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赌性是否是我们民族的先天弱点?

2018-11-07 13:22
广东

著名演员周润发塑造的“赌神”形象

赌博的行为古已有之,赌徒的故事也无数次经由文学精妙渲染。然而一代一代赌徒的心理机制自有其当下的时代色彩。《妈阁是座城》里的当代赌徒为中外文学贡献了崭新的人物形象。这部小说描写了多重角力:性格的角力;性别的角力;情感的角力;善恶的角力。《妈阁是座城》重点还是写情感,描写当代社会的物欲,批判人性的缺点,但它完全没有停留在批判和揭露上,而是写梅晓鸥的情感历程,将浓墨重彩放在了“爱的救赎上”,这也是这部小说最温暖和感动读者的地方。

妈阁城的谜语

文 | 严歌苓

即便赌博,他们照样勤劳谨慎,一看就是中国人中的规矩人等,中华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写在他们的气质和容貌上。

第一次踏进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是一九八八年,亲戚们把赌城一游作为一道美国文化盛餐来款待我。我们乘坐的大巴上赫赫然印着“发财团”大字,车上座无虚席,大部分赌客来自台湾又在美国定居的中国人,一小部分是到美国走亲戚的大陆中国同胞。

大巴的行李箱爆满,因为不少旅客带着成打的软饮料,可乐或雪碧之类。赌城的饮料比其他城市要贵,因此他们宁可劳其筋骨随身携带,能省一听是一听,八分、一毛的财富也是财富。

即便赌博,他们照样勤劳谨慎,一看就是中国人中的规矩人等,中华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写在他们的气质和容貌上。

下榻的酒店是MGM,目光穷尽处,望不断的赌台赌局,眼睛耳朵根本盛不下那么多声和光。女招待的着装比当地法律还开明,让人看到赢钱的下一步可以通向哪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堂而皇之的赌窟。

回程的车上,绝大多数人都比原先穷了几百或几千,三天前的陌生旅伴因为共同吃了赌场的亏而亲密了。相互热议的都是如何与赢局擦了个边,似乎每个人都得到过财神爷刹那的眷顾,但由于种种的小意外又与财富失之交臂。几乎没人怪罪赌场不公正的设置,在输的定局里看到赢的幻影,就够了。

在赌场里逛了三天,我留神到一个现象:赌场里的中国人从比例上要比美国人多,社会层次要比美国人高。美国赌客中很大一部分从气质上看都是离犯罪不太远的人,明显地带有一种自我憎恶但更憎恶社会的眼神。而中国赌客基本上个个是良民。

第一个有关赌徒的故事,《拉斯维加斯的谜语》。那是十好几年前,我最初对我们民族天性中的赌性产生感触,开始探索。

几年后,我结交了一个朋友,她向我诉苦说,一个从北京来的老教授跟她借了不小的一笔钱,理由是国内老家发洪荒,急需修房子和治病的钱。他还要我的朋友保密,绝不告诉他的女儿,因为女儿刚读完学位,工作婚姻都还没着落,做父亲的不忍给女儿增加压力。钱借出了,就此一去不回。

我的朋友唯一可宽心的是,这位老先生是北京名校的教授,知书达礼,从哪方面看都是正人君子,迟早会还款。两三年后,老先生的女儿告诫她,假如自己父亲背地向她借钱,千万借不得,因为老教授染上了赌瘾,背着她向她周围的人都借过钱。一旦钱到他手里,他就乘上华人发财团的大巴跑拉斯维加斯,带上预先做好的九份三明治,够三天的伙食,至于睡眠,干脆就戒了,连轴转地坐在老虎角子旁,跟机器熬,直到输光最后一个角子。在一次聚会上,我也见到了这位老教授,典型的白面书生,想到他仔仔细细做出九份三明治,克己自律地奔赌场,输掉几万美元,实在难以置信。赌场和他,谁是更大的谜?

于是我写了第一个有关赌徒的故事,《拉斯维加斯的谜语》。那是十好几年前,我最初对我们民族天性中的赌性产生感触,开始探索。

这些悲剧都惨得引人发笑了。我们的民族是怎么了?

后来,我无意中接触到北美华人的移民史,其中有早期的美国华工赌博的事实。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中国沿海地带的华人远渡大洋,参加美国西部开发,淘金、修筑大铁路、填沼泽造田,初衷是要用这些血汗工程的所获给家族脱贫,为父母盖上一座房,为自己娶上一房媳妇,再生一群儿女,但他们在回乡的轮船底舱赌场里,却输得一无所有,到达家乡码头的时候,甚至比离开时还穷。很多人因为没钱娶许定的媳妇,没脸面见乡里父老,干脆乘来船原路返回彼岸,再签一单五年或十年的苦役契约,忍受种族迫害和歧视,为别人的家国富强继续出生入死。然而有些人,居然在下一次回乡的船上再度屈服于赌瘾,又一次沦落得不名一文……

看到这些记载,我想,这些悲剧都惨得引人发笑了。我们的民族是怎么了?

