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套蓝色工作服,记录下我在工厂的日子

2018-11-01 15:42
山东

来源:视觉中国,图文无关

文/浅月依然

1990年秋,大约进厂一年后,我领到属于自己的第一套工作服。

80年代末,恰逢钢铁厂烧结工艺技术改造,招收大批男工。和我同期进厂的女工,属于特招——本次招考落榜的女性,按成绩排序,通知前六十名,再次笔试面试,取三十六名进厂职教科,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培训实习期没有待遇,占下一批招工指标,优先录用。据说这是建厂以来,仅有的一次。培训班结业时,学员人数四十三名。

按招考时拟定的岗位,培训班结业后我去了厂子弟中学,在职业高中讲台上,翻照着课本,讲请假条借条的书写要求和范例。高中毕业生教职高生,没有升学任务,还是觉得有些吃力,便和同时分配到子弟中学另外两个女孩子商量,准备一同报考成人自修。那年深秋,校务会上,领导宣读文件,全厂实行优化劳动组合,下属各单位,定点定岗定人……1989年冬天,我和马艳霞、李晓露,每人领到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第一页有几行字,按了公章。我们三个,一同离开学校,进了不同的分厂。

虽然结果和之前的预想有很大出入,爹只是愣了一愣,随口便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的反应并不激烈,自然得像是一切早已掐指算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爹大字不识几个,对识文断字的职业不是特别感兴趣。

再一次岗前培训,正式宣布工作岗位时,原本定好的工种又做了调整。于是,再回炉培训。当时,分厂技改项目仍在安装阶段,大批工人外派在邯郸学习培训。我只得一个人到别的分厂相关岗位实习。这一次工种变动,和后来种种的工作调动,我都没回家详细说,爹娘和我一样,出门求人两眼一抹黑,我不想让他们跟着糟心呕气。

爹最关心的,是我没有及时领到工作服。在他看来,一身工作服就是一只稳抓稳拿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饭碗,是我一辈子衣食无忧最可靠的保证。在爹的催促下,我去找筹备处领导交涉,回答说,没有投入生产运行,无法做劳保预算,外出学习实习的,接收单位负责劳保用品发放。留守筹备处的,劳保用品自行解决。好在,再一次岗前培训,期间领生活费。到别的分厂实习,偶尔还有三两块钱的奖金。我的第一套工作服拿回家,爹比我还高兴,他让我穿在身上,前前后后不错眼珠地看。又催我赶紧脱下来,一遍又一遍嘱咐我赶紧回去,换套大两号的工作服,好像人家管劳保用品的人随时随地候着,专门为他一个人服务似的。我笑,不说话,听凭他把我穿在身上的工作服抓握在手,抓起来揉搓,涤卡布就是比劳动布结实啊。他笑嘻嘻下结论。

我的工作服,深蓝色墨水那种颜色,涤卡布。当时我们所在的北方工矿区,以煤铁资源开采为重要经济支柱,别的厂矿,工人的蓝色工作服大都是劳动布的。爹身上穿着的,也是那种劳动布的蓝色工作服。新领回来,宽宽大大,长短肥瘦不合普通衣裤的比例。第一次入水,盆子和盆子里的水,蓝莹莹黑乎乎,每次都得单独洗涮。晾干穿到身上,感觉人像吹了气儿似地胖了三五斤。待业期间,我到工地上干活,穿爹洗缩了水的新工作服。

见爹催得紧了,我说,涤卡布不止结实,还不缩水掉色呢。我当时脱下工作服,按进洗衣盆里,洗衣粉的泡沫一团团冒起,水中只有浅浅的一些灰蓝色慢慢浮起。这颜色,和我们三个女孩合影照里天空的颜色相似,那个离开学校冬天的天空,记忆里一直是这种浅浅淡淡的灰蓝。

看着爹笑成一朵菊花的老脸,知道自己这身蓝色涤卡工作服,把他心里那块大石头严严实实包裹住,稳当地放在了该放的地方。爹说,出力受苦,赚钱养活自己,本本分分就是好工人。我顺着他的话想,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也不错。

