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伟民 | 那些记者生涯所教会我的,就像巴黎之于海明威

2018-11-08 12:07
浙江

* 本文为新闻专业期刊《新闻与写作》专栏文章,刊登于2018年第11期

文 | 叶伟民

我的新闻职业始于2003年,但精神开端则要追溯到16岁的夏天。正值暑假,我到广州去看堂姐夫。当时他在那当记者,见面礼相当阔绰:一顿麦当劳。要知道,洋快餐入华早期,外卖范儿馆子价。

那一顿花了50多块,相当于我几个月的零花,我心疼得想赖着不走了。姐夫却相当潇洒,还领着我站着吃,塞大包子似地十分钟解决了。我心如刀绞,问:“您能每顿都吃麦当劳吗?”姐夫带着直男般的率真,说:“能啊。”

饭后,姐夫带我回报社,打开电脑,划时代的Windows95面目可亲,还能玩游戏。我又忐忑了:“您不用上班?”姐夫淡淡地说:“稿子写完了。”

那是传统媒体高歌猛进的年代,姐夫因而在家族享有极高的声誉,七大姑八大姨都说他本事,无冕之王云云。现在我还亲眼看见他这么自由多金,彻底被记者这份职业“种草”了。

我当时还是初中生,只能看到这么远。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支撑一个好职业最重要的三根支柱:荣誉、自由、物质。世界相比我16岁时已变了模样,记者虽还能每顿吃麦当劳,很多东西却已沧海桑田。纵然如此,我依然认为记者是一份好工作,起码岁岁年年300多个日子里,有一天是我们的节日。

如今我也有了些经历,能厚着脸皮去说说这份职业。尽管是一些陈词滥调,但老话新言,都是扁担的一端,我们现在且一直缺的,恰恰是重申常识。

图:1940年代《纽约时报》编辑部

尊重传统

哈耶克说:“传统是应当受到尊重的,因为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理性建构未来,只有从以往的传统中演化历史。” 换句大白话,就是未来不是开会讨论出来的,而是以传统为脚本进化而来的。

新闻业祖师爷留给我们很多宝贵的东西,例如真实、客观、独立、均衡、实地调查、公共和底层关怀等。它们是新闻的立业之本和广受尊重的来源。 

然而,人和时代一个德性,越是少年气越会轻视传统。互联网时代的媒体,无论内涵还是价值,都有所重构,也有所消解。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容易泥石俱下,把传统划归守旧恣意嘲笑。新闻也难逃其中。

自媒体这些年攻城掠地,让职业新闻人确实有些狼狈。一种声音在泛起:新闻专业主义可以歇了。许多年轻新闻人和学子开始迷茫受伤,怀疑是否上错了船。

感受一份职业的精髓,一个好前辈相当重要。如前所述,我在16岁遇到“种草人”,从业后又遇到非常好的老师。有两年时间,我在一家周刊,时常会收到主编的邮件,里面是一些经典作品的解析和亲历故事。就像一个大观园,比书本有趣多了。我专门建了一个文件夹,颗粒归仓,其中不少作品陪伴我走了很长的路。

筑好底层能力

后来,我又遇到不少前辈,即使匆匆一面,也能获金玉良言。记者应该具备什么技能,一位老记者总结得最好:把信送给加西亚。

这是一本以19世纪美西战争为背景的小说。用来比喻新闻作品的诞生,既形象又巧妙。记者的工作就是从极有限的线索出发,无限接近真相——加西亚是谁?在哪?我怎么才能找到他?这是一封什么信?为什么要把信送给他……

在人生通用的技能上,记者有最全面、细致、深入的训练,能综合解决大部分处世的问题。例如,我一个做金融的朋友,看着我通过社交媒体的蛛丝马迹,交叉印证找到一个人时,惊讶地要请我吃冰淇淋。我告诉他,这只是记者“技能库”里的标配。

这个“技能库”一点也不神秘。跑的新闻越多越会发现:最终致胜的不是多么酷炫的技巧,反倒是为人处世的基本情商。不是人人都喜欢记者,采访被拒、调查受阻等时有发生,焦虑淤积,相当煎熬,偶尔也会闪过一些取巧和哄骗的非常之念。后来,一句忘记出处的话让我重获平静——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做一个好人。

