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被家暴,12岁的我帮怀孕6个月的她离开家

2018-10-28 17:03
北京

故事时间:2010年  故事地点:江苏苏南某市

一 

爸爸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后就板着脸。吃饭时,他说妈妈做的凉拌黄瓜糖放多了,又说红烧鱼太咸,责备妈妈躺在家,连饭都做不好。

晚上妈妈刷碗,她以为爸爸不在家,就骂他:“婊孙子,该死不死,成天就知道甩脸色……”爸爸刚从屋外进来,就听到了。 

出租房虽小,但还是紧巴巴地摆了两张床,我和父母的床间隔不到三米。夜里,我被妈妈的哭声吵醒。拉开灯一看,妈妈坐在床上哭,头发凌乱,骂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爸爸又一巴掌打过去。 

我下床劝阻,爸爸正在气头上,也迎面扇了我一耳光:“总向着你妈,别忘了是谁给你钱念书的!”

夜里,接近零点。“我肚子疼……”妈妈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她怀孕六个月了。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上面全是虚汗。爸爸的呼噜声响起来,我不敢叫醒他。 

没办法,我用家里剩的一点葡萄糖给妈妈冲热水喝。妈妈一连喝了三碗,汗越出越多,脸上也没了血色,我鼓起勇气摇醒爸爸。 

“你带我妈去医院吧!” 

妈妈在医院挂了两瓶水,我没跟进诊疗室,医院走廊里的灯光惨白一片。我们从医院打车回家,妈妈身体不舒服,一直想吐。爸爸冷脸坐在车上,不时嫌弃地望向她。似乎妈妈还没有他的面子重要。往后三天,妈妈都在医院输液。 

这是2010年7月初,我12岁的暑假,去江苏找在那儿打工的爸爸妈妈。刚到无锡的第二周,妈妈就求我:帮她逃。

她给我看自己大腿肚上,被爸爸踢出的淤青。她说:“我再不走,就算不被打死,肚子里的孩子也难保住。”

亲眼目睹妈妈被殴打,我决定帮怀孕6个月的妈妈离开家。 

她告诉我,自己也试图出逃。有天她身体不舒服,没准备晚饭。爸爸下班到家,踹了她的腿肚子,说她是装病,就是懒。第二天,趁着爸爸去上班,她跑到一个云南老乡家里,求她借点钱,让她买火车票回家。

老乡知道两人常年不睦,让妈妈在自家吃了午饭,说是去银行取钱给她,背地里却悄悄给爸爸打电话:“你不能再打小芹(妈妈小名)了。我能留住她一次,留不住第二次。” 

妈妈的第一次逃亡还没开始,就失败了。爸爸一怒之下将她的身份证藏起来,把家里的钱存在银行卡里,随身带着。他白天上班时,将我们反锁在屋里;晚上自己看着,我们连出去都受到限制。  

二 

父母的婚姻,和二姨有关。 

1992年,二姨在云南老家的镇上玩,人家说带她去挣大钱,她毫不犹豫地上了车。人贩子把她带到一户人家里,给她喝了点东西,拿着“彩礼”逃之夭夭。醒来后,她已是别人的媳妇。

作者图 | 妈妈口中的云南老家

这家男人身高接近180cm,面目清秀,为人忠厚,只是家中人多地少,娶不到本地媳妇。他不让二姨下地,也不主动碰她,还说:“是俺爷买的你,我可以放你走,但我没钱,没法替你买车票。”

二姨心软,没走,很快和他有了一对儿女。和姨夫商量后,她在1996年春节回娘家。过完年,妈妈跟随二姨来到安徽,帮着照看二姨的儿子。

中秋节前几天,她们在街上遇见一个妇女,她和二姨一样,被人贩子从云南卖到安徽,听说她家男人常常打她。她和二姨熟络,偷偷问二姨:“你妹妹说婆家了吗?”

二姨知道她的居心,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妹妹过一阵就回老家。 ”

“那就可惜了。我们那儿有个男人长得好,家底厚。想找个能干的,彩礼能给5000块钱。”妇女口中的那个男人就是爸爸。 

1996年,二舅也要结婚了。女方提出要6000元彩礼,这对外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中秋节当晚,外公打电话问二姨凑钱,二姨也凑不出,对妈妈说:“小芹,你嫁给那个人吧。这样二弟又可以娶媳妇,你留下来和我也有个照应!” 

