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中的少年:我不想一辈子受他欺负,所以就起来反抗了!

2018-10-29 19:23
广东

编者按:走进高墙,作家张雅文与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面对面地交谈,倾听他们讲述陷入迷途的心路历程,感受他们在铁窗之内的痛苦煎熬与内心挣扎,为花季少年的无情凋零而深感痛心。作品以独特的视角,记录了未成年人犯罪的诱因与诲改,深刻揭示了犯罪给家庭、社会及个人带来的危害。尤其是对监狱警察的责任与担当、勇气与坚定的书写更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韩国导演黄东赫执导影片《熔炉》中被欺凌的男孩全民秀。文图无关

法庭上呐喊的少年

石帆(化名),十七岁,出生在黑龙江大庆辖区的某小镇,人长得文弱、瘦高,话语不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看便知是一个内向、老实的孩子。入监前正在读初三,学习很好,本该有一个不错的前程。

随着我的一问一答,在他沉稳而缓慢的叙述中,一个从小饱受欺凌,最后在沉默中暴发的少年,渐渐地走到我的面前,走进了我的笔端……

石帆从小身体很弱,性格内向而软弱,别人欺负他,他从不敢反抗。上小学,一帮男生逼着他给他们写作业,不写就打他,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趴在桌子上一个接一个地写下去,直到全部写完为止。他受了委屈从不向别人哭诉,总是咽进肚子里默默地忍受,因为他没人可说。

十岁那年,在外打工的父母离婚了,他被判给了父亲,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他不知母亲去了哪里,直到他进监狱以后,母亲才第一次来未管所看他。可是,母子俩在未管所的见面却搞得很不愉快。

他第一次见到玻璃窗外的母亲,感到很陌生,七八年没见到母亲,他不记得母亲的模样,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但母亲却记得儿子,虽然儿子长高了,长成了一米八〇的大小伙子,她却记得儿子的眉眼,更记得母子连心的感受。她看到儿子因杀人被关在大牢里,痛心不已,忍不住失声痛哭。

母子俩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用电话来交谈。

母亲像天下许多离了婚的女人一样,犯了一个情绪化的错误,她把对前夫憋闷多年的怨恨像开闸泄洪似的,向铁窗里的儿子倾泻开来,数落起前夫的“罪状”,埋怨前夫没有管教好孩子,所以才使儿子走到今天,还说她得了一身病,都是他们爷俩儿造成的……

开始,石帆只是听着,母亲问他什么,他都哼哈地敷衍,并不想反驳。但听到母亲数落父亲的“罪状”他很反感,好像母亲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来看他,而是为了发泄她对父亲的怨恨似的。

2016年12月,母亲最后一次来看他,母子俩在会见室里一见面,母亲又开始数落起父亲的罪状,又说父亲如何如何不好,如何没有管教好孩子,才使他犯了大罪……

听到这里,这个沉默寡言、很少反驳他人的少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从小就跟父亲的感情最好,父亲对他的学习管教很严。父母离婚后,全靠父亲一人打工赚钱支撑着这个家,赡养着爷爷、奶奶,还有小叔。小叔得了双侧股骨头坏死,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爷爷又得了胃癌,他上学又处处需要钱,全家人的生活担子全部压在父亲一人身上。他觉得父亲活得太苦、太累了。所以他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从不给父亲添麻烦,没钱从不跟父亲要,他觉得父亲的负担已经够重了。而且,他犯罪以后,法院判决他家赔偿受害人二十二万元,父亲借遍了所有的亲属,仍然凑不够这笔天文数字的赔偿,父亲向母亲求救,母亲却说她没钱!

这些在少年心底沉积多年的怨懑,终于像火山般地爆发了。

“我不允许你这样诋毁我爸爸!我爸爸辛辛苦苦地抚养了我,而你呢?你口口声声说我爸爸没有管教好我,才使我走到今天,那我问你,在我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你在哪儿?当别人欺负我、打我、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时,你又在哪里?这么多年,你想过你这个儿子的死活吗?我犯了罪,法院判我家向受害人家属赔偿二十二万,我爸爸哭着向受害人家属赔礼道歉,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借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就差没给人家下跪了,仍然没有凑够二十二万。可你呢?爸爸找到你,希望你能为我出点儿钱,你却说你没钱,一分没出……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数落我的爸爸!我告诉你,请你再不要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罢,转身向身后的小门走去,把母亲一个人丢在那里。

......

