,同时让我们明白我们那些提议,他执行起来有多勉强。虽然我们始终很专注地跟踪阅读了《生活》和《纽约客》等杂志刊载的战地报道。可以同其中许多可怕情况作比对。客观的讲,我们确曾读到过比我儿子肩头飞过机枪子弹更吓人的危险实例。虽然那些报道也非常可怖,但毕竟报道的方式、途径都很不一样。我们只好欺骗自己相信这些都属于同一类报道。

格迪斯回答我这请求之前,先告诉我们,他通讯地点有所改变。因为他8月3日奉命调遣到通讯连队,并且告诉我们,“虽然不很安全,但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生命要干的事情还多呢,绝不能丢弃在这场战争中。”他表兄鲍勃后来从司令部角度补充说明这次简短发布的具体内容。鲍勃写道,“负责格迪斯那个营的指挥员告诉我说,格迪斯是营部通讯员,但他对被委派这任务不大高兴,每次传递消息都背着步枪找机会射杀德寇,不然就千方百计尾随步枪连逗留火线,还多次押回敌人俘虏。还有他歼灭另外几名敌人的具体经过。由于他多次请求上火线,指挥官只好让步,批准了。”

格迪斯最后一信,邮戳日期四天后,充满难以言状的骄傲欢欣:“此便函只简告: 如今我经受住了严酷战斗考验,觉得那些年打猎经验很有帮助。就我所知,我极顺利从译码员晋为一级侦察兵。这通讯连多少符合我专长爱好。职务转变后我运气会更好。如往常一样,随附50美元,当兵的战场没处用钱……如今我军衔章上多了个星。”稍后以同样语调写给马尔妲信中,对她说,“我荣膺步兵授带,你知道,就是个蓝色小块块。是啊,授带上还有颗星。马裤不合身,我身量大了。若有大号就好了。”

作为人,格迪斯对作战仍心存矛盾,既不掩饰骄傲自豪,也不掩藏反感抵触。一方面,7月23日他写信给安,“看来,此刻我得出去寻觅一拨人,详情我也说不清。外面漆黑一团,部队这种环境中难免高度警觉。若以为我不害怕,那,宝贝儿,你就得好好再想想。前线战士们射击火力正猛……”一转头,他同样坦率真诚又会对她说起另一面,“总起来说,我看我真算很幸运了。我不知为什么,反正我不大容易害怕。或许太迟钝什么的,不管怎样,这倒是个好处。胆战心惊的人往往反应过度,对细小情况过度紧张。德寇(Jerry)什么都行,唯独战术不精。”接着他解释说,“若为某种理由而战,会让你经常叩问自己。”显然,战场上情况千变万化,作战与间歇,死里逃生与在劫难逃,都形成强烈对比,无不强烈刺激他感官与思维。写信对马尔妲说,“我撂下你的信,拿起四瓶莱茵高尔德啤酒……这啤酒是我离开美国后唯一感觉最享受的东西。321人到这种地方,一些细小生活琐事居然有那么丰富含义,说来奇怪。”

他们前面战斗部队在意大利前线进展困难。格迪斯这段时间算幸运,未参与该师经过法国挺进德国的行动部队,“我目前闲暇时间很多,因为上次是我最后一个通讯值班,累得够呛。刚才我又想,不会永远不上火线,说不定马上又得深入枪林弹雨。如今这种兴奋也是一种放松。这样的闲暇再过几天,我想我又要申请去伞兵部队了。我已料定,他们杀不死我。所以我还是踏踏实实享受我这额外50美元吧!”其实此后六周,他不断出入各种战斗。他谈这主题最后一信写于9月1日。那时他们师再次集训,准备发动总攻。当时使用了毛驴驮队运输给养,越过歌德防线险峻山口。对此他写道:

 “原来那一套苦累作业又开始了,而又顷刻结束。我们可以说处在大后方了,连敌方远程重炮也够不到我们。不用放哨,不用仔细侦听炮火机枪对射,也无须黑夜里一连数小时守备,整日价提防搞不清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会降临。若总这样松懈下去,倒真不错。训练任务又激烈苦重了,令人想起在美国训练时期。频繁战斗中纪律早已松懈,这很难免。如今面对激烈训练,一时很难适应。当兵的是典型两面派,火线上连续战斗几天,我会苦求上帝放过我,让我回到安全地方……唉,别使劲思考或担忧这里各种严峻情况。我若不那么坚强,我坚持不到现在。如今每次打仗结束,我都会大笑五分钟十分钟。而且你无须为此失眠,因为你等会儿还得上阵呢!这是青年男子汉的战争,你们任务是把美国照看好!这方面你们有宝贵经验,我们则没有。这桩事情我们就帮不上忙了,拜托你啦,这也叫合理分工嘛!”

本文节选自《长青的纪念:爱子格迪斯轶事》,[美]刘易斯·芒福德 著,宋一然、宋俊岭 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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