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鹏:如何在德意志贵族的宫廷里当廷臣?

陆大鹏
2018-12-06 13:59
来源:澎湃新闻

在中世纪,对中小贵族,尤其是广大缺少资源的无头衔贵族来说,在诸侯的宫廷任职是非常好的工作,可以带来丰厚的薪水、赏赐和接近统治者的机遇;可以发展和维持人脉,甚至可以找到情人和佳偶。贵族儿童在宫廷担任侍童(Knappe或Page)或侍女(Zofe),也是很好的受教育机会。

到了现代早期,用历史学家彼得·克劳斯·哈特曼的话说,宫廷有三大功能:邦君的象征性中心、统治的工具和施加影响的圈子。邦君大兴土木,营造美丽的宫殿(如维也纳的霍夫堡、美泉宫和美景宫,慕尼黑的宁芬堡和选帝侯府邸,波茨坦的无忧宫,德累斯顿的茨温格宫等,在建筑史上都赫赫有名);赞助艺术(歌剧、戏剧、音乐、绘画、雕塑、室内装饰等),收藏精美艺术品,用艺术来“赞美专制主义邦国”。辉煌的宫廷生活把邦君神化,将他提升到普通贵族难以企及的高度,便于邦君压制和管理贵族。

慕尼黑的宁芬堡,巴伐利亚统治者的宫殿之一

维也纳的美泉宫,神圣罗马皇帝、奥地利皇帝和奥匈皇帝的皇宫之一

小邦的宫廷仍然保留一个地主家庭的色彩,但大国的宫廷管理和国家行政管理逐渐分开,内廷与外朝有别,不过很多人兼任内廷官员和国家行政官员。巴洛克时代的宫廷不仅奢华,而且人员很多。巴伐利亚宫廷在1508年还只有160人,到1750年已经猛涨到1500人。维也纳的帝国宫廷在1586年约有530人,大多为低级贵族,而到了1740年就有2000人,多为高级贵族。宫廷开支更是水涨船高,尤其是邦君地位得到提升时。普鲁士第一代国王弗里德里希一世于1701年加冕,他的宫廷在1697年之前的每年开销为30.2万塔勒,1711-1712年的开销就涨到了42.7万塔勒。

宫廷风格差别很大。有的宫廷,比如萨克森选帝侯和波兰国王“强壮的”奥古斯特的宫廷,效仿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穷奢极欲,也对艺术作出了很大贡献。也有的宫廷,比如普鲁士的“士兵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的宫廷就特别勤俭节约,简直寒酸。他把钱都花到军队,把宫廷豢养的马匹从600匹减少到120匹,把宫中的银餐具熔化当作货币储备,把宫殿园林改为士兵操练场,解聘了宫廷的乐师等艺术家。“士兵国王”中宫中与粗俗的军官们为伍,不像其他君主那样举办光彩夺目的庆典、上演歌剧、挥金如土。他的儿子弗里德里希大王的宫廷也很简朴,但很有艺术和学术气氛。

“士兵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艰苦朴素的宫廷,国王与男性廷臣们一起抽烟

在宫廷当官是美差

诸侯宫廷的最高职位一般是宫廷总管(Hofmeister),也有叫别的名字的。维尔茨堡主教宫廷的总管负责主持主教的法庭,监管主教的谋臣们,在战时还是主教属下城堡马林贝格(Marienberg)的卫戍司令。

在宫廷即便不是当总管或最高军务官这样大官,哪怕像仆人一样侍奉诸侯,比如在宴会时为主子斟酒和切肉,也是令人妒火中烧的美事和莫大的荣誉。即便是地位相当高的贵族一般也不会认为侍奉主子是有失身份的事情。这固然是承认自己的地位不如对方,但也能让贵族沐浴在主子的荣光之下,从而确认和巩固自己的地位。邦君从起床到睡觉,在宫廷的一整天都由贵族簇拥着侍奉。贵族廷臣陪邦君吃饭,与他一起玩耍、欣赏音乐、抽烟;监管邦君的膳食。骑士约尔格·冯·埃因根(Jörg von Ehingen,1428—1508)年轻时曾在奥地利大公阿尔布雷希特六世(Albrecht VI,1418—1463)的宫廷服务,但起初没有得到官职。他聪明地对大公说:“我听说西吉斯蒙德公爵马上要拜访您的宫廷,如果他看到我在您这里连最小的官职都没有,他会觉得我是无足轻重的人。”大公正好心情好,于是把内室的钥匙交给他,任命他为内室男仆。有一位宫廷官员临死之前还告诫儿子们要“好好为诸侯和伯爵们服务”。也有的贵族把自己曾担任过的宫廷职务铭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优秀的廷臣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