母亲诋毁父亲的这些话,使石帆的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夜深人静,他望着铁窗外的残月,回想着自己孤独的童年——

父母离婚之后,他成了没妈的孩子,生性怯懦的他变得越发软弱。同学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他,到县城上中学要住宿,一些调皮学生经常向他收“保护费”,把他堵到厕所里逼他交钱,不交就打。吃饭钱经常被他们抢去,他常常饿着肚子。

为此,他找过老师,学校教导主任也曾找过派出所。派出所警察说,这些学生都是十二三岁,都不到十四周岁法律规定的追责年龄,没法管,只能靠学校说服教育。

可是,对这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根本管不了,有的人停课一两个月又来学校捣乱,在学校里打架斗殴,收保护费,搞得校园里乱糟糟的,想学习的学生都无法安心学习。

打他的学生得知他找了老师,越发怀恨在心,变本加厉,四五个人多次把他堵在寝室、厕所或过道里,对他拳打脚踢。他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

期间,学校里发生了一起捅人事件:一个学生拿刀捅了向他要钱的学生,因不满十四周岁没有被判刑,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捅人的学生了。

这件事在学校里引起了极坏的负面影响,也给了石帆一种错误的暗示:既然靠老师、派出所都解决不了问题,看来只能靠自己来解决了!

石帆爱看小说,尤其爱看网络小说。他看到一篇网络小说中的主人公从小被人欺凌,后来开始反抗,最后变得越来越强大,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小说里的主人公说:“一个被欺负的人,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必须学会反抗!”他从小说的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明白了一些所谓的“人生道理”。

时间在他压抑而迷茫的挣扎中,走到了2015年元旦。

1月2日,本是一个新年伊始的大好日子,十五岁的石帆还有半年初中毕业,就要考高中了,他的学习成绩不错,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1月2日这天,他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最不想见的人——一个让他饱受欺凌的同村少年。

这个少年欺人成性,一见到石帆就像猫见老鼠似的,以不屑的口气命令他:“哎!我没钱了,晚上六点,多带点钱去我家,我在家里等你!”

石帆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课本上鲁迅说的那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听见没有?你哑巴呀你?”少年又怒斥了一句。

石帆仍然没有回答。

石帆回到家里,在网上看了一会儿小说,看看小说中的受气包主人公是如何开始反抗的。

晚上六点,他带着一把弹簧刀,推开了那个少年的家门。

少年家里,爷爷奶奶不在,都出去打麻将了,只有少年一人趴在被窝里看电视。他抬头瞅瞅石帆,以傲慢的口气问他:“带来钱没有?”

石帆回了一句:“没钱。”

“混蛋!你敢对老子说没钱,你他妈找死啊你!”少年起身破口大骂。

“你再骂一句!”石帆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同时亮出了手中的弹簧刀。

少年没想到石帆会亮出刀子,越发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冲石帆打过来,石帆举起弹簧刀向少年猛刺过去……

石帆不记得刺了多少刀,只记得弹簧刀刺弯了,只觉得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石头,随着一阵乱捅之后终于消失了。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怀。

讲到这里,我与他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我才问他:“孩子,你进来以后后不后悔?”

“不后悔。”他回答得很决绝,“他从小到大一直在欺负我,谁都管不了他。我感到后悔的是,让我家人赔了二十二万。父亲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向受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希望求得受害人家属对我的谅解,我觉得对不住父亲……”

显然,他的犯罪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压抑已久、无法释怀的必然结果。

“判了几年?”我问。

“七年。”

“在法庭最后陈述时,你说了什么?”

“法官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有!我说法官,人生下来,应该是平等的。可是,受害人却从小到大一直在欺负我,打我,冲我要钱,从小学欺负到中学,从村里欺负到县城……直到出事那天,他还在逼着我给他拿钱。我没钱给他,我不想一辈子受他欺负,所以就起来反抗了!他小时候欺负我,我奶奶找过他家,可他父亲因贩毒被枪毙了,他母亲离家出走,家里只有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了他。我奶奶还找过村长,村长对他也毫无办法。我找过学校老师,老师管不了他,学校也找过派出所,派出所说他不够法定年龄……我看到家长、村长、老师、警察谁都管不了他,我不想永远受他欺负,所以,只好自己来解决他了……”

是的,谁听到这番话都会感到震惊。

一个十五岁饱受校园暴力欺凌的小小少年,居然在法庭上呐喊出一个弱势少年无奈的心声,道出了长期被校园欺凌的孩子苦苦寻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求告无门,最后只好采取以暴制暴、以触犯法律的方式,来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权利。这无形中向学校、向社会、向法律提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应该如何解决未满十四周岁孩子校园欺凌问题?不能任其因不够刑事年龄而无法无天地胡闹下去!

