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百年启示录|三份文件三个许诺:当今中东版图与乱局探源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鲍克凡
2018-11-16 10:41
来源:澎湃新闻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百年之后,当我们回首这场战争,会关注在一战初登场的新锐武器对战争形态的改变,会哀悼无数在堑壕中丧生的各国士兵,也会探究欧洲权力格局的重塑对世界的影响。然而,我们往往会忽略那片土地——中东——人们看待一战时最易忽视的战场却直接影响着我们当今所处的世界。

奥斯曼帝国缘何卷入了这场本属于欧洲的战争?英国人三份自相矛盾的战时承诺如何塑造了百年之后的中东?谢里夫侯赛因领导下,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第一次迸发为何草草收场?他的哈希姆家族又经历了怎样的身世浮沉?叙利亚内战、巴以冲突、恐怖主义……当代中东的厄运,或许只是一场由一战开启的百年轮回。

当地时间2018年11月11日,比利时伊普尔,当地举行一战休战100周年纪念仪式。  视觉中国 图

谢里夫侯赛因的家族计划

1918年十月三日,整整一百年前,叙利亚大马士革狭窄的街道上,欢呼的人群迎来了一位身材瘦削、目光深邃的阿拉伯王子。时年三十三岁的费萨尔是麦加埃米尔、谢里夫侯赛因·本·阿里的第三子,他们所属的哈希姆家族以先知穆罕默德的后裔自居,名义上为奥斯曼帝国掌管着伊斯兰教的两大圣城麦加和麦地那,暗中却早已与千疮百孔的帝国貌合神离。

两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激战正酣之时,谢里夫侯赛因在英国人的怂恿与帮助下发动起义,公开反抗奥斯曼帝国统治,试图在阿拉伯人居住的广袤领土上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当时,协约国刚刚在加利波利战役中惨败于土耳其人之手,随后又有一支由数千名印度士兵组成的英军在巴格达以南的库特地区遭到围困。英国急需阿拉伯人出手,在奥斯曼帝国的后院燃起战火。于是,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亨利·麦克马洪通过信件(即《侯赛因-麦克马洪信件》)肯定了谢里夫侯赛因在阿拉伯地区独立建国的诉求。1916年6月5日,由哈希姆家族领导的阿拉伯大起义正式爆发。

按照谢里夫侯赛因的家族计划,战争结束后,他的长子阿里将继承希贾兹(沙特阿拉伯王国西部沿海地带,麦加和麦地那即在此区域——编者注)王位,次子阿卜杜拉与三子费萨尔将分别成为伊拉克地区与叙利亚地区的国王,而谢里夫侯赛因自己则早已迫不及待地拾起了阿拉伯国王的名号。

费萨尔王子在英国人的帮助下从希贾兹出发一路势如破竹并最终攻下了大马士革。1918年10月3日这一天,他骑乘一匹阿拉伯战马踌躇满志地进入了自己未来的都城。费萨尔首先需要面见的是英军司令埃德蒙·艾伦比。在维多利亚酒店中,阿拉伯的劳伦斯为一路并肩作战的费萨尔翻译了艾伦比将军的话语。艾伦比嘱咐费萨尔“降低自己的期望并等待伦敦方面的决定”。几轮对话过后,费萨尔被告知自己或许可以掌控叙利亚,但黎巴嫩将归法国人所有。

哈希姆家族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英国人将许诺给阿拉伯人的土地同时许诺给了别人。而承诺背后,英法暗自敲定的《赛克斯-皮科协定》对中东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短短一个月后,德皇威廉二世退位,一战宣告结束,而这场战争为中东带来的百年厄运却刚刚开始……

被卷入西方争霸之战的中东

整个十九世纪,北起安纳托利亚、南至埃及的广袤土地上并不存在任何边境。阿拉伯人与土耳其等民族以共同的穆斯林身份安然生活在奥斯曼帝国之中。一战彻底打破了这里宁静,奥斯曼帝国解体后,英法两国将这里分割成为至少八块相互独立的政治区域,是为一百年后当代中东的雏形。

