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读高中是怎样一种体验?

2018-10-27 12:36
广西

编者按:美国耶鲁大学的斯特林纪念图书馆有一尊身着长衫的中国人铜像。这是1854年从耶鲁毕业、被称为“中国留美第一人”的容闳。自容闳之后,数百万的中国学子不断来到美国追梦。新一代的中国留学生有什么新的特点?如此多的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生活学习如何?

《新来的人:美国高中故事》是00后诗人朱夏妮在美国完整读了四年高中后出版的一部17万字的非虚构作品。伴随着高中生活,这部书她写了4年。以第一人称记录了从2014年8月开学典礼上校长把撕碎的美元抛向空中,到2018年5月毕业前夕她和同学的成长经历。

2014年1月,13岁的朱夏妮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出版了引发强烈社会关注的处女诗集《初二七班》,被梁文道在香港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节目热情推介之后,她独自赴美国读高中。4年中,她经历了文化的炼狱和重生,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在她居住于美国的家庭写作业的空隙或凝神呆望窗外夜空中渐行渐远的飞机闪烁的尾灯时,她也拿起笔捕捉下自己生活中的留下印痕的瞬间。这些篇章最早连载于上海的《新闻晨报》副刊。在18岁生日前,她的书稿终于画上句号了。以下节选自朱夏妮新作《新来的人:美国高中故事》。

作者朱夏妮

片段1:厕所里的午餐

今天是第一天上学。昨天新生报到后,我们去看了每节课的教室,都是一个人一个的连体木头桌椅,桌子和椅子被铁管在右侧连起来。这样我上课就可以靠在右边了。但是,我就再也不会有同桌了。

昨天拿到了一本学生手册。上面写着学校的穿衣规定:不能穿短裤,不能穿牛仔裤,不能穿高于膝盖三英寸的裙子,不能穿没有袖子的衣服,不能穿袖子短于三英寸的衣服,不能穿凉拖,不能穿外套,不能穿V领毛衣,不能穿紧身裤;T恤上的标志不能大于一个名片;身上有文身的要遮住;可以化妆,可以戴耳环。

读完之后,我发现带的一大箱衣服都没办法穿了。

今天我老搞不清楚去哪个教室,也不会用储物柜的锁——要把三位数字密码转出来。每节课下课后我都问我储物柜旁边的一个黑人女生。她的黑色头发很直,很硬,像一根根没煮的挂面,直到脖子。她身上有种很久不洗澡和很浓的香水混合的味道。第一节和第二节课下课后她都很耐心地帮我打开,后来她就有点不耐烦了。

课间只有三分钟。第一天我每节课都迟到了。老师们都没说我,我以为他们都不知道。直到我登录学校查成绩的网站,才发现每节课都记了我一次迟到。

中午吃饭时间。下课铃打了不到三分钟走廊就没有人了。我赶紧拿出装着三明治的袋子快步走到食堂。隔着食堂的玻璃门,我看到很多人排着队买午饭,或用微波炉热午饭。我不认识他们。全校只有三百来人,感觉食堂里的人比三百人多得多。我用力推开玻璃门,用近视的眼睛找我昨天报到认识的人。黑人坐在一起,墨西哥人坐在一起,白人坐在一起。还有两桌混合坐着白人、黑人和墨西哥人的,那里没有中国人。中国学生坐在食堂的另一角,坐满了三张圆桌子。我想走向他们的桌子。但是,我害怕一开始就跟中国同学扎堆,将来难以走出自己人的圈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我装着要找人的样子,在不同桌子间转了一圈,就出了食堂。我得吃午饭。我慢慢走到一楼的厕所门旁。

我打算坐在厕所洗手池边的窗台上吃三明治。这里看上去很干净。玻璃外的天很蓝,没有云。我看着镜子,想象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我的朋友。

脚步声朝着厕所的方向传来。我赶紧拿起三明治走进马桶的单间,锁上门,我现在只好暂时不吃了。我听到有人推开厕所的门,到我旁边的那格,关上门。我决定等她上完厕所再吃。

没有动静。旁边的那个人不是上厕所。我从格挡底下看到她穿着白色的凉鞋。我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看来我是没法吃我的午饭了。

“根号二十五乘三点二五……”她把数学题念出了声。她是中国人。

我只好冲厕所,假装上完了厕所再打洗手液洗手。我还有半个三明治没有吃完。这个三明治是草莓酱加花生酱,不好吃。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姓富兰克林。她有黑色的短发,但是她今天把短发硬扎起来了。黑色的小眼镜架在很高的鼻梁上。她个头到我的肩膀,走路驼背。我听别人说她整天抓不按校规穿衣服的,然后记名,留校抄校规。

