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南城的戏园和“堂子”

2018-11-08 18:56
广东

陈凯歌执导影片《霸王别姬》剧照

晚清南城的戏园和“堂子”

听戏、打茶围,是晚清京师有闲、有钱人(主要是官员、商人和士人)的主要娱乐方式。所以南城除了上述的饭馆多、苑囿多之外,还有戏园多、“堂子”多。

徽班进京之后,京城戏曲剧坛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它在剧目、唱腔、表演上的世俗化,都与昆腔形成了对比。由此,它的观众群,也最大限度地、几乎是把整个社会——从帝王、贵族、官员、士人、富商,直到引车卖浆者流,全部网罗在内。这一特点到了晚清时候,已经非常成熟。晚清看戏和对于戏曲名伶的热情,犹如今天听流行歌曲和追逐歌星。当时的戏曲,也可以算是带有时尚和流行的意味。它具有两大特征:一是它的席卷面广;二是它的煽动力强。从满清帝王、贵族到旗丁,从汉族官员、文士到市井百姓,几乎无不以迷恋京剧作为自己的精神需要:听戏、票戏、读花谱、观菊榜、看名伶、打茶围……听戏时在台下大声叫好,票戏时不惜花钱买脸(买脸:意为买面子),读花谱心驰神往,看菊榜专心致志……为了讨得名伶的喜欢,闹到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者,也是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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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官、商人、士人集中的南城,也是戏园集中的地方。清人戴璐的《藤荫杂记》中引用《亚谷丛书》说:

京师戏馆,惟太平园、四宜园最久,其次则查家楼、月明楼。此康熙末年酒园也。查楼木榜尚存,改名广和……

李大翀在为张次溪的《燕都名伶传》所写的“序”中说:

至清康、乾间,京师始建戏馆,太平园、四宜园、查家楼、月明楼、方壶斋、蓬莱轩,则其最著者焉。是皆见于历代载籍,斑斑可考。

到了晚清道光年间,南城已有与“四大徽班”同一档次的戏班子轮演的戏园子十二三处。《金台残泪记》中说:“宣武门外茶园一,崇文门外茶园一,正阳门外东茶园四,西茶园七(大栅栏凡五园,即正阳门之西也)。”共计十三处。

周明泰《〈都门纪略〉中的戏曲史料》对于《〈都门纪略〉中之戏园》作了详细的统计。其中,道光二十五年和同治三年的京师有名的戏园子共计有19个。一些小型的戏园,还不在统计之列。内城3个:龙福寺口内的“景泰园”、东四牌楼的“泰华园”、西四牌楼的“万兴园”都是杂耍馆,没有正式的演剧。内城之外有4个:齐化门(今朝阳门)外的“芳草园”“隆和园”,德胜门外的“德胜园”,平则门(今阜成门)外的“阜成园”。这4个戏园虽有正式的演剧,可是却是“戏无准演”的“小园”。大戏园子12个都在南城。

从道光时起,四大徽班和另外几个有实力的戏班子,在前门外几个大的戏园子轮流转演,“诸部周流赴戏园,大园四日、小园三日一易地,亦曰‘轮转子’”。这种作法,应当是大的戏园子和有名的戏班子之间的调节和约定。没有能力参加“轮转子”的戏班子,被叫做“小班”。杂耍班、山陕戏班都是“小班”。没有资格参加“轮转子”,也就是“戏无准演”的戏园子,被叫做“小园”。芳草园、阜成园、德胜园都是“小园”,四大徽班都不会莅临。

京城的大戏园子都在南城。南城的12个戏园之中,除了崇文门外的“广兴园”和宣武门外的“庆顺园”也是“小园”之外,有资格参加“轮转子”的大戏园,都集中在正阳门西南的大栅栏和正阳门东南的肉市、鲜鱼口一带。南城的12个戏园子地址是:

三庆园,大栅栏中间路南。

同乐轩,大栅栏门框胡同口内路西。

庆乐园,大栅栏中间路北。

广德楼,大栅栏西口路北。

中和园,粮食店北口路西(大栅栏东口向南一拐弯)。

庆和园,大栅栏东口路北。

庆春园,杨梅竹斜街路北。

广和楼,肉市北口路东。

裕兴园,鲜鱼口抄手胡同路西。

天乐园,鲜鱼口内小桥路南。

广兴园,崇文门大街路西木厂胡同。

庆顺园,宣武门大街路西。

老北京南城肉市北口路东的广和楼戏园子

这12个戏园子,都在大栅栏、鲜鱼口一带。如果我们把粮食店北口的中和园也算在大栅栏域内的话,那么,单单是大栅栏一条街就有6个京师最大的戏园子。

光绪六年,12个戏园子变成10处,少了庆春园、庆顺园。

也就是说,从道光到光绪年间,大栅栏、鲜鱼口一带都是京师戏园子集中的区域。

可以想象,大栅栏一条街上,每天晚上,都有6个戏园子开锣演戏,以每个戏园子上座500至1000人左右计算,大约有3000至6000人在看戏。以当时的情况,每个戏班子有100个左右伶人计算,大约有600个伶人在从事这项服务。全国最棒的名伶,每天都是以竞争的姿态登台献艺……京师南城对于戏曲的消费,达到了怎样的程度,真是令人惊叹。