奥斯曼帝国本不愿卷入这场致命的战争,事实上,英法两国甚至还为土耳其人战前的现代化进程提供过不小的帮助。然而,对东正教故土与地中海良港虎视眈眈的俄国人令刚刚失去利比亚与巴尔干的土耳其人坐立不安。鉴于俄国已与英法缔下协约,德国成为了奥斯曼帝国最后的指望。加入同盟国阵营后的土耳其人腹背受敌。他们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东北的俄国军队与从南部渗入阿拉伯诸省的英国人。战争中,奥斯曼帝国的每一寸土地均沦为了战场。

德国选择与奥斯曼帝国结盟的原因除地缘政治考量外还包含一定程度的宗教因素。当时,有数千万穆斯林居住在英法殖民地与俄国高加索地区。德国人希望奥斯曼苏丹可以借由宗教地位发动“圣战”,从而煽动各地穆斯林起兵动摇协约国根基。西方大国利用宗教极端思想为自己谋利的做法由此创下恶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还会故伎重演,而冷战期间,美国扶持“圣战者”前往阿富汗抵御苏联的做法更为猖獗至今的基地组织与“伊斯兰国”埋下了祸根。

纵然西线战事惨烈异常,英国仍有足够的理由将宝贵的兵力投向中东。这片土地是英国本土与最大殖民地印度之间的必经之路。同时,来自埃及的棉花与伊朗的石油又是英国工业不可或缺的原料。法国则在毗邻中东的北非地区拥有大片殖民地。同时,法国人在埃及与黎巴嫩均有投资,且与黎巴嫩地区的马龙派基督徒关系紧密。

1916年5月,正当谢里夫侯赛因秣马厉兵为阿拉伯大起义进行最后准备之时,英国代表马克·赛克斯与法国外交官弗朗索瓦·皮科暗中划定了两国在战后中东的势力范围。依照《赛克斯-皮科协定》,谢里夫侯赛因认定英国人许诺给自己的领土中,黎巴嫩与叙利亚西部将归法国人所有,巴勒斯坦归属待定,而其余包括伊拉克在内的广袤地区仍将继续处于英国的控制之下。1918年10月3日,费萨尔从艾伦比将军的口中听出了事情的端倪。

被割碎的领土和延续至今的角力

1919年,费萨尔出席巴黎和会,阿拉伯人首次以独立身份出现在国际舞台上。王子试图获得诸国认可,在完整的大叙利亚地区建立属于自己的阿拉伯国家。他的表现为英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返回大马士革后,费萨尔强行宣布叙利亚阿拉伯王国成立,父亲的希贾兹王国与之遥相呼应,哈希姆家族如困兽一般推进着自己的计划。1920年初,法国人在国际社会的支持下前来叙利亚摘取自己的果实,费萨尔的王国在成立短短四个月后随即覆灭。

费萨尔并没有以失败者的姿态返回希贾兹,而是选择暂时逃往英国伺机卷土重来。与此同时,英国人正在探讨自己手中的伊拉克的未来。费萨尔曾在阿拉伯大起义中与英军并肩作战,又刚刚在巴黎和会上崭露头角,因此成为了英国人心中伊拉克王位的最佳人选。虽然这片土地上几乎无人知晓费萨尔的名字,但英国方面以“沙漠女王”格楚·贝尔为代表的官员们成功帮助哈希姆王子得到了人们的支持(格楚·贝尔是英国作家、探险家、考古学家与政府官员。英国对当时大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及阿拉伯地区的外交政策,很大程度受到她的影响——编者注)。1921年10月,费萨尔在巴格达加冕,成为伊拉克国王。

希贾兹家中,谢里夫侯赛因的次子阿卜杜拉正暂时担任父亲的外交部长并依照家族计划等待着伊拉克王位。弟弟的加冕令他气愤不已。见木已成舟,阿卜杜拉募集了一支军队向叙利亚进军并对外宣称自己意在赶走那里的法国人。1921年1月,阿卜杜拉在进入约旦河东岸的英国托管区后停止了北上的步伐并在安曼建起了自己的中央政府。英国人随后按既成事实将这片区域交给了阿卜杜拉代为管理,而以此为基础建立的约旦王国阴差阳错中成为了哈希姆家族勃勃野心破灭后,延续至今的唯一遗产。

