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一场徒劳的北漂

2018-11-30 17:26
北京

文 | 李若

编辑 | 刘成硕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春节刚过,在伙伴们都打算去长三角时,我一心想到北京去。在此之前我在南方呆了几年,却没有到过北京,据说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还有众多的名胜古迹,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北京。

出发的时候,妈妈对我说:你都二十多了,还没有对象,你在家里找好了再出门吧。我哈哈一笑,说:你等着,我从北京带一个回来。

于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早上,我背着行囊跟着三表哥踏上了北上的火车。此行我是去投奔八十年代就到北京打工的二表哥,二表哥在北京五环外,带着一帮兄弟成立了一个装修队。

一下火车,哇,人真多,各种口音的人都有,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寻梦者或者扛着蛇皮袋的打工者。

图 视觉中国

出了火车站,高楼林立,在老家我都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楼,马路上行人如织,车辆川流不息,比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繁华。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要坐哪辆公交车,只好一步不离三寸的跟着三表哥。上了公交车,我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拖着一个行李箱,售票员操着一口京味儿普通话,对我说:你这行李占地儿要多买一个人的车票。我刚想说话,三表哥示意我不要争辩,于是我乖乖掏钱买了两张票。路上还倒了一次车,越走越荒凉,最后就到了五环外的一个村,没有街道,只有几个小卖部,也没有菜市场,只有农民摆的地摊,堆放着自家种的茼蒿或者茴香。

我到了北京之后就住在二表哥家,人二表哥一家租住在房东家的偏房。房东姓刘,儿子儿媳都不在家,有一个大院子,院里种有蔬菜,还养着两只鹦鹉。让我惊讶的是,房东家的厕所比老家的还要落后:不分男女,只有一个门,门上挂一把锁,谁要上厕所得带着钥匙,才能开门进去,厕所是个旱坑,里面没有安灯,晚上进去时总担心一不小心掉进厕所里。

我到二表哥家住了一个多星期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不免暗暗着急起来。那天三表哥跟我说北边儿有一百亩地,村委要对外承包,问我要不要包过来?可能饥不择食吧,听三表哥说完,我就心动起来。二表嫂兜头一瓢冷水泼过来,说:哪有一个小姑娘种地的?庄稼什么时候下种你知道吗?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你了解吗?农作物的种子你分得清吗?夏天大太阳在头上照,还要在地里拔草,那草长得飞快,这头拔完了那头的又长起来了,到时候你就哭吧,一个夏天太阳就把你晒得跟非洲来的一样,你还没有男朋友,以后谁要你?我一想也是,在家我就没种过地,北京的气候、土壤适合种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只得作罢。

那时候我们看北京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屏幕下方有滚动字幕广告,说某某寻呼台招工,我有点动心。二表哥说你可别去,那是骗人的,手机都出来了,谁还用BP机,快淘汰的行业,你还往里进?我怀疑二表哥是不是在北京被人骗怕了,凡是电视上的招工广告,他都说是骗子。是啊,我三表哥当时已花了七千多块买了一个二手大哥大,就是带天线的那种大块头,我们戏称用这个打架好使,能当砖头用。

没事大家就闲聊,他们告诉我,早先大表哥在工地上干活,工地上生活苦哇,天天吃素,不是萝卜白菜就是南瓜冬瓜,吃了半年,把大表哥吃得脸色发绿。一次,大表哥回到租房这儿,赶上房东夫妇在院里炒菜,辣椒炒猪头肉,院子里充满了香味,可把大表哥馋坏了。房东夫妇好心,菜炒好了之后,铲了一锅铲给大表哥,那叫一个人间美味啊!比大表哥以往吃过的任何好吃的都好吃。

房东夫妇做好饭就放在桌子上,用防蝇罩子扣上就出去遛弯了。大表哥把碗里的猪头肉吃完还想吃,肚子里就像有个馋虫指引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往饭桌那儿走去,鬼使神差地揭开盖子,又夹了两筷子。到了半夜,房东夫妇食物中毒,腹疼难忍,要去医院救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来。大表哥一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想,这可怎么办啊?我也吃了他们的菜,要是我也食物中毒,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惴惴不安到天亮,大表哥并没有食物中毒,但以后这就成了大表哥的笑柄,大家有事没事就拿出来说,同时也教育后来的老乡们: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要动,要做一个有素质的外来务工者……

又过了几天,二表哥回来告诉我,已经帮我介绍进食品厂了。食品厂在隔壁村,是本地人开的。这个工厂看起来像家庭作坊,包括烧锅炉的,门卫和做饭阿姨在内一共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单身男女。

食品厂普遍工资都不高,车间主任干得时间最长,责任最大,600块钱一个月;男孩子是一个月350块钱,女孩子更低,一个月300块钱。好在这厂包吃包住,要不然连吃都不够。

年轻男女在一起久了有了好感就谈恋爱,这很正常,可是小郭和小燕他们出去玩时总是叫上我,我挺纳闷,怎么老让我做电灯泡啊。后来他们告诉我:厂里不准谈恋爱,老板规定的。

老板自己去按摩房、KTV潇洒,不让手下员工谈恋爱?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小郭和小燕都是河北的,在一块可好了,每次到了饭点小郭都会提前帮小燕打好饭,小燕洗衣服的时候也会给小郭的衣服一块洗了。出去玩时还买还买零食、水果。当然我也跟着蹭吃蹭喝,这就是做电灯泡的好处。

他们谈恋爱总是偷偷摸摸的,跟地下党差不多,可没过多长时间,还是让厂里知道了。那天晚上老板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谈了好长时间。第二天,他们没有来上班,听说双双被厂里开除了。平时的喧闹没有了,大家都沉默地干着活,兔死狐悲的感觉油然而生。

