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隐形的疫情:留学圈中的心理疾病

2018-11-23 14:14
上海

文|贾馀

编辑|薛雍乐

1

再次听到亦子的名字时,已恍如隔世。“亦子疯了,”别人告诉我。

中学时的亦子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天资聪颖,画得一手好画。一起上学的那会儿,她总坐在第一排,外表是个非常恬静的小姑娘,内心却总有些小调皮。她遇到喜欢的物理化学课,笔记记得工工整整;遇到思想政治这类课,又会装模作势地奋笔疾书,实则是在偷偷摸摸地画些涂鸦,或是台肚下看古今中外的小说。

然而,这小调皮的一面遮得严严实实,直到毕业,大多数同学都只道她是个乖乖女。她说话细声细语,弯月形的小眼睛像是一直含着笑,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眯成了两道弯弯的线。四年的时间里,我和她朝夕相处,从来没看见过她生气,甚至连嗔怒或者蹙眉的模样都想象不出来。

毕业后,她去了美国一所著名的大学读本科。她不爱用社交网络——校内网大红的那一阵,她没有注册。后来到了微信时代,她也是很晚才进了我们班的群。她从没在群内发过声,微信朋友圈更是一纸空白。渐渐地,我们便没了联系。

直到她的心理出现问题,我才听说她在学校里的变化。

他们说,在美国大学里,她越来越孤僻,形影无踪,作息无常。据一同留学的同学说,到后来,她经常设了凌晨四点的闹钟,醒来后又喃喃自语,以第三人称自称:“亦子起床了。”“亦子觉得天气不错。”

又过了一阵,她开始和多年没有联系的老同学发微信。我们中学时大都是女生和女生玩、男生和男生玩,亦子这样内向的女孩子更是和男生们没什么交集。然而这一会儿,她和女生们发,和中学时说话不超过十句的男生们也发。

大多是半夜三更发的,大段大段的文字和语音,滔滔不绝,听语气像是心情高涨,一反当年寡言少语的常态:“亦子要和门捷列夫学化学,因为俄语很有趣。俄语很有趣,因为普京上周去钓鱼了。”仍是以自己名字自称,说的内容前言不搭后语,但也不是毫无关联。

再然后,亦子肄业了,住进了国内的精神病医院。医学诊断:“复发性躁狂症”。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精神病医院里,医生来了十几个实习生围着她。对着她圈圈点点,分析病例。实习生们面无表情的迅速记着笔记,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另一个活体标本。

突然间,面对那么多好像在看自己猴子耍戏的“观众”,刚才还目光呆滞的亦子忽而歇斯底里地嘶吼。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震荡得整条医院长廊都听得到回音。直到被注射了镇定剂,声音再渐渐低沉,直至消停。

眼前的这一幕,我实在难以置信。在她身上,除了外表仍是我以前认得的亦子,剩余的,我一点一滴都找不到当年我认识的那个亦子的痕迹。

由于大学阶段我并不在她身边,亦子病情发展的过程我只得从旁人和她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也许是到了新的国家和环境不适应,也许没要找到交心的朋友,也许觉得父母一生的积蓄供她上学若不出人头地便无颜见人。这些只能是我们的臆断了。

2

很快,我发现亦子绝非个例。

我的室友病发是在去年十月。

她也是个中国留学生,凡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不讲究时尚,但是一周七天,每天穿什么衣服,她都会提前一周规划好。她细致到哪一天车要加油了、家里的滤水器要换了,一起都是提前布置。她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诙谐风趣,和她聊天时,她常常会混进几个双关语,等大家反应过来时,都不禁噗嗤一笑。

万圣节那天,我们一起说好了去扮装聚会上凑热闹。她提前几周就精心准备了一身行头,还给它起了个很滑稽的名字。我让她在楼梯口等着,我上楼换身衣服马上下来。

也就一转眼功夫,等到我下楼时,只看见她一米七的大个子竟然蜷缩在楼梯的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头,战战栗栗,脸色苍白,呼吸困难,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我……我不去了……”,她颤抖着说,神色惶恐,像是被审问的犯人。“我突然好怕……我怕那么多人……”

我的世界观又一次被打破了。这么一个谈笑风生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事后,我了解到这个症状叫做“惊恐发作”,而她被诊断为“焦虑症”。

自那一次第一次发作以后,短短数月内,又有多次惊恐发作,有时是吃饭吃到一半,有时是半夜,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她说,每次发作时,脑海里会又一个声音告诉她各种各样的最坏情况:“你到了那个聚会没有人会搭理你”,“你在那么多人面前说错了话怎么办”……

她说,一旦这样的声音植入她的脑海,她的理性和常识就渐渐被淹没。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像是坠入漩涡,任由这个声音所带来的恐慌和惧怕所摆布。尽管清醒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想法很可笑。

其实,这一切也并不是毫无征兆。那段时间里,她顺口和我抱怨过几次她大量脱发,每次洗头,浴室里可以抓到一把黑发。她还提起过睡眠质量变差,一清早就自然醒,虽然知道自己没睡足但却睡不着了。

在万圣节事件的前一年,她最好的朋友转学了。她和我探讨人生无常,觉得包括友情在内的一切都是临时而短暂的。她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越来越焦虑、悲观和恐慌。

几个月后,我们又有过几次关于人生意义的谈话。她质疑生命本身的意义。她看着我和身边其他人为着学业和事业上的目标努力奋斗,却觉得这世上没有真正有意义的目标。

尽管她还没毕业就拿到了华尔街最炙手可热的工作、六位数美元的起薪,但对她而言,这些只是顺水推舟般的盲从,其本质是索然无味的。她开始大量阅读哲学书籍,又开始钻研佛教,想在其中找到答案。也是在那段时间,她搁置了音乐和体育方面的兴趣爱好。