如何重整被一战割碎的领土成为了此后数十年中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们永恒不变的主题。费萨尔自然无法忘记自己的旧都,他与子嗣们始终希望夺回叙利亚,使新月沃土重新联结。然而事与愿违,为英国利益服务的伊拉克费萨尔王朝终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更为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推翻。讽刺的是,一百年后,一度铲平叙伊两国边境的竟然是极端组织“伊斯兰国”,而边境两侧的国家此时已千疮百孔。另一方面,阿卜杜拉也希望夺下被弟弟丢掉的领土,以使包括巴勒斯坦、外约旦与黎巴嫩在内的大叙利亚地区重新统一。于是,法国托管统治下的叙利亚从诞生一刻起便成为了各方角力的对象。时至今日,域内势力与域外大国依然没有停止对这片土地的争夺。

英法种下新月沃土百年纷争祸根

英法双方的战时协议与战后殖民某种程度上种下了叙伊两国的苦难。在南起尼罗河下游、沿地中海东岸向北,再溯两河流域向东直至波斯湾的新月形地带,民族与教派分布极为复杂。西部靠近地中海一线居住着马龙派基督徒、部分什叶派穆斯林、以及阿拉维派与德鲁兹人,向东深入内陆后则是一大片逊尼派穆斯林世居的土地。东端靠近伊朗高原一带,北部山区是库尔德人的天下,而南部则是什叶派宗教的心脏。其中原本由奥斯曼帝国控制的地区只以大城市为中心松散地进行了行政区划。

在民族主义方兴未艾的日子里,面对这样的地区,如何划分界线本是一件尤为棘手的事情,而英法两国却在逊尼派腹地这一最不适宜下笔的地方自私而草率地画下了一条边界。于是,界线两侧的叙利亚与伊拉克均成为了民族与教派问题极为复杂的国家。

殖民者们战后的统治方式则加剧了新月沃土的乱局。“分而治之”是法国人屡试不爽的殖民手段。在北非,他们试图煽动柏柏尔民族主义以钳制使用阿拉伯语的大多数民众。如今,类似的手段又被搬到叙利亚,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少数阿拉维派教徒在法国人的扶持下逐渐崛起。殖民者不愿看到居于多数的逊尼派掌握军队以威胁自身统治,于是阿拉维派教徒逐渐进入了军队高层。1970年,阿拉维派出身的空军将领哈菲兹·阿萨德夺得了叙利亚政权。阿萨德父子长久以来对逊尼派群体所实施的铁腕统治逐渐激化了国内矛盾。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战事在又一场域内势力连同域外大国的角力中持续至今。

伊拉克同样如此,境内什叶派、逊尼派与库尔德人的角力一直持续至今。费萨尔王朝覆灭后,伊拉克政权辗转落入逊尼派领袖萨达姆·侯赛因之手,萨达姆对国内什叶派民众进行了高压而血腥的统治。2003年3月,当美军侵入伊拉克并向巴格达进军时,国内什叶派最高领袖阿亚图拉西斯塔尼告诉他的族人们放弃抵抗,他知道,萨达姆倒台后,伊拉克将成为什叶派的天下。

美国人为了自身利益来到伊拉克时以当地民众的解放者自居,而这样的说辞与一战期间英国人侵入中东时口中的话语别无二致。时至今日,美国人依然在中东泥潭里挖掘着自己的利益,而一百年前,对《赛克斯-皮科协定》与欧洲帝国主义行径大加鞭笞的正是他们的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强调民族自决的威尔逊主义曾在一战结束之际为中东带来了一丝希望,而如今,新月沃土上空却依然盘旋着来自域外大国的战机。

相比叙伊两地,百年之前,阿卜杜拉来到安曼后偶然建立的临时小国却成为了当今阿拉伯世界最为安定的国家之一。单一的逊尼派人口结构是约旦王国得以免于战火的重要原因。然而,哈希姆家族最后的王国虽然延祚百年却始终笼罩着另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1951年7月20日,耶路撒冷阿克萨清真寺入口,年近七旬的阿卜杜拉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他的王国来到了存亡绝续的关头。而一切还要从一战期间,英国人的另一项承诺说起……