宫廷的很多职位是荣誉性的,一般由贵族,甚至高级贵族担任,比如膳食总管是一个荣衔,不需要真的负责厨房工作;斟酒官也不需要真的在酒桌前侍奉。这些官职往往也是世袭的,比如普鲁士国王的膳食总管职位世世代代在什未林伯爵家族或冯·德·舒伦堡伯爵家族中流转,斟酒官一般都是克罗科(Krockow)家族的人或申克(Schenken)家族的人。Schenken这个词就是斟酒官的意思,变成了这家人的姓氏。当然,这些享有荣衔的人真正做的工作很少。宫廷豢养的闲人太多,很多职位纯粹是为了安置亲信而设立的闲差。19世纪初普鲁士的改革家施泰因男爵对此大发抱怨:“和善、想法过多、抑郁的多纳,粗壮、自鸣得意、对自己的派系不以为然的阿尔腾施泰因,就这么站着闲荡,什么工作都不做,也永远不会做任何工作。……富裕的贵族只知享受,贫穷的贵族则霸占着所有职位,从国务大臣到陆军元帅,到城市监察官,这些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只会索取。”

至于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到宫廷侍奉,也就是当廷臣(Hofmann或Höfling),往往受到复杂的规章制度的约束。普鲁士宫廷特别喜欢军人,少尉或以上军衔的人即可参加宫廷活动,如舞会等。普鲁士宫廷里随处可见军官,尤其是近卫军军官。在普鲁士宫廷,军官(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的优先级别很高,甚至比高级官员要高。所以普鲁士宫廷虽然有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化装舞会、授勋典礼等等),但其实与19世纪和20世纪风起云涌的文化潮流隔绝。文学、艺术、科学等等,曾经是宫廷赞助和发挥作用的领域,但渐渐被资产阶级主宰。

如何当一个好廷臣

宫廷喜欢仪式感,仪式有复杂的规矩。廷臣的一言一行都要遵守规矩,必须做到符合宫廷礼节(höflich)。后来höflich这个词发展为“礼貌”“客气”的意思,但它原本是“宫廷”(Hof)的形容词。英语中的courteous和court也是类似的关系。那么究竟怎么样才算符合宫廷礼节,廷臣的正确行为规范是什么呢?比如,一位贵族下楼迎接到访的其他贵族时,应当走多远去迎接?一位伯爵的马车可以用几匹马?向不同等级的贵族鞠躬时,弯腰要弯到什么程度呢?

好在有人写了专门的书来立规矩。意大利人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廖内(Baldassare Castiglione,1478—1529)的《廷臣之书》(Il Libro del Cortegiano)以对话体描写了文艺复兴时代欧洲宫廷里的男女廷臣(绅士和淑女)应当如何言行举止。该书被认为是文艺复兴时代宫廷生活规矩的权威决定版教科书,很快就翻译成西班牙语、法语、英语、德语等语言。想要在宫廷混得好,必须好好学习这本书。就连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也是该书的忠实读者。据说他的三本枕边书是《圣经》、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和《廷臣之书》。

1549年的《廷臣之书》

根据《廷臣之书》,优秀的廷臣应当始终镇静自若,声音醇厚优美,言谈温文尔雅,眼神和面部表情优雅,仪态手势要落落大方;同时也要擅长体育运动,熟悉人文知识、古典文化和艺术。优秀的廷臣应当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以供人欣赏和赞美。而对廷臣来说,最重要的品质是Sprezzatura。这个词很难翻译,彼得·伯克对其的解释是“淡定”“仔细地无动于衷”“漫不经心”“轻松自如”等等。Sprezzatura专家应当掩饰自己所做的努力,让大家觉得他的精彩表现(比如体育运动方面的表现,或者优雅的外表与礼节)都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的,而不是通过学习和模仿而辛辛苦苦得来的。打个不是非常恰当的比方,如果某同学考试前夜辛苦复习了一夜,第二天考得很好,可以带着Sprezzatura说:“哦,我昨晚看了一夜武侠小说。”

