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囚徒 :房子何时才能变回房子?

2018-11-24 20:19
北京

粗重的铁索沉入浊黄的江水,江面上汽轮破浪而行。潮湿的雾气在江畔弥漫,雾气中,楼影幢幢。

这里是山城重庆,一项纪录让它足以自傲:此地房价,十年不涨。

也正因为此,它成为炒房客最后的猎场。去年冬天,北上广和江浙的炒房客在扫荡杭州、血拼成都后,向西杀入重庆,将其视为决战之地。

在上海炒房客云集的水库论坛上只有两个版面,一个叫主版,一个叫重庆版。与之相对,重庆本地论坛则发帖“炒房客来了有猎枪”“让重庆成为炒房者的地狱”。

诅咒不幸应验。重庆阴冷的冬夜漫长无期,接连的调控政策让炒房客成为山城的囚徒,刑期未知。

悲观的论调在炒房客QQ群中弥散,江湖前辈出言安慰:这一次远没到2008年的程度,只要愿意降价,肯定能卖出套现。然而,一、二线城市透出的寒意正宣告着这一轮调控的不同寻常。

在广州众多与炒房相关的金融公司门前,投资者累月蹲守,担心平台跑路。深圳一家专门炒房的私募基金负责人则坦言,目前已无米下锅,生存或死亡,一切取决于调控的力度。

2016年,深圳时代广场豪华写字楼内,曾挤进80多家房产投资、担保公司,而今许多公司已撤离,留下满地狼藉。

同样的寂寞也在济南经七路不动产服务大厅滋生。2016年10月,大厅内塞满了躁动的人群,服务器一度累得瘫痪。

而今,喧嚣沉寂。年初,一位年轻的济南炒家好不容易为手中新购的300万房产找到买家,对方最后却因限购升级而失去了购房资格。每月一万多元的房贷让他喘不过气来,“本想赚个快钱,结果炒成房奴了”。

2016年2月下旬,炒房客登上了央视新闻。镜头前,一名留学归来的上海白领讲述着他通过炒房两年间身家从100万暴涨至5000万的传奇。

像他这样的投资客曾一度占深圳购房者人数的四成。2016年10月,深圳出台严格限购政策,成交量大幅下滑。“如果你每个月没有20万进账的话,就有断供的危险”,他选择将三套房子降价出售,并愿意承担部分税费,只有这样才能“比别人卖得快”。

逃亡在静默中开始。新闻传递出明确信号:炒房者退场的时刻已到。

比新闻更敏锐的是微博上的大师们。大师们早已不鼓吹房价上涨空间极大,口风已变为:见好就收,学会等待。

相比于历史上的几轮炒房潮,这次热潮中豪客的身影寂寥,更多的则是怀揣财富梦想的中产家庭。

热潮之初,依旧是一掷千金的富豪开场。传闻“合肥炒房团在一个项目上买走50套”“郑州富豪炒房团空降西安”“江浙炒房客豪掷9800万一次性在成都购房60套”,然而,这些消息很快被证明为开发商炒作。

随着房价激涨,财富神话开始扭曲变形,越来越多中产阶层加入炒房阵营。他们并非想通过炒房暴富,更多是为财富增值寻找出口。毕竟,不断增加的货币正在造成存款持续缩水。上海一位女白领背上了630万的贷款,为了她的炒房计划,父亲与母亲离婚,净身出户,硬生生为她腾出了首套房的操作空间。她对房价满怀幻想,并不担心断供危机,“只要敢下赌注,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赌徒的心态最终蔓延为群体情绪。

2016年5月20日,2000多名炒房者云集南京疯抢了440套房子。那天南京阴云密布,细雨连绵,但来自北京的房客依旧将其视为好彩头:下雨好,来财。

在他们眼里,炒房就是战争。

中秋节前,深圳炒客召开一场备战会,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杭州地图不断圈定准备下手的重点楼盘,还有人拿出小本标注。

此前有人提议喝茶讨论,结果遭到集体炮轰:“这是战前,喝茶浪费时间。”

其实,G20峰会刚刚结束4天,深圳炒房团就光顾了杭州,他们下手果断,从不纠结。其中一个不足10人的深圳小型炒房团一口气抢购了近30套杭州房产。

杭州限购前一天,一位发觉“势头不对”的深圳母亲独自抱着一岁的孩子,怀揣着存有180万的银行卡冲到杭州,在业主不断加价的情况下买了两套商务公寓。这成为炒房团内部佳话。