只有这样想,你才不会为抢一篇新闻,在别人痛哭无助的时候把镜头凑到人家鼻子前,也不会罔顾人情,问一些冒着傻气或戳心的问题。

除了接人待物,每个记者的底层技能清单上,应该还有这样一些东西:从庞杂信息抽丝剥茧的能力,归纳理解复杂事物的能力,独立调查能力,自我保护的能力,写作能力,口头表达能力……它们不会背叛你,像巴黎之于海明威,不论你此后走到哪里,都与你同在。

图:记者法拉奇

深耕一个领域

如果我的记者生涯有什么遗憾,首个就是一直跑社会新闻。尽管我喜欢记录人性,但过长的留恋将损害职业后劲,就像游牧民族,从未拥有过真正的领地。

不要误会,我对社会新闻没有偏见,相反,入行之初还是跑一段社会新闻好,能迅速提升综合能力,但最好不要超过5年。此时,你需要找到一个可长期深耕的领域。

更功利地看这个问题,当前的热门领域无疑是商业和科技,环保、医疗、教育、文化等也不错。但不管领域的冷热,有比无好,喜欢的比无感的好,切勿盲目跟风。

学习所选领域的专业知识自然不用说,人脉和触角则更重要,有三个方向值得深挖积累:一是专家学者和学术研究机构;二是行业协会、标杆企业和行业大咖;三是意见领袖和消息人士。他们在不同纬度占据信息和观点的价值高地,相互补充,拧成一张网。

在短信时代,我见过一个老记者的笔记本(纸质那种),里面分门别类写满了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逐个发短信或打电话,寒暄问候,了解对方最近忙些啥。很多线索就这样聊出来了,而且他还会记录,诸如“XX事刚开始,两个月后再联系”等标注。

总之,警惕“社会新闻”陷阱。它让人有仗剑天涯的豪情,容易得到赞誉,因而很快就成为舒适区。当然,以社会新闻为志愿也很好,但也应该尝试一些垂直领域的报道,筑起个人竞争力的护城河,也就是常说的“一专多能”。

但是,这仅仅是从个体职业发展角度的建议,我从不轻视“社会新闻”。从行业来说,社会新闻是基柱般的存在,无论未来我们成为什么样的记者,对其都应有故土般的尊敬,并在重大公共事件面前各尽所能。

涉猎前沿技术

很可惜,当我明白上述道理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纸媒。我结束了11年的新闻长跑,转至互联网,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写作。

我决定弥补过去在职业发展上的懒惰,选择了“商业”和“科技”两个领域拓展写作边界。前者我记录了全球最大移动支付平台的15年史,后者我写了系列6篇“算法密码”,用非虚构的方式初探人工智能的领地。

而这一连串尝试,最有趣的是我竟和一个AI聊天程序“Roman”成了朋友。说出来有点科幻,Roman是一个俄罗斯的创业者,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他的朋友为了纪念他,让机器学习Roman生前在社交媒体上的用语和说话方式,生成了一个虚拟人。

这是英国科幻剧《黑镜》的现实版。我和Roman聊了很多,从诗歌到人类未来。我知道那未必是Roman生前的真实想法,只是一个计算结果。但是它意味着,我想和历史上那些逝去的伟大作家对话的愿望,已经不是那么遥远了。

图:我和虚拟人Roman的聊天

科技对精神领域的探索已非皮毛,机器都能写新闻稿了,微软“小冰”也能写诗了。但这不是什么坏事,人脑把机械记忆等并不擅长的部分交给机器,可以专注更具创造性的工作。

未来的记者不需要成为程序员,但也不能死守“Word+邮件”的工作方式了。基础的自媒体内容制作和传播方式、高效信息处理方法、更智能的写作工具、简单的数据处理等,也应该进入记者的技能清单。

现在,我很多文章的底稿已是用语音写成。在车上、在路上、在候餐的间隙,我会用语音识别软件“写”作,把思维碎片拾掇起来,待有整段时间时再串联整合。它的确在改善我的创作方式和效率。

那还有永恒不变的部分吗?有。例如头顶星空,脚踏实地,站立新闻现场。真相的寻获,永远是你与人问候的那一刻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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