宫廷爱情与诗歌

宫廷往往是流光溢彩、莺莺燕燕的场所,自然也少不了男女私情。熟悉欧洲文学的朋友都知道“典雅爱情”或“宫廷爱情”(英文Courtly love,德文Minne)这种文学母题。顾名思义,这种爱情以宫廷为背景,但一般是骑士与有夫之妇(并且往往是自己领主的妻子)之间的爱情(或者说奸情)。贵族的婚姻通常只是事务方面的权宜之计,或为巩固权势联盟的一种保证。所以已婚的贵妇与骑士之间产生感情不算奇怪。这种故事最早出现在阿基坦、普罗旺斯等地,也就是法兰西南部,时间大约是11世纪,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贵妇人与其情人的关系酷似领主与家臣,情夫对他的神圣的情妇表现出完全的尊重、忠贞和崇拜。在12至14世纪的德意志,也出现了许多关于“宫廷爱情”的故事和诗歌,称为“爱情歌”(Minnesang)。创作和演唱这些作品的艺术家被称为“爱情歌手”(Minnesänger)。德意志的“爱情歌手”和普罗旺斯的游吟诗人(troubadour)与法兰西北部的游吟诗人(Trouvère)类似。他们关于“宫廷爱情”的文艺作品起初是宫廷和贵族的消费品,但后来受众渐渐扩大。“爱情歌”是德语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德语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1170-1220)虽然主要以史诗闻名,但也写关于“宫廷爱情”的抒情诗,所以他也算是“爱情歌手”。

“典雅爱情”故事里的偷情场景

“爱情歌手”当中有大贵族,比如14世纪的《马内塞古诗歌抄本》(Codex Manesse)里列出的“爱情歌手”当中有国王、公爵、伯爵,甚至还有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六世。阿基坦的埃莉诺(英王亨利二世之妻)的祖父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绰号“行吟诗人公爵”,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才子、诗人和歌谣作者。他用法兰西南部的奥克语作诗,讲述诱惑、英雄主义和宫廷爱情的故事。有的“爱情歌手”是家臣(Ministeriale),也就是小贵族。最早的“爱情歌手”之一弗里德里希·冯·豪森(Friedrich von Hausen,1150?—1190)是神圣罗马皇帝弗里德里希一世·巴巴罗萨的宫廷扈从,在这位红胡子皇帝参加十字军东征期间战死。前面讲到的埃申巴赫也是正儿八经的骑士。所以总的来讲,“爱情歌手”属于贵族阶层,他们的艺术创作和表演是为了娱乐本阶级的人,他们不是贵族雇用来提供娱乐的职业艺人。

弗里德里希•冯•豪森

《马内塞古诗歌抄本》

帝王宫廷在现代

19世纪初的陪臣化(Mediatisierung,早期德意志存在很多拥有主权、直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伯爵、男爵甚至骑士,他们都是各自小国的君主。但随着大鱼吃小鱼和德意志政治版图的整合,拥有主权的邦君越来越少,低级贵族大多丧失了主权,臣服于别的贵族。丧失主权,同时丧失帝国直属地位的过程,叫做“陪臣化”)和世俗化(Säkularisation,就是教会的产业、土地被剥夺,转交给世俗领主)对希望以在宫廷为邦君服务为职业的贵族来说是沉重打击,因为之前德意志的三百多个邦君宫廷数量锐减,到1815年德意志诸邦共有36个拥有主权的统治者,也就是有36个宫廷。1918年,德国还有19个宫廷。宫廷生活是贵族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部分,他们在宫廷侍奉君主、参与政治、结交名流、交换利益,也互相斗争。宫廷生活也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文学、绘画、雕塑、音乐等艺术的发展。歌德得到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大公的庇护和赞助,瓦格纳得到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顶礼膜拜和慷慨解囊。

在18和19世纪,较小的德意志宫廷,如巴登、萨克森-魏玛等小国的宫廷,较多地接纳了资产阶级出身的人士,宫廷本身的资产阶级色彩也较多。比如黑森大公国的宫廷圈子有60%的人是资产阶级。而较大的邦国,如奥地利、普鲁士、巴伐利亚、萨克森宫廷,则更为排斥资产阶级,等级更加森严,贵族保守气息更浓。威廉二世时期的柏林宫廷是欧洲最光辉璀璨、排场最隆重威严的宫廷之一。他的宫廷把各邦国的贵族吸引到柏林,对国家的整合与团结应当说起到了积极作用。由于威廉二世强势的个人干政倾向,他身边的廷臣往往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柏林宫廷的男女廷臣绝大部分是拥有历史悠久血统的老地主贵族世家成员。其实皇帝本人希望并且喜欢与大资产阶级交往,所以会试图避开柏林宫廷,在一年一度的基尔港帆船大赛等场合绕过贵族廷臣,与资产阶级社交。他在册封资产阶级人士为贵族的时候也特别慷慨。皇帝的这些倾向遭到了贵族们的怨恨和坚决反对。尤其是易北河以东的农业贵族与柏林宫廷保持距离,批判威廉二世宫廷的“拜占庭式奢靡”,并尽量少去宫廷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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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