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梅花落:一场惨烈无声的错爱

2018-11-07 08:40
河南

文 | 晁子洋

编辑 | 刘成硕

今年七月,我被98届的学生邀请,去参加了他们的毕业20年聚会。

这个班是上世纪90年代我在淮河南部一所小镇中学教书时带的最后一个班。我教这个班的语文并任班主任,仅一年后,我就去省城了,实在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大多数学生已经叫不上名字。只有几个也在省城的学生,因往来较密,很熟悉,这其中就有这个班的班长。在班长的极力邀请下,我坐上他的车,长驱500千米,去了。

当年,这班学生素质较高,不仅考来成绩不错,还有的会琴棋书画,多才多艺。印象最深的是凌婧。她是全校最美的女生,学过舞蹈,歌唱的也不错,性格沉静娴雅,一说话脸就红。入学时数学分最高,总成绩也名列前茅,是数学课代表。   

但,参加聚会的同学里却没有凌婧,她缺席了,就她一人缺席!整个聚会过程中也没有谁提到她,如果不是幻灯片展示的毕业留影里有她,她仿佛没有在这个班留下任何痕迹。但我认为,没有谁会真的忘掉凌婧。

 一

她美丽,有气质。老实说,一走进教室,第一眼就是确认她在不在——或许女生除外。她是男生关注的焦点。教室门前有一排乒乓球案,凌婧经过时,打球的男生总是会挥空,然后执拍傻立,任由乒乓球在地上滚到远处。

阅读课前,每一次凌婧向同学们发放她所写的阅读推荐语时,总是满脸涨红地鞠一躬,说:“字写的不好,请多多包涵。”有一次,男生祁晓亮忽的站了起来,也给凌婧鞠了一躬,说:“哎呀凌婧,你一个大美女,走到我跟前就已经让我透不过气来了,你还这么谦虚、客气的鞠躬,你这是要憋死我啊。”弄得凌婧脸红到脖子,不知所措,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全班笑声一片。

梧桐叶落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我一看,是凌婧和她的同桌。我问:“有事吗?”她满脸通红,呼吸都不自然了,忙乱地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封信,说:“晁老师,我接到了一封信,没有拆看,你帮忙处理一下,好吗?”我说:“谁的信?哦,给我罢。你两个千万保密,不要伤了写信同学的自尊。”她们俩答应一声,跑了。

电影《窗外》剧照

信是班里一位男生写的,过来人都知道内容是什么。这个男生平时作文很差,但这封信却情真意切,文笔优美。我打算悄悄找这个男生谈谈,但后又想这不过是个小事,延宕了,没找他。

谁知,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凌婧和她的同桌不断送来她接到的信,积累起来有九封,除了本班男生的,还有两封是别班学生写的,个个语言优美,文采动人。她看来有些急了,送第九封信的时候,问我:“晁老师,咋办啊?”

我决定在下午作文课里解决这个事。

我对学生们说:“我们学习语文,最终目的不过是两个:理解别人文章里感情、思想;用优美的文笔传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这两个,哪个更难呢?”大家同声说:“写更难!”

我说:“不一定。如果有自己真的知识、情感和思考,下笔就会如同拧开的水龙头,汩汩滔滔就来了。当然,这有时也怪你们的老师设计的作文题目不好。最好的作文题目是让你们有话可说又有说的冲动。今天我给大家的作文题目是:写一封给你倾慕的异性的情书,要求大家不装、不藏、不假道学、不忸怩作态,坦然表达自己的向往。写好不交给课代表,直接给我,我批改后存档,不课堂评讲。现在,组织你们最好的语言,载着你们最真挚的感情,去写给ta吧!”同学们先是窃窃私语,接着哄然笑了,大声叫起好来。