在戏园子观看伶人在台上表演,叫“听戏”。到伶人家中饮酒、听歌、闲话,叫作“打茶围”。观众其实普遍都有一种好奇的心理:看过了台上的精彩表演,就会很想看一看演员的便装形象、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特别是清代的戏班子没有女子,台上的多情公子、红粉佳人都是男演员扮演,就更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和特别的吸引力。投合这种心理,京师就出现了相应的服务——名伶在自己的住处接待来访的宾客,这一收费服务被称作“打茶围”。因为名伶的住处叫作“堂子”,所以“打茶围”也叫“逛堂子”。从道光到光绪,这一行业在南城发展得如火如荼。

清人华胥大夫在《金台残泪记》中记录了道光八年大栅栏西南一带,“堂子”的分布和“打茶围”的盛况:

王桂官居粉坊街,又居果子巷。陈银官尝居东草场。魏婉卿尝居西珠市。今则尽在樱桃斜街、胭脂胡同、玉皇庙、韩家潭、石头胡同、猪毛胡同、李铁拐斜街、李纱帽胡同、皈子庙、陕西巷、北顺胡同、广福斜街。每当华月照天,银筝拥夜,家有愁春,巷无闲火,门外青骢呜咽,正城头画角将阑矣。尝有倦客,侵晨经过此地,但闻莺千燕万,学语东风,不觉泪随清歌并落。嗟乎!是亦消魂之桥,迷香之洞邪?

以歌侑酒,原是欢场旧例。挟妓赴酒楼,各朝也是屡见不鲜。晚清时候的流行是:到名伶住处去听歌、饮酒、聊天;在酒庄饭馆,飞笺点唤歌郎前来侑酒;更甚者,视歌郎如同娼妓,进行嫖宿。而且,筵宴上,没有歌郎就被认为不够档次;宴游时,没有歌郎也会觉得缺少乐趣……逛堂子、打茶围成为一种时尚,是晚清独特的景观。

蕊珠旧史在《梦华琐簿》中,也描述了道光二十二年时宣南一带夜生活——“打茶围”的盛景:

赴诸伶家闲话者,亦曰“打茶围”。有改“一去二三里”诗者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八九十碗茶。”伶人家备小纸灯数百,客有徒步来者,临去则各予一灯,囊火以行。中北城所属胡同,入夜一望,荧荧如列星,皆是物也。

这里所说的“中北城”,就是《日下旧闻考》中说的“南城”下属的“中城”和“北城”,也就是指正阳门以南、大栅栏西南(宣南)一带。清人艺兰生在《侧帽余谈》中也叙述了光绪四年的宣南一带“堂子”营业的兴隆:

明僮……向群集韩家潭,今渐扩广,宣南一带皆是。门外挂小牌,镂金为字,曰某某堂,或署姓其下。门内悬大门灯笼一。金乌西坠,绛蜡高燃,灯用明角,以别妓馆。过其门者无须问讯,望而知为姝子之庐矣。

看来,晚清时期的北京南城,去“堂子”消磨长夜的情况相当普遍,也相当繁奢。

蕊珠旧史的《京尘杂录》四部笔记中,记录了从嘉庆末到道光末这一时段最走红的“堂子”48个。这48个“堂子”分布在18条街上,它们是:韩家潭(8所)、李铁拐斜街(6所)、石头胡同(6所)、朱家胡同(4所)、臧家桥、陕西巷、小李纱帽胡同(各3所)、百顺胡同、燕家胡同(各2所)、樱桃斜街、五道庙、大外廊营、小安南营、椿树胡同、羊毛胡同、东皮条营、朱毛胡同、春家胡同(各1所),另外2所地址不详。

八大胡同地图

这18条胡同所在的区域,就是后来名满京师的“八大胡同”一带(陕西巷、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大外廊营、李铁拐斜街,都是后来的“八大胡同”的骨干)。晚清的“堂子”,事实上是开辟了京师最早的红灯区。

堂子集中在这一带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徽班进京的时候,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里。蕊珠旧史的《梦华琐簿》载:“乐部各有总寓,俗称‘大下处’。春台寓百顺胡同,三庆寓韩家潭,四喜寓陕西巷,和春寓李铁拐斜街,嵩祝寓石头胡同。”各部的“大下处”相当于今天说该团团址。后来,下处成了堂子,这一带当然也就成了堂子的渊薮。再后来,一些名伶选择自己的下处的时候,为了保持与大下处联系的方便,就在大下处附近选择住处。

