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新浪潮|王建磊:为什么这么多人沉浸在娱乐性短视频中

王建磊/口述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采访整理
2018-11-22 16:01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短视频浪潮风起云涌,只要你有一部智能手机,你就可以成为视频生产者。众多的90后、00后投身到了视频新浪潮中,这股新浪潮中的弄潮儿们生活状态怎么样?他们有哪些困惑,有哪些期许?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视频新浪潮”栏目,邀请短视频生产者、平台运营者、投资者、研究者们讲述视频新浪潮中那些激情澎湃的故事。

今天我们刊发的短视频研究者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王建磊的口述。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沉迷抖音和快手?”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王建磊说,自己收到学生反馈后,感到“有些奇怪”。

不久前,王建磊在自己的课堂上展开了一项调查,试图去观察大学生使用抖音和快手这类短视频软件的情况。他发觉,自己的学生并不是这一类短视频的主流用户。甚至有学生跟他说,“觉得刷抖音会显得很low”。他们的回复中,多数人表示自己“偶尔会看”、“不会沉迷”。“这类短视频的主流用户也许更低龄,或是学历低的人会更多些。”

王建磊在博士期间研究的是公民新闻范畴里使用视频表达的这一部分。彼时,这种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的缩写,中文译作:用户原创内容。)短视频形式初现端倪。

2009年3月,念传播学博士课程的王建磊在和导师吴信训探讨后,将“公民视频新闻”确立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公民新闻是新闻传播学的概念,指从采访、写作,到编辑发布,整个流程完全由非专业记者的公众独立完成的新闻。

他的研究样本收集了2009年5月1日到2010年4月30日在搜狐、优酷、新浪、酷6这几个视频网站拍客频道,普通公众拍摄、制作和上传的380余条公民视频新闻。通过样本分析,王建磊发现当时的“公民视频新闻中以突发事件和公共监督类视频居多,体现出了制作者一定的监督自觉和批判意识”。

当技术升级降低了视频制作门槛后,具有批判意味、个人观点的“公民视频新闻”似乎并没有如王建磊预期的那样,在随后短视频浪潮中发展壮大,随之而来的是充斥手机屏的娱乐趣味性的短视频产品。

以下内容整理自与王建磊的对话:

资本市场永远需要时新的概念。所谓短视频是一个短平快的视频产品。以前我们谈微电影,但这似乎显得太专业,反而谈到“短视频”,无论是市场还是普通用户都更容易接受。现在我们谈论到短视频,互相之间都能明白是在讲什么。尽管从学术上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各方观点也还处在各自定义的阶段。

最初兴起的短视频也许算是“公民视频新闻”

2008年,我开始念博士,一直到2011年拿到学位,恰好是视频平台UGC早期发展最好的三年。中国最早出现的UGC是从模仿美国YouTube开始的。2005年,起来了第一批视频网站:优酷、六间房、酷6网等。他们在成立之初都在模仿YouTube,后来才通过各自不同的发展模式演变成了如今看到的不同风格。

不得不说,这些网站早期的模仿并不成功,毕竟外国网站兴起背后有它自身社会的逻辑,是基于不同的文化积淀。比方说,家庭录像就像是外国人的传统,拍一段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但十年前镜头前中国年轻人的表演能力却比现在差远了。所以,当时我们所看到的情形是,更多中国人没有把镜头对准自己,而是对准了别人,对准了他们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可能今天出门,我看到了什么,我就拍了什么。

那时候上传的很多视频都很不好看,被称为“工业废水”。在我当时收集的文本中,有一个视频记录的是一场车祸发生后,受伤的女孩躺在地上,记录者拿手机拍摄了一段视频,在镜头后说:“一个美女出车祸躺在地上了。”视频放到网站上后,获得了上百万点击量,马上形成了眼球效应,流量上升得很快,可是它没有商业价值。

2005年到2008年的时候,视频新闻门户网站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尝试做UGC,但是发展得不好。他们发现当时的中国网民其实不爱看这样的东西,于是就开始转向做其他尝试。早些时候,有的网站内部工作人员开始伪装成普通网民上传大量没有版权的电影、电视剧。后来发现,这其实成了那时带动用户增长的一个策略。那时的用户还是喜欢在网站上看“长视频”。