但此刻,我却很想对石帆说,孩子,被害人再欺负你,你也没有权利剥夺人家的性命啊!你知道,你为此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七年,你可能大学都毕业了。可现在,你将在铁窗里度过漫长的七年。再说,那个被杀死的孩子同样是家庭悲剧的产物:父亲贩毒被枪毙,母亲离家出走,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疏于管教……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问他想没想过今后打算干什么。

“想当作家!”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很早就想当作家。我觉得作家的作品能改变人。初中一年级,我就开始写小说,现在也在写小说……”

“哦?想当作家?”我颇感吃惊。

这是我采访中遇到的第四个想当作家的少年,龙江未管所就有两个。我鼓励他们,让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将是对社会很有价值的。

采访结束了,我心里却久久地难以平静,很想为两个怀揣作家梦的家乡少年做点什么。

当天晚上,我邀请黑龙江省监狱局的崔利锋处长,又请来《北方文学》的佟堃主编,还有监狱局负责教育的两位处长,一起共进晚餐,对他们谈了两个少年的作家梦,希望各位领导能对两个少年给予支持和关照。如果可能,请《北方文学》杂志发表少年写的文章,这将是对他们的极大鼓励。

我说:“不管他们将来能否成为作家,能怀揣一份美好的梦想,这在他们漫长的铁窗生涯中,将是一种无形的动力。在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也就有了奔头,有了奔头就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动力。这是一种不可小视的正面能量!”

没想到,我的提议得到几位处长的高度赞赏。佟堃主编当即表态:“他们写完了,我们《北方文学》可以发表!”

崔利锋处长说:“这是好事,为了拯救孩子,我们一定全力支持!”

太好了!看到各位领导如此支持,我很高兴,便伸出一只手来,与三位处长及主编的手一个挨一个地叠印在一起,我说:“请记住我们今天的承诺。”

在座的四个人都郑重地点点头。不仅是承诺,而且是对犯罪少年的救赎。

第二天,我同时约见了两位怀揣作家梦的少年。

警察带着两个像穿天杨般挺拔的少年来到我面前,我把昨晚几位处长及主编的态度告诉了他们,两个少年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惊喜……

我说:“希望你们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不管将来能否成为作家,但是,怀揣一份美好的梦想,将是你人生路上一种强大的动力!”

两个少年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并且表示,绝对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前不久,我接到佟主编打来的电话,告诉我,石帆的稿子写完了,他请《北方文学》资深编辑付德芳对稿子进行了认真修改,准备发表在《北方文学》杂志上。

“噢,太好了!太谢谢您了,太谢谢您了!”我向佟主编一再表示感谢。

我深知这篇稿子对一个饱受校园欺凌,至今仍在未管所服刑的十七岁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怀揣作家梦的少年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也许,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回溯》——这篇出自未管所少年之手的中篇纪实作品,将发表在《北方文学》2018年第八期杂志上。而且,黑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将召开该作品的研讨会。这不仅是对一篇作品的首肯,而且是为一个迷途少年的人生点亮一盏灯,相信它照亮的不只是一个迷途少年,还有更多身陷囹圄的心灵。

(选自《妈妈,快拉我一把》,张雅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9月版)

作者简介:张雅文,1944年出生。曾是国家一级速滑运动员,现为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多次自费赴韩国、俄罗斯、亚欧等国家采访,出版《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百年钟声——香港沉思录》《与魔鬼博弈——留给未来的思考》《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玩命俄罗斯》《生命的呐喊》《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等二十余部作品,也是《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不共戴天》等五部一百二十余集电视剧的编剧。

其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图书奖、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等多项大奖。多部作品被译成外文,传播海外。2015年6月24日,习近平主席将其英文版反战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作为国礼,赠与比利时国王菲利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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