清光绪年间京师的戏园子

同治、光绪时期,作为营业场所的堂子,慢慢集中起来。光绪十二年的《鞠台集秀录》中,记录了当时的著名堂子41个,主要在7条街上,它们的分布是:韩家潭17所,陕西巷、百顺胡同、猪毛胡同、李铁拐斜街各5所,石头胡同、樱桃胡同各1所,地点不详的2所。在这41所堂子中,名伶最多最著名的5所堂子,即绮春堂、熙春堂、韵秀堂、安义堂、国兴堂,有4所是在韩家潭。这时,韩家潭已经成为“堂子”的代表和公认的“打茶围”的胜地。有竹枝词为证:

车边人跨面如桃,公子王孙兴致高。川马串铃相配合,韩家潭内走周遭。

韩家潭边明月圆,韩家潭里笙歌繁。金尊夜夜娱宾客,寂寞谁寻芥子园。

清朝帝王进入北京之后,对于如何才能使官员和兵丁禁绝腐败、保持骁勇善战的优良传统,着实用了一番心思,也有过相关的举措。与满汉分居政策配套的政令还有:严禁“内城”开设戏馆;禁止旗人出入戏园酒馆;严禁官员挟妓饮酒等等。

然而,禁令的功用其实很有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原本是一种传统:“内城”不许开设戏园,就到“外城”看戏;旗人不许出入戏园酒馆,就乔装改扮去看戏、下馆子;禁止妓女进城、官员不许挟妓饮酒,就换了便装去“打茶围”、去风流;不许嫖娼,大家就改成“狎优”了。正如道光八年,华胥大夫在《金台残泪记》中所说:

本朝修明礼义,杜绝苟且。挟妓宿娼,皆垂例禁。然京师仕商所集,贵贱不齐,豪奢相尚。赵李狭斜,既恐速狱;田何子弟,乃共嬉春。盖大欲难防,流风易扇。制之于此,则趋之于彼。政俗递转之机,即天地自然之数。今欲毁竹焚丝,凭权藉力未尝不行。然以数十里之区,聚数百万之众,游闲无所事,耳目无所放,终日饱食,诲盗图奸,或又甚焉。

他的话,可以看作是对于京师南城娱乐业出现和兴旺发达的必然性的一种阐释——饱食终日的“内城”寄生者需要发泄剩余精力的渠道。汉族儒生和文士原有宴集、听歌、与倡优往来的爱好和传统,商人喜欢豪奢就更是性之所好……总之,追逐娱乐(特别是与“性”相关的娱乐)是人人所爱,只要有可能。俗话说“饱暖生淫欲”,此之谓也。晚清时期,“寄生者”和“仕、商”阶层的发展,都成为北京“南城”消费性商业大为活跃的诱因。

在宴集、听戏、野游、打茶围……诸多的娱乐项目中,“打茶围”,也就是“逛堂子”,是最红火、最具吸引力的一种。每天晚上,大栅栏西南一带,无数门口高悬羊角灯的小院子里,都是灯火辉煌、肴核齐备,无数年轻美貌的歌郎,时刻都精神抖擞地等待着顾客的光临。

在晚清的社会生活中,打茶围曾经是各种娱乐活动中最时尚、最风流的一种,也曾经几乎是被全城的男人们关心、议论、参与、爱好、憎恨、念念不忘的一种。从嘉庆、道光,直到光绪,它的活力和魅力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

本文节选自《晚清戏曲的变革》(增订版),么书仪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内容简介:传统戏曲今天通常被视为高雅艺术。然而,溯洄至明清尤其是清乾隆以后直至民国,戏曲只是其时一种社会娱乐形式,承担着与今日影视业、娱乐圈相同的功能,离不开票房经济的考虑,也少不了对“明星八卦”的炒作。本书钩沉晚清戏曲种种细节,以丰富的材料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描述,对以往戏曲史所忽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考察,还原戏曲最繁荣之时的原生状态,重新构建了一个活生生的戏曲环境。

没有细节的历史和没有故事的人生一样,乏味而无趣。晚清社会史、娱乐史和文化史,从未如此生动。

作者简介:么书仪,1946年1月生于北京,1963年毕业于北京师大女附中,196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元明清专业,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室,研究方向为元代文学、清代戏曲,2006年退休。主要著作有《元代文人心态》、《中国古代文体丛书——戏曲》、《元人杂剧与元代社会》、《两意集》(与人合作)、《两亿集》(与人合作)、《晚清戏曲的变革》、《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清代至民初京师戏曲的辉煌》、《寻常百姓家》、《见闻与记忆》、《中国戏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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