那一次,46篇作文,全是蔷薇花绽满的绿墙,全是《春之圆舞曲》的旋律在金色大厅的飞扬。

有十来个男生写给凌婧的,而凌婧的情书写给了她的一位初中同学,她说那男生“是荷池边小树林里的那株红梅,在别的男生还枯瘦单调,于寒风里瑟瑟颤栗的时候,他已经凌寒独放,以阵阵有频率的暗香为语汇,讲述青春的刚强和完整。”我当时怀疑是她抄用别人的,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并没有在百度上到,想必是误会了。

我连夜读完全部作文。第二天上课,我说:“昨夜我几乎没有睡觉,都是你们害的。大家的这次作文都太动人了,停不下来啊。”

教室里笑声四起。

我说:“是啊,你们长大了,就像享用阳光,你们也有权利享有爱情。”

这时竟有掌声了,我赶紧说:“别别别,别用掌声撑我,你们有爱的权利,但也有义务和责任。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就像你们的爸妈一样。没有钱,权利就无法享有,幸福也不存在。以你们目前的生存能力,你与你作文里的那位将来组成了家庭,你能否有足够的物质维持呢?。”

教室里一片寂静。

“所以,这篇作文写后,我请大家暂时不要再写这样的作文了,用努力去创造条件,来实现你已有的美好的爱之期待吧!再写这样的作文,如同反复提出计划书而没有行动,有用吗?”

这之后,凌婧还真没再收到本班同学的情书了。别班同学的情书还会有,我于是找到作者,告诉他们:‘你只有比凌婧班里的所有男生都优秀才有希望,向着这个目标去努力吧!’他们一笑之后,都收回了自己的作品。

像特务一样暗地里跟那些情书作者接头之后,给凌婧的情书极其稀少了。她妈妈捎来了感谢,并邀请吃饭,我谢绝了。

这样一位成绩优秀又美丽的同学,毕业20年的聚会唯独没有她,发生什么了呢?

回来的路上,我问班长:“这次凌婧怎么没参加啊?聚会时我不便问,不然会被认为只惦记着美女学生,现在可以问了:是没有通知到她吗?”

班长说:“我正等着你问呢,老师。想知道她的故事吗?”

我说:“你说我听听。”

班长说——

你走后,我们进入高二,来了一位新班主任,他叫楚云松,教数学,听说不受他原来学校的校长待见,调到我们校。他的爱人和周岁儿子还住在县城,所以,晚自习一上完,他就骑着摩托车疾驰而去。临走他总是交待我说:‘好兄弟,班里的事都交给你了,不能落在别班后面啊。

楚老师一表人才。他长得又像张雨生,我们背地里都称他‘楚雨生’。我们的楚雨生高挑潇洒,黑发罩顶如瀑布四泄,宽边黑框眼镜掩蔽着无尽的睿智——这又是张雨生所不具备的。五官分布是那么的精致、协调、合理,嘴扁圆而微凸,仿佛火山口,智慧之岩浆随时都会喷发。他动时如风火,静时如雕塑。我们的数学课堂从此鸦雀无声,学生如同木偶一样,目光、耳朵和思绪都被他牵着,随他而动。那数学课上不再有难懂的数字、符号与图案,而是数学逻辑演绎之诗的吟唱,数学思维韵律之乐的飞扬。

楚老师不爱用教鞭,他总是用一个三角板代替。在讲台上,如电光神火,忽闪在左,忽闪在右,东一个题,西一个公式,初始很乱,到了黑板写满了,他这边一串箭头向上,‘这是解析推理过程’;那边一串箭头朝下,这是解析借助的桥。原来,每一处粉笔书写都是设计好的布点啊。

他会留10来分钟让同学们消化,这时他一声不吭。快下课了,楚雨生一抬头,问:‘还有问题吗?’大家如果说“有”,他喝道:‘笨蛋!晚自习时把问题给我,我们一起解决它。’同学们如果说‘没有’,他照样喝道:‘笨蛋!怎么会没问题呢?晚自习时,我把问题给你们,必须给我解决掉。’凶完学生,他昂首疾步而去,步幅之大,只能用‘飞’来描述。这时,如果有谁喊:‘楚老师,我还想问个问题……’他回头一瞪眼,“刚才干啥去了?下面的时间属于拉屎撒尿。如果你能憋得住,跟我去办公室。”