我的第一套工作服,小翻领,五道扣。双胸兜,俩斜插口袋,内衬蓝色的确良内兜。二指宽同衣服尺寸的夹克收口底边。裤子宽肥,前开口。几乎所有人都要裁裤边儿。穿到身上,打背后看,分不清男女。有一天中午我和同班小王去别的分厂食堂排队买饭,卖饭窗口的木板儿刚一拉开,斜旁里杀出一群脏兮兮男工,呼啦啦涌过来,眨眼拥挤成团儿。我赶紧哎哎哎喊着往外撤身,小王在后面也一边哎哎喊,拽住我的工作服往外拉。自个用力,小王拖拽,也没想到挤成堆儿的人群里会有人侧身相让,一时收不住身形,顺势缓缓向后双肘撑地倒在水泥地上。从背后谁能看出她挺着大肚子啊!一色儿的蓝工作服看不清眉眼,有人大声说,也有人吼我,你胆儿够大,真不怕挤着了?!在场人脸都变了色。幸亏我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没事。打那时起,大肚子女工去食堂买饭,只要张嘴吭声儿,男工们乐意不乐意,都会侧转身子互相挤着,让出一道缝儿来。

我们的工作服只配发一套,夏当单衣冬套棉袄。当时技改项目试运行,工作时间为十二小时,三班两运转。工作服穿一段时间,总需要洗涮。下班后靠近鼓风机电机出口处摆张椅子,洗好的工作服搭在椅背上,不出一个小时,衣裤便能全部干透。领导发现后,大会小会提这事儿,人们不听警告,便把规定写进安全管理处罚条例。分厂专职安全员时常到各个工房检查,每天早晨调度会上通报,月底统一开罚款单,会计从工资里扣除。90年代初期,每月奖金在二十五元上下。一件劳防用品不齐全,罚五元。机房里晾晒工作服,罚十元。都和钱没仇,大家伙儿只能各想各的招儿。夏天还好说,晚上在家洗过工作服,脱水后挂起来,第二天早上基本都能干透。春秋季洗了,通风处晾着,腋窝和下摆处,摸上去潮潮的一片。遇到阴天下雨,工作服洗过干不了,只能向上个班次的工友借来穿。

那时每周做六休一,岗位上的工人实行轮流调休,大部分人,逢到请假休息,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的工作服带回家,好好洗净,晾晒起来。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

 

管劳保用品发放的程大姐说,按规定,我所从事的工种,每月发半块肥皂,三个月一副帆布手套,一个口罩,每三年发放一套工作服,一双绝缘鞋。我的第二套工作服,还是差不多提前一年发了下来。

1992年春节,为了响应市政府号召,也为了庆祝技改项目试运行成功,正式投产,分厂派出百名工人组成彩旗方队,上街参加元宵节游行庆祝。

一色崭新的蓝色涤卡工作服,雪白的毛巾,黄色安全帽。红旗蓝旗粉旗黄旗绿旗,风里招展。五彩缤纷的大街上,一条蓝色的河流,在追光灯似的注目中缓缓行进。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是一颗幸福的小水滴。步伐一致,口号震天,按要求用眼睛余光左瞥右瞟,保持队列的整齐划一,我便暼到一张嘴巴咧到耳根红光满面的大长脸。第一次见这人是在分厂领导办公室,脸涨得通红,瞪一双牛眼,嘴里嚷嚷,我不管,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从来没给领导出过难题,这回豁出老脸也要去游行。引起我注意的是,他身上穿的那套略显窄瘦的劳动布工作服,这人就是袁志伟。他的名字我早听说过——土法烧结老班底里的实干家,负责任,懂技术,特批当先进生产者,树过典型,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农民合同工。软磨硬泡,袁志伟和我们站到了一个队伍里。

游行结束后,一干人以为身上穿的新工作服会做奖励发放给大伙儿。当下被告知,只能算提前领取劳保用品,下一次领取工作服时间还得按原先的规定执行。众人有些失望,发几句牢骚也就过去了。想让袁志伟把身上穿着的工作服脱下,再交回去,比要他的命还难,憋红着脸,磨磨磨,叨叨叨,一个大男人比老娘们还黏缠。众人实在看不下去,嗷地喊吼起来,为他争取到这身蓝色涤卡布的工作服。后来,我调到他所在的班组,上下班总见他穿劳动布工作服,节假日才会把那身涤卡布工作服穿出来,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竟然没有见过他穿家常衣服的样子。    

又过了几年,城市户籍改制,他花六千块钱买了一个城市户口,转了正。只是工厂早已推行全员合同制,按进厂时间和招工性质,分别是无固定期限长期合同制工人和二十年一签的普通合同制工人。他和我们这批进厂的工人一样,属于后者。