虽然回看起来,这些征兆像是有那么一点所以然,然而这都是穿插在无数琐碎生活日常中的小小片段。在当时,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的种种小抱怨,我只当作朋友间互相吐吐槽而已。那些哲学探索,我也当是她求知好问的一部分;超脱功名利禄的眼界更是无可厚非,但我没有察觉这背后悲观且消极的心理诉求。这些心理问题的前兆往往非常细微。患者本身又在很多情况下出于种种顾忌有意遮掩。

在旁人看来,我的室友各方面都很如意,可以说是羡煞众人。然而,对她而言,压力来源不止于诸如工作去向、学业、感情等这些常人想当然的因素。她说,从小她都不喜欢变化,不喜欢新的环境。对于她这样一个把生活方方面面都布置妥帖的人,突然发现好友离开,毕业后又各奔东西,意识到生命中有太多自己无法控制或预测的因素。这些外界环境的改变都是诱因。

室友最惶恐的是怕学校知道她的精神状况。美国很多高校在得知学生有精神类疾病后会强烈“建议”该生休学。美其名曰在家养病,实则也有规避学生在校园里企图自杀的因素。不过,近几年各个学校在这方面也有所改观。

室友一开始拒绝看病。一来,她坦言,觉得只要医生的诊断书不下来,她可以自欺欺人,让自己相信自己没有问题;二来,美国的保险制度对于精神类疾病的医疗报销非常苛严。经我的反复劝说后,她终于放下成见。现在,她正在接受药物理疗和心理咨询,逐渐好转。

3

最近的一次事件,是我小一届的一位学弟重度抑郁症,在英国自杀身亡。他向来是“别人家的孩子”。过去家长们常说“要像他一样”,但在他自杀后的一夜之间,家长们突然说“不要像他一样”。校友群里一片扼腕、悲痛。

在叹息声中,大家也说:“现在的孩子为什么那么脆弱”,“他什么都有了,不要再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啊”,“适应能力很重要”。我知道说这些话的人实非恶意,然则很多人对于精神类疾病的认识是有偏差的。

倘若一个学生得了其他的重病被剥夺了生命,大家会觉得上天太残忍。但是精神类疾病常常和一个人的品质挂钩。“心理脆弱”、“知足常乐”、“适应能力”……彷佛是患者自己铸成了这桩错。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中总是觉得这些所谓的品质和意志是可控的:“只要他不这样想,振作一点,悲剧就不会发生。”

事实并非如此。我因为身边朋友深受其害,最近一年来专门去阅读了专业的书籍。环境变迁、突发事件可能是精神类疾病的诱因,但这些疾病和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平衡、基因遗传也息息相关。我们的喜怒哀乐由神经系统中的血清素、多巴胺等多种化学物质调节。如若这些平衡失调了,就如高血压、低血糖一般,岂能是“振作一点”就是解决问题的?患者们面对身边人贴上的这些标签,更加把自己的病症视为难言之隐。

同届各个高中的本科留学生圈子里,我认识百来个人,其中竟有四人深受重度精神类疾病困扰,有的是抑郁症,有的是躁狂抑郁症,有的是焦虑症。至于还有多少轻度患者,那就更不得而知了。猛然发现,我的身边被心理疾病患者包围了。这是一场隐形的疫情。

而且,这往往发生在出其不意的人身上——单说抑郁症,内向寡言的人会得,一向看似开朗乐观的人也会得。最近我和一位同学叙旧,高中时他是个段子手,总以冷幽默著名。他说,刚来美国那一阵,竟然连他也被诊断为轻度抑郁症。

他的学校坐落在美国“大农村”,没有大城市的繁华。虽然他英语出众,在学术上没有问题,文化隔阂却是一道一时半会儿很难跨过去的坎。虽然聚餐或派对会上和美国同学强颜欢笑,等一个人回到宿舍里,却觉得真正的知心朋友寥寥无几。

对任何人来说,大学都是一个全新的环境。适应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多岁的年龄本又是狂躁症等一些心理疾病的高发年龄段。心理疾病国内外都有,远非只危害留学生群体。只是对于留学生而言,又有新的一重语言和文化上的适应;在这个当口,亲人和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们不在身边,需得加倍小心。

我分享身边的案例,并不想耸人听闻,更不主张因噎废食、反对留学。我自己的美国留学经历,算是顺顺利利,尤其在心理上没有太大的波折。大多数时候,能一个人在外独立生活,反倒有说不尽的自由和快活。在这个年龄段,能够走出国门、开阔眼界,对我个人来说是非常获益的。

我想,对家长来说,如果有让孩子留学的想法,心理因素是权衡留学与否的一个重要因素。有条件的可以让孩子在留学前参加国内外夏令营或其他课外活动,和孩子一起观察和分析如何在全新的环境适应和交际。

平时,家长也应避免给孩子附加上“砸锅卖铁就是为了你以后能给咱家争气”这种经济上的负罪感,多给孩子心理上的关怀,及早发现那些细微的兆头;一旦有病症,去除对心理疾病的偏见,莫怪罪孩子,不讳疾忌医。

我不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在国外的这些年,我最幸运的是交到了一批来自不同国家、值得深交的朋友。在那无数个深夜,我们一边赶作业,一边侃大山、聊人生,无所不谈。我也有过伤心和低落,但正因为有他们,我不曾有过孤寂无助的时刻。

作者简介:贾馀,本科赴美留学,毕业于美国某知名大学。

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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