班里举行元旦联欢晚会时,楚老师交代我:‘疯一晚吧,都交给你了,我回家了,点蜡烛要特别注意安全啊。’其实,我们都想请楚老师也参加,哪怕露个面也好啊。就让凌婧去请试试,她是数学课代表。凌婧真的把楚老师拦住了。楚老师一进门,就嚷嚷道:‘没有我你们无拘无束的疯多好啊?非让我这个不称职的班主任来,碍手碍脚的。

他把头盔放到讲桌上,‘那好,既然来了,我就唱一首歌吧,唱完,我们互相解放,好吗?’大家鼓掌。楚老师的嗓音不错,他唱了张雨生的《口是心非》。一曲终了,他如同梁山英雄下山一样,拱拱手,道一声:‘谢谢大家,我们明年见!’拿起讲桌上的头盔,一闪就不见了。

 “元旦过后没多久,凌婧爸爸来学校说女儿病了,请假要到外地去看病。半月之后,凌婧回到学校,但往往会盯着一页书,半天也不转移目光。大家都很关心她,楚老师问她什么病,在吃药吗,她也不说话。女学生病了,男老师也确实没法细问,不过都认为她会好起来。”

电影《窗外》剧照

“还有十多天就过春节了。一天夜里下了雪霰。十一点多,凌婧妈妈来学校找校长,说‘凌婧到家,看了一会书,骑着自行车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能不能请老师同学们帮找一下。’楚老师知道后,来到男生寝室,说‘有自行车的都起来,跟我去找凌婧。’

那一晚,校长、年轻男老师、我们班男生、外班自愿加入的男生,近百人,按照校长、楚老师和凌婧爸妈安排的地点,奔向河边、渠堤、闸口、树林、桥头、湖塘和凌婧的亲戚、闺蜜住的村庄,分组去找。

夜里北风强劲,吹着圆圆的雪霰,去时打在左半边脸上,生疼;回来时,打在右半边脸上,不疼,木了。按照楚老师的安排,找到找不到,回来都先到凌婧家,听候吩咐。凌婧爸爸是某个局委的一般干部,她家居住条件不错,院子宽敞,客厅很大,屋里暖烘烘的。凌婧妈妈拿着凌婧的日记,边翻看边流泪。我们想,那上面一定写满了凌婧对某个人的思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凌婧妈竟把日记本递给我们,问‘你们班哪个男孩老是纠缠我们家凌婧啊?唉,这不能怪人家孩子,是我们的孩子不能正确对待。要是晁老师不走就好了。’

我和祁晓亮接过日记本,一页一页翻看。这里哪有什么刻骨的思恋啊?满纸都是对一个丑陋又无耻的人的诅咒。她本来语言就丰富,丑化、诅咒的话一串一串的。

她说那个人尖嘴猴腮,眼睛里放着邪光,扫描到哪里,哪里就会被污染;说那人道貌岸然,骨子里是个忘恩负义、灵魂卑鄙的人,抛弃家人家庭,绝没有好下场;说那人是一团干枯的就要腐朽的蓬蒿,跟着风,爱滚那滚哪吧;说那个人是个口是心非的无耻之徒,却借张雨生的歌,骂别人口是心非,真无耻;说那个人从外在肮脏到内心,经常脸上满是脏污,为什么不照镜子?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丑陋……

读到这些面内容,她的家人自然一头雾水,而我们立即就知道她骂的是谁了。我安慰她爸妈说,我们班确实没有男生骚扰凌婧,听说初中时的一个同学跟她感情不错。她妈妈说:‘我知道那孩子,不是早就断了吗?难道还在保持关系?难道在闹分手?快高考了啊,这不是毁了吗?’说罢,失声痛哭。我们安慰阿姨并让她收好日记本,不能给别人看,以免进一步刺激凌婧。