一切动作在财富梦想中开始变形。2015年一年间,深圳的离婚率增长了45%,其中掺杂着许多为炒房而假离婚的夫妻。

2016年9月,一位买下3套房产的炒房者在售楼处交首付时一口气刷了48张信用卡。虽然规定只能刷两张,但只要交了80元的刷卡金后,他“想刷多少刷多少”。还有人不惜借高利贷支付首付,“房子一出手就全收回来了”。

那些二、三线城市的原住民们愤怒地注视着蜂拥而来的炒房客,对直线上涨的房价抱怨不堪。

当然,也有人翘首以待。

距离北京不到80千米、房价一直尴尬不涨的涿州在去年秋天终于迎来了大涨。涿州贴吧里的网友们兴奋留言:“炒房的终于炒到涿州啦”“赶快把房子卖给那些傻子”。

2012年调查显示,在中国个人资产在600万元以上的高净值人群中,除去金领和企业主后只剩下两类人:炒房者和职业股民。

楼市、股市的交错起伏是中国经济最真实的缩影。炒房客既是风云际会的弄潮儿,也是退潮后暴晒于沙滩的鱼脯。

2001年,150多名温州人坐满了三节火车厢,浩浩荡荡专程来到上海买房,先后以5000万和8000万的成交量撼动上海楼市。他们带着粗大金链,手里拿着大巴上发的面包,豪奢中透着精明。传说中,温州房客的行李箱中装着几百万现金,看到合适的房子就一栋栋买。

鼎盛时期,温州百强企业榜单上近半企业家醉心于房地产游戏。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输光老本。有传言称,一个温州炒客在北上广等多个城市买了127套房子,被牢牢套住最终跑路。还有一些跑不了的人选择了跳楼。

2004年,深圳有一位传奇炒房客,他手握近70套房产,身家过亿。但他因误判2008年楼市行情,抄底抄到了半山腰。此后数年,他期盼的回暖并未到来,不得不将1亿多元的房子全部卖掉,亏了5000多万。

这位叱咤风云的炒房客没能等到2016年,在2015年黯然返乡。深圳留给他的唯一纪念是一个归属地为深圳的手机号码。

或许,前辈们的昨日将是新一代炒房客的明天,而等待他们的冰河期或许更长。

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将迎来人口峰值,这也意味着在那之后许多年,房产市场将等不到新的房客。

当然,对于信仰中国房价的炒房客而言,这些都是浮云。已有炒房客开始真正考察重庆的居住环境,做好移居准备。

房子总算又回归为房子。

去年深秋,重庆迎来特殊访客,76岁的牟其中出狱后来拜祭父母。

传言,他在北京门头沟有264套房产,市值10亿。

这位中国最传奇的炒房客看向坟头墓碑,碑上刻着六个字:这里通向世界。

十三年前,侯磊书呆子气还没那么浓,他的青春故事也与房价无关。大学毕业后,他供职于北京一家知名媒体,稿酬多时月收入可过万。他和初恋女友住在北京三元桥附近,与人合租,房间不足20平方米,但极具温馨。租住地不远,就在北京三环。三环车流不息,夜晚时总能汇成璀璨的光河。

青春悠长无期,买房的话题一度离他很远。

2005年时,侯磊的领导准备在三环外的太阳宫买房,打算去银行转账。因为随身带了20万现金,担心被抢,喊着侯磊同行。

当年,北京太阳宫的房价为每平方米6100元。领导看中的户型面积有100多平方米,总价70多万。侯磊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推着自行车一路冷嘲热讽:“70多万买个房子,真傻。”那时,三环之外尚显萧索,四环之外一片荒凉。唱五环的岳云鹏还在饭店刷碗,月薪550元。微胖的领导不为所动,嘿嘿一笑说:“再过十年,就知道谁才是真傻啦。”

领导就是领导,何需十年,侯磊早就双脸红肿,未语泪先流。北京房价,岂容轻蔑?