图 视觉中国

春天的道路两旁,白杨树发芽了,田野里草色青青,小鸟也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你追我赶。吃过晚饭,我和小高、小丽两个工友出去溜达。小高说过几天他要回家,帮家里收小麦。我很奇怪,你家种有很多小麦吗,你还要大老远的从北京回去收?他说:我家三十亩地呀,我肯定要回去帮忙,要不然我爸爸妈妈会很累的。

后来小高出事儿了。烤炉是半自动的,每次面包烤好之后,会打铃提醒。听到铃声把烤好的拉出来,再把要烤的推进去烤制。小高坐在那里神游四海,铃声响了,也没听见,等他回过神来,面包已经烤糊了。他把烤好的面包又推进去烤了一遍,结果那一车面包都黑了。

老板知道了,说这个损失从小高的工资里面扣。那烤坏的面包做什么用呢?——用机器打碎,论斤卖给方便面厂做调料用。没想到小高之后又烤糊了一车面包,他的工资已经被扣完了,还欠老板几百块钱。

一个夜晚,大家都进入梦乡。小高收拾好行李,半夜翻墙偷偷地走了,没有和大家打声招呼,只给我留了他老家的电话号码,一想到他家那么多亩地,我一次也没有打过,时间长了号码也丢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家那里收小麦不是用镰刀割,而是用收割机收的。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在洗衣房里洗衣服,来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正准备洗头,我一看是个新来的。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和他聊天。我问他是哪儿的,他说他是河南的,我一听说我也是河南的。我再问他是河南哪儿的,他说他是信阳的,我说真巧,我也是信阳的,接着问下去,我们还是一个县上的。这个长得像包青天的老乡叫王刚。

他说他十八岁。我说,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姐姐好了。从此他“姐姐”“姐姐”地叫我,我也乐于捡了一个弟弟。偶尔我们在车间聊天,遇上一个可以说老家话的老乡,格外亲切。

我问他的理想是干什么,他不好意思的说:我说了你可别笑。我说好啊,他说:真的,你不许笑话我。我说行了行了,你快说吧,他说: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我扑哧一声乐了,就你这一米六的身高,体重还不到一百斤的小身板你还做大侠呢,你打得过谁呀?

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很低,吃顿早餐要三块钱,所以大家也不吃早餐,经常饿着肚子上班,饿极了就偷偷吃一两口蛋糕的边角料。王刚每天早上给我买包子、豆浆或者是油条、稀饭,我给钱他也不要,我们的工资本来就低,我怎么好意思老吃他的?叫他别买,他也不听。

一天吃完晚饭,我们在门卫室里看电视,王刚告诉我说:姐,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说做梦还不正常吗,谁都会做梦啊。他说这是个美梦,因为梦里有你。我说那也不奇怪呀,我们是同事嘛。他说我说出来,你可别怪我。我说你要说就说呗,卖什么关子你。他说在梦里有一个人躺在我身边,我扭头一看是你……

我感觉这样下去也不行啊,我得想办法把他支棱远点。

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出门。他问我:你去干嘛?我说:给你找个姐夫呀。没想到他人小心不小,说:你要找也要找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我一听就好笑:那怎么可能呢,我要找的人一定要比我高、比我大,还要比我强壮,像一棵大树一样,让我能够依靠,可是你……他听了有点失落,半天没有言语。之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我好,天天早上给我买早餐,有时候上街还买回来新鲜的水果给我。

我寻思这小子打的是什么算盘呢?是不是让我欠他的越来越多,最后还不清了,想让我以身相许啊?

我向厂里提出辞职,另找工作,不在这里干了。当我收拾好行李,向他辞行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哭了,弄得我手足无措起来,我真的不想伤害他,可是我也真的不想找一个弟弟,我想找一个是一个成熟的大男孩儿,怎么会找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小男孩儿呢?我又提着行李回到了二表哥家。

离职之后很久也没有找到工作,我心里有点埋怨王刚,心想都是因为你,害我丢掉工作,现在无所事事,要不是你我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

一墙之隔是房东家的兄弟,每次出门我都从他家门口路过。一天下午,二嫂子告诉我,说隔壁家的阿姨看上了我,想把我介绍给他儿子。我说就是天天和他妈妈吵架的男青年吗?嫂子说是啊,嫂子还说他是一个大学生呢。

一个大学生怎么能那样啊?我刚说完,嫂子说:你回头看,他就倚在门边看着你呢。我扭头一看,一个上身打着赤膊、下身穿着沙滩裤、脚上趿拉着人字拖的年轻人正朝我们这边看,看到我回头看他,他一转身进院去了。从这以后,我再也不从阿姨门口走了,每次在路上遇到阿姨,都绕道走,再也不和阿姨打招呼了。

很久都没有找到工作,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就在只剩回家路费的时候,我只好买了一张车票打道回府。在北京呆了大半年,什么旅游景点也没有去过,只是临回家坐公交车去火车站时,远远地看了一眼天安门。

2012年,我故地重游,当年的那一百亩地,已变成了一排排厂房。我说:当初要是二嫂子别打一岔,让我承包了那一百亩地,现在我就是富婆了。三表哥笑着说:要不咋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二嫂子也打趣地说:也说不定你亏得连裤子都没得穿!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二嫂子还告诉我,那个经常和他妈妈吵架的房东侄子早已结婚生子,娶了一个东北大妞做老婆。至于王刚,我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作者简介:李若,北京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成员,打工十多年,从南到北。作品散见于杂志《北京文学》《北漂诗篇》《单读》《读者》《神剑》及公众号“乡村建设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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