直到2008年,中国社会发生了两件大事——汶川地震和北京奥运。再加上技术升级,我们当时使用的手机摄像头越来越清晰了,另一方面,流媒体技术和视频压缩技术逐渐成熟了。那一年,UGC好像再次爆发了。但在再次爆发时,它似乎触动了中国人内心一些敏感的地方。2008年,事实上当时国内积攒了很多矛盾,它像是给情绪提供了一个“出口”。后来这类视频慢慢走衰,原因之一是微博的出现,有了新的出口,而且还变得更加便利。

2008年之后的一段时间,中国UGC爆发形成的景象跟国外完全不同,中国公众更多是在发泄、曝光、求助,当时通过拍摄视频在网络上求助的人特别多。2009到2011年,公众成为了重大事件发生的记录者和传播者,从发帖逐渐过渡到图片、视频影像的记录。

伴随着自己使用互联网的体验,加上在新闻专业学习,我就在设计研究课题时,定下了“公民视频新闻”这样一个题目。我当时并不满意这个概念,但至今也没能找到更好的诠释。在学界讨论时,大家能理解,因为公民新闻是一个成熟的概念,我研究的是其中视频这个形式。

公众看到了与媒体不同的一面

如果站在专业媒体的角度,公众产出的这些视频的确是粗糙的,当利用他们提供的素材进行报道时,会再做编辑。或者有些视频仅仅是为媒体提供了线索。但我在研究时,会做立场转换,我不一味地站在专业媒体的角度去看这些东西,同时也要站在公众的立场去思考。对媒体机构而言,公众只是参与到了主流报道当中,但真正意义上的“公民新闻”应当是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进行报道。

我在研究时,对当年的“河南开胸验肺”事件做了样本比较。当时某卫视做的相关新闻是站在当地政府机构的立场来报道,通篇是当地卫生局的公务人员在说话。拍客却是直接到了开胸的当事人家里,让他开口来说。在那段主流媒体的报道中,那个人是没有声音的。这就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话语,两者间有明显冲突。这样的视频让公众看到的不再是单一角度的报道,听到的不再是电视台一方的声音——这正是这类草根报道最可贵之处。

我曾采访过一位上海当时很有名气的拍客王青,她的网络名叫“糟糠宝宝”。十年前,拍客的境遇并不好,有时收入不见得能让自己过上温饱日子。王青告诉我,拍客入行门槛低,只要有拍摄工具进行拍摄就可以被称为拍客,所以这个群体数量非常庞大,但良莠不齐。因为注重时效性,通常拍完的视频自己做完后期剪辑,就要及时公布到网络上。工作节奏很快,几乎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即便如此,当时社会对拍客的知晓度和接受度都不高,这个群体没有任何身份和保障,也没有资源。兴趣和社会责任感是促使她选择做全职拍客的原因。

现在一些中国媒体或者视频机构招募拍客,在发生突发事件时,依靠他们在现场即时记录来进行报道,有点像是一种“收编”。编辑再剪辑或筛选过的视频,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新闻,或者说它只是一种参与式新闻、公共新闻。

2012年,我在写书时,回过头再去观察,有的网站这类频道已经撤掉了。版权环境更加成熟了之后,各大视频网站显然不再关注这类UGC内容,他们花更大力气去经营版权类产品,开始做网剧、网络电影,花钱去买美剧,网站的重心已经转移了。从公众的角度来看,有了微博这个新的情绪出口,他们也不再热衷去上传这类偏新闻性的短视频。而现在,更多人沉浸在娱乐性短视频中,互联网的主流用户也不再是十年前那些人了。

以前的平台热衷去展现那些偏新闻性的短视频,但现在发生了变化。从移动端兴起的快手、抖音、美拍,与当初pc端的那些平台初始的模样完全不一样。这和整体媒体生态的转变也是紧密相连的。传统媒体转型做新媒体拼不过今日头条,如果你同时打开澎湃和今日头条的客户端,这两者的内容气质和选题风格完全不同。现在,假如哪个拍客做了一条专业媒体人觉得很重要的新闻性视频发布在网络上,有时点击量可能还拼不过抖音上一个小孩跳了段舞,传播可能都没它那么广。