妈妈惦念着哥哥姐姐对自己的好,答应了。她对外公撒谎,说自己在安徽看上一个男人。外公一直反对:“我已经对不住你二姐了,不能再让你在外地受苦。”妈妈坚决地嫁给了爸爸。 

2009年,舅舅去世了。这对外婆外公打击很大,妈妈在电话里只说自己一切都好,绝口不提爸爸打她的事,不想让他们担心。

我不止一次问过妈妈:“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谁告诉你可以重来的?” 妈妈反问我。

2010年2月,妈妈怀了二胎。妈妈之所以不顾爸爸反对,极力要生二胎,就是想着有一天和爸爸真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不至于要和爸爸抢夺我。 

三 

我们租住在一间30平米的屋子里。窗户类似防盗窗,门锁是防弹锁,锁嵌在门里。我试过撞门,可90斤不到的我,根本就撞不开。如果砸锁,怕留下痕迹,父亲看到更麻烦。

我很快打定主意:配一把大门的备用钥匙;物色一个愿意帮我开门的人;把那个人骗到我家来。

不久后,爸爸让我去车内拿打火机,我偷偷取下钥匙拿去配。配钥匙的大伯满身烟味,胡茬比上一次见他时还要长。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那么颓唐,是因为几年前他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他没权利去找,因为他和他老婆连证都没有领。 

大院里几乎每一家都会吵吵打打,夜晚常常听到女人的叫骂声,白天她们聚在一起互相哭诉,从别人相似的遭遇中获得继续忍耐的力量。

可妈妈不准备忍了,她哀求她们帮忙把门撬开。女人们连连摆手,尴尬一笑:“谁家没有个矛盾呢?可日子还要过下去。”有的指着我的鼻子:“哪有小孩想着让自己爸妈分开的?你这不是搞家败吗?” 

我无法说服她们,这些把人生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况且,谁愿意给自己惹这个麻烦?我只能骗个不知情的人来帮忙。 

民工大院里有张台球桌,是痴傻的单身汉老吴去年7月捡回来的,他把它放在院子东南角,用砖块撑起断了的两支桌腿。 

大院里的孩子很喜欢找我打球,我球技不好,他们在我这儿能获得赢的快感。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想向他们求助,可他们却不来找我了,在妈妈向大院里的女人乞求帮助后,“我妈说他和他妈有病,要少和他玩”。

我只能去大院之外的人群寻找目标。 

一天里,我有两次自由活动的时间。爸爸早上7:45离家之前,我可以去上厕所;傍晚18:00到19:00之间,爸爸会让我去超市买啤酒。我告诉自己,要在这个时间,物色一个能帮助我的男孩。 

大院不远处有片空地,停靠着两辆大卡车,其中一辆是爸爸开的。夜色下,经常有人在两个卡车的夹缝间方便,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男孩。 

作者图 | 爸爸停靠卡车的地方

我想,我可以和他打好关系,邀请他来我家玩,到时候骗他帮我。

我暗暗观察了三晚,每次给爸爸买啤酒,我都刻意从卡车边路过,看到男孩在爸爸卡车旁方便。

第四晚,我提前走到卡车旁,假装在解手。

他走近时,我终于抓住机会:“喂,有纸吗?”

“没!”

“你可以回家帮我拿一下吗?我没带够手纸。”一辆车从路边驶过,车灯的光亮散落在男孩脸上。一张肥硕的脸,五官被肉紧紧挤在一起。

“你等一下。”他暼了我一眼,似乎看到我并没脱掉裤子。这是我设置的考验,如果这样他都能帮我,就是我一直在物色的最佳人选。

污水、浓烟,腐烂的各类垃圾凑成城中村独有的味道。男孩靠近时,他身上廉价的花露水味,竟也让我觉得温柔。

男孩跑离我的视线,二夹子发出啪啪的声响。我想笑,笑他的蠢和自己的狡黠。他回来得很快,递给我一团被揉皱的纸巾。

我试图跟他套近乎:“我家就住那,院子里左边第二家。”

“噢!”他回答得很敷衍,可没有立刻离开。

“你会打台球吗?”

“不会。”

“你玩麻将吗?”