第三个许诺:《贝尔福宣言》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席卷东欧的反犹浪潮与持续恶化的经济状况使犹太人开始放眼海外寻找更为适宜的家园。其中,大多数人选择了经济更为繁荣、文化更加开放的美国,也有一小部分犹太人选择来到地中海东岸,在心目中祖先的故土安家。与此同时,在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下,欧洲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声势日益浩大,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希望来到奥斯曼帝国治下的巴勒斯坦地区独立建国。欧洲各国对中东事务的介入早在一战之前便已开始。其中,法国人有黎巴嫩山中的马龙派天主教徒充当中介,俄国人则有当地东正教会作为代理人,而犹太人则成为了英国人的必然选择。

英国的犹太复国主义领袖哈伊姆·魏茨曼是一位杰出的化学家。1904年,他在曼彻斯特大学获得了一份教职,并在同一时期结识了当地的保守党议员亚瑟·贝尔福。魏茨曼随后成功地将犹太复国主义思想推销给了即将出任首相的贝尔福(1902年至1905年出任首相——编者注)。1917年11月,一战行将结束之际,时任外交大臣的贝尔福致信英国犹太人的另一位领袖、魏茨曼的密友沃尔特·罗思柴尔德,表示英国政府将支持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座“民族家园”,是为著名的《贝尔福宣言》。

至此,英国人以三项不同的协议将同一片尚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许诺给了三位不同的盟友。法国人认为自己将在国际共管的巴勒斯坦获得一定话语权,而阿拉伯人与犹太人则相信自己将最终得到这片领土。于是,两种民族主义瞄准了同一片土地。

1948年,以色列建国,第一次中东战争随即爆发。犹太人最终击败了阿拉伯联军,巩固了自己的国家。而与此同时,近百万巴勒斯坦人从此流离失所。阿拉伯联军中,阿卜杜拉的军队虽然战败却趁机控制了约旦河西岸地区。约旦王国吞下的不只是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巴勒斯坦人。在巴勒斯坦人眼中,哈希姆家族与犹太人的关系过于暧昧,未来将出任以色列总理的梅厄夫人甚至一度造访阿卜杜拉的都城。于是,1951年,一位巴勒斯坦青年在阿克萨清真寺入口开枪结束了约旦国王的生命。

一战背景下,《侯赛因-麦克马洪信件》与《贝尔福宣言》所催生的两大民族主义在1967年迎来了一场决战。当时,阿拉伯民族主义在埃及总统纳赛尔的领导下如日中天,而以色列人却在当年的“六日战争”中再次大败阿拉伯联军,阿拉伯民族主义从此一蹶不振。犹太人在这场战争中占领了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而两地的巴勒斯坦人至今仍然生活在以军的占领之下为自己的权益进行着斗争。

2017年2月,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受英国政府邀请,兴高采烈地出席了《贝尔福宣言》的百年纪念活动。而与此同时,巴勒斯坦人则严正要求女王的政府为百年之前的这份宣言公开道歉。当世界各地早已开始反思一战并舔舐伤口之时,巴以地区的人们却仍将这场战争看做自己当今处境的直接来源。

尾声

一战结束后的五年中,谢里夫侯赛因数次拒绝了英国政府的重金诱惑而始终不愿在战后的《凡尔赛条约》上签字。这位备受尊敬的阿拉伯领袖、哈希姆家族的族长坚定地表示,他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一份将巴勒斯坦交给犹太复国主义者、又将叙利亚交给外国人的文件之上。不久之后,失去了英国人信任的哈希姆家族丢掉了希贾兹。取而代之的沙特家族在统一阿拉伯半岛之后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国家。

“一战”与“中东”是一对密不可分的名词,若没有中东战场,一战很难被冠以“世界”二字,而若没有一战,则中东亦不会以现在的样貌呈现在世人面前。《侯赛因-麦克马洪信件》、《赛克斯-皮科协定》与《贝尔福宣言》三项战时约定不仅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塑造了当代中东的版图,更奠定了这片土地遭受域外大国支配的宿命。奥斯曼帝国覆灭之后,再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可以独霸中东的角力场。

新月沃土之上,一场战争的结束便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一百年前,西方大国与域内势力在战后的废墟中尽力攫取着自己的利益,而一百年后,人们依旧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毕业于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