这不需要去评价好与不好,就是发展到了这个阶段,说不定这一个阶段也会马上过去,严肃内容又能重新崛起。我在研究直播的时候,它的风口起得快,过去得也很快,现在关注的人已经少了。一些人也在反思,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沉浸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

当下流行的短视频不是新东西

每隔几年,行业内就需要出现新的玩法来刺激更年轻的一代人。

有时候,我们感觉到现在变化很大,每天能看到如此大量的新鲜刺激内容。但当我去反思这几次“风口”时,我发觉,这些所谓的变化其实早就出现了,只不过是在这个阶段它被加强了,这背后有基于资本和技术的原因,也可能因用户口味变化导致,等等。实际上,这些直播、短视频都不是新东西。

2005年,优酷、土豆起来的时候,发现的受众群是我们80后,它们把80后当时想在网上随时能点播一段电影或者电视剧的需求激发出来了。在电视时代,你错过了一集电视剧,很难再看到,但点播的方式和那些在电视上看不到的美剧都是80后那一代求而不易得的东西。90后成长起来,市场上出现了A、B站,提供了他们要的小众、个性、二次元,包括“弹幕”的出现满足了他们需要的参与感。现在95后起来了,就出现了更适合他们的产品。

为了做研究,我平时也会用一用抖音、快手这些软件。我想知道这么多人投入到这些短视频当中,它们真正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短视频实际也是一种内容消费,是体验经济的一部分。这些短视频让当下移动互联网的主流用户感受到了“有趣”。因为它给公众带来了很好的体验,如果还能让人沉迷那一定是给个人带来的正面体验要多于负面体验。直播刚兴起时,很多人也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浓妆艳抹,并不好看的女孩坐在那嗑瓜子,会有那么多人愿意给她刷钱。我看了以后,觉得索然无味。但却有另一波人愿意投入其中,我意识到这个产品根本不是设计给我们这代人的,我已经被这波“主流”淘汰了。后来,我问了一个年轻人,他在直播平台给主播刷了两万多块钱,为的是能拿到对方的微信号。在那之后,没有发生任何事,但他觉得这足以能让他在饭桌上吹牛逼了。

归根来说,人在本能上会追求美好的事物,抖音上的搞笑有趣、自由认真的表演画面能与平凡陈腐的日常区隔开来,使人产生暂时的逃避和移情,同时,因为抖音的内容边界不断扩展,可以持续不断且规模宏大地营造这种“美好感”,因而用户的趋之若鹜和深度卷入也不难理解。不过,一则15秒时长的短视频在消费体验如沉浸感等方面又不能与电影电视、网络直播等媒介相提并论,所以考察短视频“作为一种新媒介的长处”还是要回到技术层面:手机载体、手势积习、全屏内容、切换方式等共同打造出短视频独特的媒体形态:内容流——“内容流”是对毫不相干的短视频的串联,但这种串联是基于播放方式而非“剧情”内容,当下大众用“刷”这个字形象地概括此播放方式,即快速翻阅以致内容像永不间断的水流。

“内容流”的形成让用户不知道每次手指滑动之后是什么,就像传统线性媒体的“未知感”,但不同于以往的长时间等待,眼下心理预期的形成短暂且高频,于是用户不断确认,又不断投入对新的未知的期待,进而形成了对“未知感”的独特消费节奏。不仅如此,“内容流”暗含容错机制,人们对不喜欢的内容可快速剔除,一定程度上也让体验保持在良好的水平上。

现在抖音平台的短视频已经是海量规模且鱼龙混杂,产品算法只能保证内容方向但并不能保证推送内容的质量,因而“快速翻阅”本质上也是“快速试错”,1-2秒的时间可以让用户做出要不要继续看下去的决定,这几乎不会影响用户的心情。在“内容流”中用户也一定会发现所爱,这反过来也包容了低质量内容所带来的差评;最后,还是短视频本身的内容特点诸如素人表演、全民狂欢、题材翻新等带给用户新奇感。相对来说,这种新奇感比任何其他媒介形式都要更突出,更强烈。

我现在所看到的是,技术升级之后,更多人参与到了生产娱乐产品当中,他们是在表演,而不是带着思考去记录。“公民视频新闻”并没有随着短视频兴起再次爆发。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