“不玩。”

“那你明天来找我吧,我教你。”我趁机说出准备好的台词。

本以为他会因为我的无故纠缠而发火,用肥硕的腿踹我。但一个清晰的回答传到我耳边:“嗯。”

男孩的出现,让我敢握住一直藏在裤子里的钥匙。

“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爸每天都打我妈,他白天把我和我妈锁起来,晚上又在家看着,我必须得让我妈跑。我会感谢你一辈子。”

我提前在纸条上写下这段话。

第二天一整天,我和妈妈都在焦急等待着男孩的到来,我将贴在玻璃上的报纸撕去,时刻观察着外面。像是一场赌博,之前所有的工作都在下注。

电风扇因为长时间运转而发出机械的反抗声,风也变得火热。我问妈妈:“你还会回来吗?”

“走了就不会。”

“那我呢?我又不能和你一起走。”

“我得让他(她)活着。”妈妈指着她的肚子。

我这么帮妈妈,也想救下那个孩子的命,让他(她)不必像我一样活在没有爱的家庭里。我也是在拯救自己,或许爸妈分开了,我不必过得如此压抑。

妈妈最爱看的电视剧《错爱》里,晓涛甘愿被老鼠夹折断手指,只为看一眼在监狱中的妈妈。看的时候,她边哭边问我:“你会像晓涛疼妈妈那样疼我吗?”我是她在异乡的唯一依靠,她想拥有一个绝对服从自己命令的儿子。

下午15:00左右的踢门声,给了我疼她的机会。

男孩来了。我冲到窗户前:“你是来找我玩的吧?你能帮我把门打开吗?我爸去上班把门锁上了,他怕我乱跑。”妈妈站在我旁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可我没钥匙……”

“我从门缝递给你。”我全身哆嗦着,将钥匙顺着门缝递到外面。而后趴在地上,注视着那把钥匙的动静。

门开了。男孩手里还捏着两个果冻,松垮的白色背心被汗浸湿,一脸错愕。

我没时间解释,连谢谢也没说,就将他推开。“你快走。别让别人看到你,别说你今天来过我家,记住!”我将事先写好的纸条塞到他裤子口袋。

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邻居开门走出来。“你们这是干嘛?”她是我和妈妈第一个请求帮忙的人。

“逃走呀!”我们脸上终于挤出一些笑意。妈妈将事先收拾好的箱子拖出来,今早趁爸爸上厕所时,她偷偷从他钱包里拿出身份证。爸爸没有看钱包的习惯,一个月来,她每天从爸爸钱包偷一点钱,足够买到去昭通的硬座车票。

女人愣了下,立马回到自己屋,重重地关上门。

三天后,我按着妈妈留给我的号码拨了过去。从未谋面的外婆告诉我:“你妈妈已经平安到了。”

我意识到:逃亡成功了。

面对爸爸的责问,我始终一声不吭。他将我送回老家,自己踏上寻妻之路。他心里清楚,妈妈逃到了云南,只有那里的人才会收留她。

去之前,爸爸找到二姨,二姨不知情,但她承诺:“你要是答应能保证不再动手,我就帮你劝她。”

爸爸去到云南,外公对他说:“没看到小芹回来。”

五天后,爸爸给我打电话,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他哭。他不断强调,自己以后再也不会随便打妈妈,会好好过日子,让我帮他劝妈妈回来。

爷爷奶奶也说:“真离婚了,你爸肯定会给你找个后妈,后妈怎么可能有亲妈好?”

我听了心里很怕,拨通妈妈的电话,哭着说:“阿妈!我想你了,你回来吧!”妈妈曾说过,我是她留在安徽的唯一理由。

“小哲,我不是真的想走。我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我生下他(她),就去找你。”

妈妈答应回来,前提是:爸爸要跪在妈妈面前认错,直到娘家所有人都原谅他;同时写下保证书,承诺不再对妈妈动手;要留给外公2万元,防止他再剥夺妈妈的经济来源。

爸爸在外公家客厅里跪了整整一天。妈妈无动于衷,根本不相信他会痛改前非,这么做,只是想给他和所有亲人一个台阶下。

他们直接从云南回到江苏,往后一年爸爸没有打过妈妈,我以为家里会平和下去。可一年过去,妈妈告诉我,爸爸再次向她挥起拳头。

作者张哲,学生

编辑 | 崔玉敏

脸叔说

人民网2016年的调查数据显示,我国25%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其中90%的受害者是女性。这些女性平均被虐待35次以后才会报警。

本文原载于“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后台留言。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