1864年美国为修建铁路,大量华工像猪仔一样被运到美国为美国人修路。

前年,我偶然又听到了另外几个赌徒的故事,比较老教授和华工的故事,它显得更加壮烈、血腥甚至魔幻。故事中的赌徒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成功的企业家,都是经过自己的艰辛和智慧获得财富的人。他们来到一海之隔的澳门(妈阁),一夜输赢往往几百万,上千万,有的人进赌场是亿万富翁,而出赌场却一屁股债,被黑白两道的追债人全世界索命。也有决心改过自新的,甚至还有断指盟誓的——你不能怀疑他的沉痛和真诚了吧?但最终他们还是输给了赌场,也可以说是输给了让赌场夺走魂魄的自己。

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对财富的渴望是那么热切、危急、致命。

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更好的关于赌博的故事。接下去的两年,我一有时间就去澳门赌场,学习赌博方法,体会赌博心理,采访赌客和赌场经纪人,终于得到足够的细节来丰满故事和人物。

我原先以为,人之所以成为赌徒是因为穷;穷红了眼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赌,因为没什么可输的。但我现在听到的故事中的人都是阔人,都是掌握了大致的致富规律、经历了一定的致富必然的人。这样的人竟会舍弃必然,随偶然去摆布,放弃规律和科学的可重复性,听信无序和所谓的天命,实在是令人失望。

这些故事再一次引起我的怀疑:赌性是否是我们民族的先天弱点。我们是不是被动惯了,被世世代代的统治者摆弄惯了,不做主惯了,理性和规律总是让王者权贵颠覆,那就不如把自己交给未知和侥幸,以被动制被动,反而有了点主动——这种宿命观是不是积淀在我们民族的集体潜意识里?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对财富的渴望是那么热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连年战乱饥荒,天灾人祸。

尽管那些大款阔佬已经有了生财之道,已经致富成功,但他们战胜不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遗传密码。

不说远的,就说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战争、灾荒、政治动乱留给中国人多大的空暇来创造和积累财富?基本上是刚掩埋好同伴的尸体,擦干净自己的血迹,就要迎接下一场灾难了。因为我们最缺致富的机会和时间,所以在致富时就难免带有紧迫感、危机感,也难免短视,急功近利。似乎我们冥冥中感到限期要到了,主义要变了,政策要改了,不抓紧时机时机就过去了。因而,富要暴富,财要横财,最快的致富途径,也就是最安全的,在一切没来得及改变之前,捞一把是一把,捞了还来得及跑,来得及躲。

而一切财富得来之快,快不过赌台,尽管那些大款阔佬已经有了生财之道,已经致富成功,但他们战胜不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遗传密码,那就是灾民意识,是贫穷给我们留下的心灵耻辱和创伤。

1949年 澳门赌博业、色情业的众生百态。via.美国《生活》杂志

中国人摆脱内忧外患才多久?不到一个世纪;我们占据足够的居住面积、吃饱穿暖才多久?还有多少中国人仍然缺乏吃、穿、住的体面和尊严?这些都继续作用我们的集体潜意识,继续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对于贫穷饥荒的忧患和恐惧,这种与我们的生命俱来的,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恐惧和忧患意识使我们的狩猎者和当家人——中国男人们永远暗怀一个梦想,就是闪电般地获得巨大财富。

一头是赢,一头是输,与其把命运交给一个个陌生的统治者,不如把它交给未知的老天。

赌台似乎成全了他们的梦想,提供了“三更穷五更富”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缩写。一头是赢,一头是输,与其把命运交给一个个陌生的统治者,不如把它交给未知的老天。老天暗中给你洗的牌未必比统治者更不公平,反正是被动的人生,老天那一边你似乎还主动些。

赢是生,输是死,求生不得求死总可以,但凡是求,总有点抗争的意味,好歹纸牌筹码自己还过了一下手,往哪里下注,下多少注,总还是归你选择,比一觉醒来毫无选择地一切归了朝廷充了公标为“没收”化为兵火要让人甘心一些。

带着这样的怀疑和推理,我写出了《妈阁是座城》。

在此,我向无私地提供我细节和情节的朋友们表示由衷的感激。

《妈阁是座城》| 平装 | 严歌苓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2008年的十月黄金周,梅晓鸥在妈阁机场迎来了她的一位大客户:风度翩翩的北京大房地产商段凯文。她将他带进了豪华赌场的豪华贵宾厅,一段人生的豪赌就此开场。激战正酣,梅晓鸥得到线报,她以前的一个输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而被禁止入境的客人: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居然神秘现身妈阁了。此后,梅晓鸥陷入了与两个男人复杂情感与人性的博弈之中,一次一次的赌台对局,跟拼上了性命一样;之后追债、跟踪、堵截,猫鼠游戏,是智力拼搏,更较量人性本质中那最终的成色……就在梅晓鸥殚精竭虑、身心俱已极度透支的时候,她的初恋情人、儿子的父亲、前国家科研机构干部卢晋桐,当年因为他嗜赌两人分手,现在身患绝症,以“死亡”的名义跟她这个单身母亲争夺的儿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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