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我如何走上漫画之路 | 纪念丰子恺诞辰120周年

2018-11-09 14:05
浙江

人都说我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这话半是半非。我小时候, 《太平洋画报》 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 《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寥寥数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认为这真是中国漫画的始源。不过那时候不用漫画的名称。所以世人不知“师曾漫画”,而只知“子恺漫画”。

“漫画”二字,的确是在我的书上开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称,却是别人代定的。约在民国十二年左右,上海一班友人办《文学周报》 。我正在家里描那种小画,乘兴落笔,俄顷成章,就贴在壁上,自己欣赏。一旦被编者看见,就被拿去制版,逐期刊登在《文学周报》上,编者代为定名曰: “子恺漫画” 。以后我作品源源而来,结集成册。交开明书店出版,就仿印象派画家的办法(印象派这名称原是他人讥评的称呼,画家就承认了) ,沿用了别人代定的名称。所以我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我只承认漫画二字是在我的画上开始用起的。

其实,我的画究竟是不是“漫画” ,还是一个问题。因为这二字在中国向来没有。日本人始用汉文“漫画”二字。日本人所谓“漫画” ,定义如何,也没有确说。但据我知道,日本的“漫画”乃兼指中国的急就画、即兴画,及西洋的卡通画的。但中国的急就、即兴之作,比西洋的卡通趣味大异。前者富有笔情墨趣,后者注重讽刺滑稽。前者只有寥寥数笔,后者常有用钢笔细描的。所以在东洋, “漫画”二字的定义很难下。但这也无用考据。总之,漫画二字,望文生义: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因为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

我作漫画断断续续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今日回顾这二十多年的历史,自己觉得,约略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描写古诗句时代;第二是描写儿童相的时代;第三是描写社会相的时代;第四是描写自然相的时代。但又交互错综,不能判然划界,只是我的漫画中含有这四种相的表现而已。

我从小喜读诗词,只是读而不作。我觉得古人的诗词,全篇都可爱的极少。我所爱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这一句我讽咏之不足,往往把它译作小事,粘在座右,随时欣赏。有时眼前会现出一个幻象来,若隐若现,如有如无。立刻提起笔来写,只写得一个概略,那幻象已经消失。我看看纸上,只有寥寥数笔的轮廓,眉目都不全,但是颇能代表那个幻象,不要求加详了。有一次我偶然再提起笔加详描写,结果变成和那幻象全异的一种现象,竟糟蹋了那张画。恍忆古人之言:“意到笔不到”,真非欺人之谈。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非但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

有的人看了我的画,惊骇地叫道:“噫,这人只有一个嘴巴,没有眼睛鼻头!”“噫,这人的四根手指粘成一块的!”甚至有更细心的人说:“眼镜玻璃后面怎么不见眼睛? ”对于他们,我实在无法解嘲,只得置之不理。管自读诗读词,捕捉幻象,描写我的“漫画”。 《无言独上西楼》《几人相忆在江楼》《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等便是我那时的作品。初作《无言独上西楼》 ,发表在《文学周报》上时,有一人批评道:“这人是李后主,应该穿古装,你怎么画成穿大褂的现代人?”我回答说:“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是为李后主词作插图,我是描写读李词后所得的体感。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这才足证李词是千古不朽之作,而我的欣赏是被动的创作。

我作漫画由被动的创作而进于自动的创作,最初是描写家里的儿童生活相。我向来憧憬于儿童生活,尤其是那时,我初尝世味,看见了当时社会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于是变成了儿童崇拜者,在随笔中、漫画中,处处赞扬儿童。

现在回忆当时的意识,这正是从反面诅咒成人社会的恶劣。这些画我今日看时,一腔热血,还能沸腾起来,忘记了老之将至。这就是 《办公室》《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弟弟新官人,妹妹新娘子》《小母亲》《爸爸回来了》 等作品。这些画的模特儿——阿宝、瞻瞻、软软——现在都已变成大学生,我也垂垂老矣。然而老的是身体,灵魂永远不老。最近我重展这些画册的时候,仿佛觉得年光倒流,返老还童,从前的憧憬,依然活跃在我的心中了。

后来我的画笔又改方向,从正面描写成人社会的现状了。我住在红尘万丈的上海,看见无数屋脊中浮出一只纸鸢来,恍悟春到人间,就作《都会之春》 。看见楼窗里挂下一只篮来,就作 《买粽子》 。看见工厂职员散工归家,就作 《星期六之夜》 。看见白渡桥边白相人调笑苏州卖花女,就作 《卖花声》 。我住在杭州及故乡石门湾,看见市民的日常生活,就作《市井小景》《邻人之爱》《挑荠菜》 ……我客居乡村,就作《话桑麻》《云霓》《柳荫》……这些画中的情景,多少美观!这些人的生活,多少幸福!这几乎同儿童生活一样的美丽。我明知道这是成人社会的光明的一面。还有残酷、悲惨、丑恶的黑暗的一面,我的笔不忍描写,一时竟把它们抹杀了。

后来我的笔终于描写了。我想,佛菩萨的说法,有“显正”和“斥妄”两途。西谚曰:“漫画以笑语叱咤人间”,我为何专写光明方面的美景,而不写黑暗方面的丑态呢?于是我就当面细看社会上的苦痛相、悲惨相、丑恶相、残酷相,而为它们写照。《颁白者》《都市奇观》《邻人》《鬻儿》《某父子》 ,以及写古诗的《瓜车翻覆》《大鱼啖小鱼》等,便是当时的所作。后来的《仓皇》《战后》《警报解除后》《轰炸》等也是这类的作品。

有时我看看这些作品,觉得触目惊心。恍悟“斥妄”之道,不宜多用,多用了感觉麻木,反而失效。于是我想,艺术毕竟是美的,人生毕竟是崇高的,自然毕竟是伟大的。我这些辛酸凄楚的作品,其实不是正常艺术,而是临时的权变。古人说:“恶岁诗人无好语。”我现在正是恶岁画家;但我的眼也应该从恶岁转入永劫,我的笔也不妨从人生转向自然,寻求更深刻的画材。我忽然注意到破墙的砖缝里钻出来的一根小草,作了一幅《生机》 。

这幅画真正没有几笔,然而自己觉得比以前所作的数千百幅精工得多,以后就用同样的笔调,作出《春草》《战场之春》《抛核处》等画。有一天到友人家里,看见案上供着一个炮弹壳,壳内插着红莲花,归来又作了一幅《炮弹作花瓶,世界永和平》 。

有一天在汉口看见一枝截去了半段的大树正在抽芽,回来又作了一幅《大树被斩伐》。《护生画集》中所载《遇赦》《悠然而逝》《蝴蝶来仪》等,都是这一类的作品,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描写这一类的作品。我自己觉得真像沉郁的诗人。诗人作诗喜沉郁。 “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写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覆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陈亦峰语) 此言先得我心。

古人说:“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我在漫画写作上,也有今是昨非之感,以后如何变化,要看我的心情如何而定了。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

本文摘选自《丰子恺漫画日历2019》,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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