2005年的某夜,他和女友在三环边散步。从大学时代算起,两人已相恋八年,双方已互见家长,吃了相亲酒,正在筹备婚礼。那夜,女友依偎肩头,略显怅然地问道:“咱什么时候能买个房子?”他想了想,说:“给我五年时间。”“五年?”女友语气里尽是失望和不满。

许多年后,那一夜的夜色与蝉鸣、人流与面孔都已模糊不清,唯独有关房子的对话清晰如昨。

从那夜起,分歧开始不断爆发。女友家里希望全款买房。准岳母提出:“我女儿一个博士嫁给你,不想让她也背上房贷。”

可侯磊家里拿不出全款,只能贷款。当年在侯磊的老家河南,房价不过两三千,北京却要八千元。侯磊父亲当时安慰他:别着急,北京房价一定会降的。

可是爱情等不了了。争吵和冷战后,2006年两人分手了。八年的爱情败给了房子。

一年后,他听说女友结婚,不久后就在北京买了套房。

房子成了他心里绕不开的伤口。2006年,他下狠心决定买房。他跑遍了北京周边,却发现再没有当年太阳宫那样高性价比的房子。挑来挑去,他最终选择了东五环外的常营。原本选的是两居,后来发现三居室就贵了不到10万,而且首付不过20多万,一咬牙就买下了。侯磊感慨,比领导晚买不过两年,却差了整整两环。

后来一个朋友去常营这个楼盘看房,撂下一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一平方米还要1万,不买了!”几年后,这位朋友只能去更远的通州九棵树买房了,而且房价已经接近两万。

房子到手后,侯磊第一时间给初恋女友发了个短信:“房我买了,可惜你没有在。”手机一阵沉默,后来她回复:“对不起。”

如果人生能够剧透,侯磊就会知道,东五环这套房子是他此后10多年炒房中,唯一成功的房产投资。

买房是他解不开的心结,也成为他想证明自己的方式。

因为媒体人的身份,他与楼市大鳄们多有接触。他曾在好几个房地产论坛上听到任志强口无遮拦地断言:房价不贵,将来会进入5万时代、10万时代,还要涨、涨、涨——没房,滚回老家去!

在与潘石屹公开或私下的交流中,对方都在强调:买房最重要的是位置、位置,还是位置。

2009年上半年,楼市突然出现拐点,房价出现回落。

那年国庆前后的一次朋友聚会上,一位投资界高人到场。大家纷纷倒苦水:楼市现在这么不好,手头的钱是买股票还是投资别的?高人话很少,看似漫不经心地夹了口菜说:“别买股票,有钱就去海南多买几套房。”

侯磊听进去了。后来他采访了一位海南地产商,对方还告诉他:买房来找我,我给你打折。回家过年时,他向正愁着无处投资的叔伯们显摆,模仿任志强的口吻:你们有钱吗?赶紧去北京、海南买房,现在是对标美元,对标纽约、华盛顿的房价,根本没到头呢。弟弟摆弄着DV把当时饭桌上的情景都拍下来了。叔伯们一脸不屑:去海南买房?你小子在北京呆了几年不知道自己姓啥咧,胡说八道个啥。

每当看到那段视频,侯磊心中都会五味杂陈。

过完年没多久,海南房价开始暴涨,从6千涨到了2万。一个做生意的叔叔找到他:唉,当初真该听你的。餐桌上那些不屑的亲戚开始崇拜“消息灵通”的侯磊。

2010年春天,侯磊带着叔叔一同参加北京一房地产展销会。当时侯磊看好位于东六环的北京像素,房价为每方平1.3万。但叔叔更偏向位于北京60千米外的涿州。

涿州那处楼盘每平方米仅6000元。广告语令人心动:高铁17分钟到北京。叔叔陷入狂热:在涿州多买几套,反正未来会涨。

当年“环北京经济圈”还是一个超前的概念,很多人相信了口号中所描述的,认为这将是一个超越深圳的经济特区。甚至传言,涿州未来将要划入北京,或者和北京享受同样的学籍待遇。他当时想,以后有了孩子就拥有北京户籍了,上学不再是个问题,多好。

他们当场就坐上了前往涿州的宣讲轿车。两小时的车程后,窗外的景色从大都市变成了“十分钟就能从东走到西”的小县城。

小县城随处可见正在建设的楼盘工地,灰尘漫天。但坐在车里的炒房者已经开始相信:未来,这里将和北京一样喧嚣浮华。

侯磊选定的楼盘名称中带着凯旋门三个字,听着就豪华霸气。侯磊的叔叔呼唤亲朋,组团买了七八套。侯磊也东拼西凑买了一套。

他还记得黑压压人群中,售楼经理指着他鼻尖的手指:再不买就没有了啊,你买不买?买不买!

