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农村青年的生活简史：在谜样的命运里顽强地活

文 | 胡小海

编辑 | 刘成硕

两个多月前，三姨骑三轮车时不小心车子侧翻，磕到了腿，打石膏吃药几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康复。伤筋动骨一白天，三姨今年七十多了，医生说上年纪了骨头很难愈合，所以康复的比较慢。

可是三姨已经开始拄着拐杖下灶火做饭了，因为家里地里都离不开她。在家做饭洗衣服，伺候因为肺气肿常年卧床不起的三姨夫，还有几亩地要种。在我的印象里，三姨一年到头都在忙。

三姨有三个儿子，年龄都相差不了几岁。三姨和三姨夫刚结婚那会儿河南老家太穷，没有吃的，加上三姨夫文化大革命时候在十里八村是积极分子，后来受到压迫，就带着三姨去了黑龙江佳木斯种地。大表哥和二表哥都是在黑龙江出生的。听三姨说，当时在那边种地也非常苦，一早出去，晚上才回来，都不见太阳，有时候带着农具走路几十里去开垦土地。大人都忙着挣工分，顾得上地里就顾不了家里。有时候就把大表哥二表哥关在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中午就给他们弄点玉米粒当午饭。在黑龙江种了十多年地，分地的时候回到了河南老家。

大表哥

大表哥生于1971年，初中毕业，十八九岁的时候去西藏当兵，因为表现优异，第三年便当上了班长。本来可以留在部队，可是家里出不起钱。机会就被别人占了去，现在人家混的像模像样。记得三姨因为这事还时常自责说：“当时因为家里穷，害了国强（大表哥名字）的前途。”

大表哥一表人才，一米七多点，微圆的脸，高鼻梁大眼睛，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帅哥型。他在西藏退伍前认识了一个女孩，这就是我现在的表嫂。大表哥退伍后，原本被分配到县城粮食局，但工资低不说，九十年代末粮食局已经渐渐冷门。家里也穷，他决定出去打工。

他南下了，进厂当保安，当工人，摆地摊。后来又去西藏种地，之后又回家和表嫂赶集卖花卖盆碗卖衣服。我们县城有个中国画虎第一村，听说好多人放下锄头，拿起画笔赚了不少钱。表哥表嫂本来也比较喜欢文艺，就学了两年画老虎，画牡丹，想以此为生。不过零零碎碎十多年来，也只有卖衣服那几年赚了一些钱。       

后来大表哥声称发现了一个大项目，那年我也从苏州服装厂辞工，便和他们一块去山东青岛考察——在宽敞的体育场参加一个直销公司的晚会，还说什么销售额高的直接奖励奔驰宝马。体育场外面停的都是好车，一排一排的。好几千人，疯了一样拥戴着公司董事长、区域经理入场，挥舞着鲜艳的团队旗帜。分享会还请了台湾九十年代流行的歌手做主持，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这是一场欲望的秀，可是当时我们谁都没看出来。

公司业务是销售化妆品。有7980元、2.1万、6万， 10万不同加盟级别。双轨制，发展下线代理商。投一个7980元的，拉人头。拉的多了，理想情况下一天赚几千，一个星期赚几万，一年上百万不成问题。

大表哥四十多岁了，一直想赚大钱赚不到。以为机会来了，回家以后，投资了三个2.1万的，一个10万的，说线下线上一起做，赚得多。我也借了他八千元投了个7980元的。

后来的结果不用说想必大家也猜到了，这一堆奇贵无比的产品一点销路也没有。记得有一款茶杯，说什么改善水质， 398元。做了一年多没有起色。大表哥意识到情况不对，再干老本行卖衣服，已经赚不到钱了，又得改行。

如今快五十了，他还在不断尝试。儿子眼看到了结婚的年纪，住的还是三间旧瓦房。他曾经也说想给三姨夫盖新房子，因为三姨夫住那房子忒危险了，屋顶都是大大小小的洞。一下雨，屋里几乎成了小池塘。可是没了钱。

二表哥

二表哥是文化大革命结束那年生的，至今还没结婚。他小的时候感冒，大人在地里干活忙，没及时给带他看病，后来越来越严重，去小诊所打针医生又用药过猛，落下后遗症，眼神和常人有些不同，说话口齿不清。