从92年开始到九十年代中期,小城周边私人煤窑铁厂遍地开花,好像随便一猫腰都能在地上捡起钱来。随着钢铁价格的一路飙升,我们厂的经济效益在周边县市数一数二。那个时候,厂门口出来进去的大车小车一辆挨一辆,喇叭滴滴嘟嘟响个不停。拉货,进料,拉成品,跑业务。工厂内部大兴土木,一拨又一拨的人慕名而来,指导检查 ,参观学习。一双又一对儿的人,想着法子调进来,穿上和我们一样的蓝色涤卡工作服。工厂红火热闹,工人们手里有钱,即使随便穿工作服出门办事也硬气得狠。好日子过了三四年。

我的第三套工作服,比规定时间晚领了俩月。款式有了一些变化,两个胳膊肘上分别有块圆圆的补丁,缝纫机一圈圈紮得密实,有点像打靶场上的靶子。第一次下水,褪色,布料缩水。程大姐说,是赊回来的。

转眼之间到了1996年。大年初一,分厂当班所有人奉命到离厂五里之外的铁路发运专线。铁轨上停卧着一列十三节货运车皮。车门大开,红褐色澳矿和黑灰的车厢冻结成一体。咋搞的啊!大伙儿忍不住叫出声来,也有人开骂,放着自家的好吃喝不要,硬是要啃老外的洋屁股。我们厂一直有自己的铁矿,产量和矿粉含铁量并不低,这也是我们的产品多年来免检畅销的原因。不知什么时候起,烧结配料中澳矿的比例越来越大,盲目依赖导致了今天的停工待料。有的人说,澳矿在秦皇岛港口降尘撒了水,有的说,在澳大利亚就被做了手脚。说归说,骂归骂,铁钎,撬棍,大锤,铁器的击打声被呼呼北风刮得七零八落,传到很远。

火堆生起来又灭掉——不敢在车底烧,怕把车皮烧坏了。火堆还是生起来了,在钢轨路基的石子堆里——耳朵里满是呜呜呜呜的吼叫声,再厚的衣服在风里如同薄纸裹身,鞋子冻得如一坨冰。颗粒状的粉末,大锤敲击下一粒粒迸溅,打在脸上,火辣辣,生疼。出力的男工后脑勺上筋肉一疙瘩一疙瘩鼓鼓地拧动,女工们拖着大方锹,把散落的矿粉搜集起来往四轮车上装。发力出一身汗,歇下来在火堆旁取暖,前心热乎乎后背一片冰凉。一个班次下来,所有人满脸疲惫,红褐色的澳矿粉黑灰色烟尘一层又一层落满身上,干重活的许多男工,工作服早已瞧不出原来的蓝色。

大年初一到初四,倒班连轴,折腾得人困马乏,连睡觉都在做梦,一群蓝色的蚂蚁,在啃一块巨大的铁石头。 

我和许多工人一样,以为这只是个短暂的困难,咬咬牙就挺过去,谁都不会想到,1996年的春节,只是工厂由兴向衰的开始。之后,技术管理人员集体跳槽,领导脱身而退,钢铁价格急速下跌,原材料上涨,三角债,资金链断缺……工厂停电停产。

我没有等到领取自己的第四套工作服。十年前走进工厂,为一句工作需要,换过十几个岗位,十年后,我和工友们掉头苍蝇一样,随大溜儿进入再就业中心,领取再就业优惠证。走出工厂,脱下那身蓝色工作服,顿时感觉自己像一滴水,离开了河流,突然间的自由伴着随时被晒干的恐慌不安。

2002年底,政府启动再就业工程,发现原来和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人的确不少,有当地国企的水泥厂小煤矿的工人也有供销商贸体统的服务人员,仓惶中脱下自己身上的工作服,混迹在私人企业和自发的劳务市场,自谋职业为生活打拼,劳动布或者涤卡布的工作服,穿着还是脱掉,都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人生轨迹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我的三套蓝色工作服放在阳台杂物柜底。过年大扫除清理家,拿出来穿上。最后抖落灰土,扔洗衣机里,旋转,脱水,无数次的洗涮之后,衣服没有了崭新时的挺括劲儿,微微泛白,挂上阳台,太阳下亮起一片比海还沉默的海的颜色。

(本文选自《九十年代回忆录》,向度文化出品/团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作者简介】

浅月依然,本名赵丽荷,1968年生于山西晋城。高中毕业进钢铁厂工作。90年代末下岗,后再就业。先后发表《1976年的压岁钱》《夜的班》《俺爹》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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