凌晨两点,一个老师与别班志愿者带回来了凌婧。她在县道旁废弃的桥墩上呆坐,自行车倒在田野里,手电照了反光,才发现她。

凌婧妈妈拉着凌婧,批评她不该乱跑,让老师同学们这么辛苦,凌婧却甩开了她妈的手,笑嘻嘻的说:‘楚老师,校长,同学们都来了?没事的,我只是想等到雪停云开,看月亮出来。不好意思,惊动了这么多人。楚老师还是第一次来我家啊!我给大家倒茶。’校长赶忙让别忙乎了,好好休息,又安慰了凌婧爸妈几句,大家回校。”

这之后,凌婧就在家休息,不再到班里上课了。女同学们常去看她,带回来的消息都不怎么好。照毕业照的时候,她被接来了,病恹恹的,喏,晁老师看看,就是这张,聚会上打在银幕上的。

电影《窗外》剧照

 “怎么不去治病,只待在家里啊?”我问。

“她不承认自己有病,”班长说,“平常也跟正常人没有两样。同学们把照片、毕业纪念册送给她,楚老师在每个纪念册上都写了勉励的话,也包括凌婧。之后没多久,她就严重了,这才被家人带出去看病。唉,去的地方居然是峨眉山,也许是糊涂,也许是求签问佛顺带旅游,让凌婧开心。据说回来后,凌婧病情确实好转了,但没有好转到能参加高考。”

凌婧爸妈后来问哪个男孩在纠缠她,批评她不该太在乎,也不该骂人家。凌婧辩解说:‘楚老师从来没有纠缠我,我也不是骂他,我是认为楚老师不能因为我跟他妻子离婚,那样不道德,批评一下他,这哪是骂啊?’她家人这才大惊失色,明白女儿暗恋的是楚老师,可楚老师却什么都不知道。

高考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楚老师应聘去了广州,举家迁走,后来考了精算之类专业的研究生,就职于一家国有银行。”

“凌婧现在什么情况,不在了?”

“她在,还是那么美。”班长说,“后来去了北京回龙观医院治疗,大有好转。2004年也结婚了,丈夫是个公务员,夫妻很恩爱。他们有一个儿子。”

“不错的结局。”

“故事还没有完。”班长说,“七年前凌婧一家三口去乐山大佛玩。不幸如果注定到来,那是躲都躲不掉。楚老师一家也去了乐山大佛,就那么巧,他们两家碰到了,照相、吃饭、告别。这之后,凌婧又不正常了,神志恍惚,胡言乱语,骂楚老师是个骗子,跑到广州躲开她。这回可是真骂!旅游没法进行了,只好回家,回家没多久就离婚了。”

“凌婧爸妈去接她,说:‘孩子,跟我们回家吧。’她笑了,说‘这不就是家么?’她妈说:‘离婚了,孩子,这儿不再是家了。’凌婧依然笑嘻嘻的,说:‘离婚了?这有啥?我在家待不久的,楚老师会来接我的。’没办法,只好又去北京治疗了。”

治一段时间后,听说恢复得不错,家人给她又找了个婆家,丈夫开出租车。丈夫和婆家人都很照顾她,但她忘不掉楚老师。四年前,她竟独自去了广州,找到当年同班的宗羽,让宗羽带她去找楚老师。宗羽骗她说楚老师去国外工作了,无法联系。之后,宗羽又亲自把她送回来。”

“从广州回来后,她对跟广州有关的信息、事物很敏感,爱看广州新闻。只要发现街上出现了粤A牌车,她就会守着或跟着跑。目前还是这个状态,咋能参加聚会?她是全班的心痛,我们不提凌婧,是怕大家伤感,影响气氛。”

 “楚老师现在知道你跟我说的这些吗?”

“知道。前年我去广州出差,他请我吃饭时,问到了凌婧的情况,才引出来的。楚老师听了,沉默很久。我跟他说对不起,他说,不用,是我问起你的。只是此生今后,再也没有纯粹的快乐了。

作者简介:晁子洋,郑州人,曾为高中老师,现为企业法律顾问。欲从五光十色里窥人间万象,然后记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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