可他脑子灵活聪明，小学跑了两年。长大了对电子一类的感兴趣。二表哥是个热心肠，亲戚街坊有些事喊他帮忙，二表哥几乎是有叫必到。因为我们家姐弟几个年龄小，二表哥经常到我家帮忙收庄稼，拉土。前些年二表哥在他们村里给人家修收音机电视机，现在改修电脑，大多都是帮帮忙，也不要什么钱。

有一年，二表哥和他们村上的十来个人，一块去上海做绿化工。领班看他干活还挺实在肯干，本想留他下来一直做。可家里眼看要秋收了。大表哥刚好又不在家，三姨夫身体不好，没法子下地干活，他疼三姨在家忙不过来，就又回家种地了。

如今二表哥都四十出头了，还没有娶上媳妇。说实话，二表哥最让我心疼，每每想到他，心底就一阵酸楚。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十几年前谁带他去南方电子厂打工，做个机修，存些钱，或许也能娶个媳妇。可是没人带他，他又不认识什么字，自己又没有进厂打过工。几十年来一直在各类家用小电器和几亩地里忙来忙去。在家里，他就像多出来的一个帮手，重要又不起眼，有时候亲戚去了一起吃饭，他都不坐在饭桌上。在农村，不结婚的男人所扮演的角色总有些灰暗感。我们在外打工，自己刚顾住自己，根本也无力帮忙。我越来越觉得，哪怕是再亲再近的人，在命运面前常常也无能为力。

三表哥

在亲人的聊天中，三表哥是勤快的代名词。其实我觉得大表哥更勤快，这些年干了不下五十样工作，只是最后没剩到什么钱，就被划到正面教材之外。

三表哥是在河南老家出生的，个子不高，皮肤略黑，初中毕业在九五年左右去浙江慈溪工厂里打工。他干活很踏实，打工了几年存了点钱。在厂里谈了个对象，把存的几千块钱私自给了女孩子当结婚定金。可后来女孩儿变了心，两个人分手了。

那时候几千块钱不算少呢。一块干活的老乡都说三哥太老实，被女孩骗了。三表哥靠着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又找了一个对象，就是现在的三表嫂。三表嫂年轻时长的俊俏，还是一个高中生。后来三表哥两口子又跟着大表哥去西藏种菜卖菜。每天早出晚归，听说天不亮都要去菜棚弄菜，路上又冷又黑，白天是又热又晒。表嫂去的时候还是二十来岁刚结婚的小姑娘，干了几年回来都晒成了高原红了，脸上出现了黑色雀斑。

他们两口子依然在西藏以种菜为生计。两个小孩在老家上学，是留守儿童。由于吃苦耐劳，这些年倒是挣了些辛苦钱。前几年在县城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那时候是刚有乡村人开始在县里买房子，才两千一平方，听说现在房价都快涨到五千多了。

现在大表哥早出晚归赶集，卖洗衣粉、袜子什么的补贴家用。三表哥还在西藏忙着，只有二表哥在家。二表哥一点钱也没有，听说这些年给姨夫看病的钱都是大表哥和三表哥平摊。

三姨夫年轻时是个热血青年。有次听他的发小说，六十年代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他和三姨夫初中毕业，自发组织毛泽东马列主义学习小组，后来越发展越大，整个县都跟着他们一起搞。八十年代，三姨夫还自发组织学雷锋小组，那时候集市比较乱，小偷多，他们组织人去抓小偷，扫马路，去看望孤寡老人，后来还设想建农民自己的信用社，可慢慢流行打工了，也没有实行开。听他意气风发的讲那些历史往事，我也莫名被一种精神所感染。要是不亲耳听到，简直真不敢相信，在这样普通的村庄里，还曾有时代前沿的精神燃烧在两个热血青年的心中。

三姨夫家有毛泽东语录、毛泽东胸章、二胡、萧、他年轻时画的老虎，还有前些年当乡村赤脚医生时，病人送的锦旗。他可以说是革命风向，吹拉弹唱，济世救人，都经历了遍。

曾经他也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都没有成功。三个表哥最后也都不过是在为各自生活的油盐酱醋忙碌奔波。他们的生命故事也像是千千万万个农村家庭一样。活下去，有时候也仅仅是活下去而已。  

想到病床上时常沉默着叹息的姨父，想到他那曾豪情万丈的青年时代，不禁一阵阵唏嘘感慨。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每个人都在谜样的命运里顽强地活着。

作者简介：胡小海， 1987年出生，来自庄子故里——河南商丘。在珠三角、长三角及京津冀等地打工十五余年，现为北京工友之家同心互惠公益店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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