亲友团的房子手续全部都交由侯磊代办。一个房子至少五份合同,他一个人签了无数张单子。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北京来的炒房豪客。售楼小姐秋波频频,就差问句“您结婚了吗?”。

那种感觉很爽,侯磊说,那是涿州给他的唯一美好回忆。 

侯磊曾看中的北京像素如今已经涨到每平方米4.2万,而涿州的楼市热潮却迅速消退。

2010年入手时,每平方米6000多元,到2016年年初,每平方米7000多元。六年间,侯磊家族组团买的涿州房子每平方米只涨了1000多元。炒房成了笑谈。

从高铁生活圈到三国文化旅游,再到张飞酒,涿州楼市几经挣扎却一直未热。

事实上,除了高铁,涿州的公路交通到北京并不方便。侯磊打听到,当地很多楼盘的配套设施并没有跟上,比如燃气管道,并不符合大城市的生活标准。

一段时间之后,在涿州买房的亲戚们找到他说:把房退了吧。

“我只是在饭桌上吹了个牛,房价涨了,我得不到什么好处,房价跌了,大家心里多多少少会把原因归在我身上。”虽然这么想,侯磊还是肩负起家族的重任,开始奔波于北京和涿州之间。

六年间,退房成为他的生活主题。

他有个QQ群,群里是几百位懊恼的房客。大家时常组织线下退房活动,比如组团高呼退房口号,拉条幅,刷标语。还有人起诉开发商,打起了官司。

大家申诉的理由各种各样:物业服务不达标,房屋质量有安全隐患,小区规划与承诺不符合,甚至电梯失灵摔死过一名工人……总之,就一个要求:退房。

当年笑脸相迎的售楼经理如今满面愁容。面对找上门的业主,他们表示无能为力。几年间,售楼中心的领导频繁更换,还有人因压力过大而选择主动辞职。

开发商选择了怀柔政策。当侯磊约好谈判时间从北京赶过来的时候,对方却常常把办公室门锁上,手机也无人接听,“你可能要发几十条短信,打一百个电话,才有回音”。

这是一场考验体力、耐力和意志力的漫长征途。

六年里,因为贷款买房他的工资卡常常处于透支状态,有时用几张信用卡互相填补窟窿,还要跟同事、朋友借钱周转资金。此外,他还要扛住各种亲友催问的压力。他算了算,自己在北京和涿州之间一共往返了七十多个来回。

如西天取经般地渡劫后,开发商无可奈何只得松口:每个月只有一个退房名额。

到2016年春天时,侯磊自己的房子已退,亲友团的房子退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套。亲戚说,算了,让它自生自灭吧。 

2016年春天,通州房价狂飙,一河之隔的燕郊楼市随之火爆。

侯磊之前那位败走涿州的叔叔也加入燕郊购房大军。

其实几年前侯磊曾看过一处燕郊的房子,当时每平方米9000多元,嫌贵没买,一年后涨到了15000元,令他后悔不已。

这次他又按捺不住跑去看房,自嘲“这叫记吃不记打”。

看房那个早上,售楼处排着长队,门刚一开人潮便试图拥入。侯磊挤在其中跌跌撞撞,一切如此熟悉。一个没叫到号硬挤进去的阿姨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抬了出来。保安头头训斥,“让你进来了吗,出去!”“说难听一点,就像在骂一条狗。”

侯磊经验丰富,很快选好了房子,然而付款时却出现了问题。因为涿州退房往事,他曾频繁周转资金,信用卡征信记录出现十几条逾期,直接影响办理房贷。中介告诉他: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解决。因为不是首套房,中介还建议他与现场同行的一位亲戚假结婚,然后再假离婚,把他东五环的房子挂给女方,将他伪造成无房者。

“按辈分,我得叫她一声婶。”侯磊说,“她丈夫就在边上站着呢。”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可运作。摆平征信和办理假结婚,侯磊须要向中介支付大约3万元。

然而,在签字最后关头,侯磊还是放弃了。毕竟,欺骗银行、违背伦理都已严重逾越了他生活的底线。

不久后,燕郊房价从2万多一气飙升到3万,甚至低迷六年的涿州楼盘也在9月每平方米破万。消息传来,侯磊无悲无喜。

他最终在老家洛阳买了套房子,5000多元一平方米,不会大涨。他只图为爸妈改善一下居住条件。

这一刻,房子终于变回了房子。

文章摘自《大势将至,未来已来》,王鹏 著,联合读创 出品,2018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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