上课第一件事她就让班上所有女生起立,检查裙子的长度。她拿了一把三角尺,量膝盖到裙子的长度是不是少于三英寸。我穿了裤子。

隔着走道在我对面的一个高年级女生穿了一条短裙,她趁富兰克林没检查到她的时候使劲把裙子往下扯。

富兰克林抓出了四个女生,其中一个是中国女生。这个女生留着很长的头发,穿的黑色裙子有点短,名字叫莱拉。她还抓出了三个男生,穿的裤子太时髦,他们都是中国学生。

抓完人之后,她给每个人写一张处罚的条子。

然后才正式开始上数学课。

美国作家、诗人埃德加·艾伦·坡

片段2:汤姆斯之死

8月8日早上,左眼总是比右眼后睡醒,我打开微信。

“安妮,一个坏消息。”尼蔻发的。我问她什么消息,她说她不知道怎么说,给我转发了学校发来的邮件。

汤姆斯死了,美国的7日这天,还没过他三十九岁的生日。暑假之前最后一天的电影课上他看上去很兴奋,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开心。

“这是你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对我来说也是啊,我当然更高兴。”他说。

“暑假的话,我去徒步,再去华盛顿我父母家,他们要搬家,我和我弟都去帮忙。其他没什么大计划。”我问他暑假打算干什么,他回答说。

“祝你夏天快乐,回来见。”

我们学校给家长的信里写道:“汤姆斯先生过世了,我们为他祈祷。”美国许多新闻媒体都在报道他的死,而新闻标题大多是:“威斯康星州老师和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尸体被发现。”

他用匕首捅了自己几刀,自杀身亡,在他的浴缸里,灌满了水。

他和妻子安娜是今年年初决定离婚的,在7月时办手续。她也在7月底告诉我们学校,在2009年当她依旧是汤姆斯的学生时和他有了恋情,而这违反了禁止师生恋的法律。学校报了警,汤姆斯被逮捕并照了相,各个新闻用的都是那张警方公布的照片。照片里他的胡子很长,没戴眼镜,眼睛是暗淡的绿,皱着眉头。

“我从来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的悲伤。”尼蔻说。

想到被血染红的浴缸,我突然想起我常和他开关于“我要喝你的血”的玩笑,这是上学期我们课上每个人都知道的“梗”,泰勒还把一个输血袋画到黑板上。这听上去很哥特,汤姆斯喜欢哥特的东西,爱伦·坡以及乌鸦。他总给我们读他最喜欢的爱伦·坡的那首诗,乌鸦在暴雨的午夜敲开房门,重复着:“永不再。”

上学期有一次我无意间发现汤姆斯用笔名开的博客,他写他如何恨他的工作,面对傻×的学生,还得批改他们的傻×论文。他真正想做的是当一个写小说的作家,像史蒂芬·金那样能卖很多书的作家。

“我以后要在纽约的长岛买一栋很大的别墅。我有很多故事,只是它们还没有被写出来。我想当一个作家,我并不想教一堆无聊的高中生如何正确地使用标点符号。”

他同时写到他如何在十五分钟内接到出版社和杂志社三家的退稿信。

“在我家,专门有一个盒子用来放我收到的退稿信,满满一盒子,我在那盒子上贴了一个纸条:杰出之作。”

这天很漫长,外面的天从浅蓝到深蓝到紫,就是不黑。我站在阳台上盯着流动的高速公路,感觉他没有死。尼蔻跟我说她睡不着觉,她也觉得汤姆斯没有死,只是辞职去当作家了。

汤姆斯的葬礼将在8月15日举行,这一天是尼蔻十八岁的生日,她那时也不会在密尔沃基,而我在中国。小时候我常想人死了之后是不是能知道活着的人在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汤姆斯估计就会知道这几天任何事情都能让我想到他。

晚上,我面对着墙躺下,感到背后很凉。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装满血的浴缸,汤姆斯的脸。他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我还记得高二上他的高级美国文学课时,他给我的一篇九页的关于“1890—1920现实主义文学和美国梦的关系”的调查论文写的唯一一句评语:“你的思想水平超乎群人。”他总鼓励我,语法并不是写作最重要的东西,不要让语法的小错误带走了你的自信,你有想法,你有独特的想法,然而这就足够了。那篇论文原版我一直留着。

我还很期待高四上他的电影课,他教会了我怎么写有质量的论文,怎样写剧本、拍视频、剪辑,以及做自己。我真希望开学路过他的教室时,我能看到他那老样子的乱桌子,带着烟味的皮夹克挂在椅背上。

今夜月亮是圆的。

耶鲁大学

片段3:面试

毕竟学校小,我面试的事情好多老师都知道了。他们每周三上课前都会开会,讨论讨论学生。

“安妮,你好好准备一下,事先了解一下面试官。”我的物理老师艾什周五跟我说。

我一周前就上网搜了一下这个面试官的背景,他1982年耶鲁毕业,学的是社会学,后来去了达特茅斯商学院。我为了找话题,列出了几个问他的问题,并读了一本耶鲁社会学教授史景迁写中国太平天国的书。我这有点刻意了,但申请大学本来就是一个很刻意的过程。

周五放学后,校长把我送到市中心面试官的公司,我以为她就要回去了,但她说她和我一起上去,在上面坐着等我面试完再把我送回家,她说她刚好带了电脑处理点事情。

上楼的电梯很慢,我的手开始变得越来越冰。

一个看似秘书的人给我们开了门,并示意让我们进去。面试官比我想象得矮多了,他头顶中间是秃的,反射着光,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绿色毛衣。他握了我的手,接着握了我校长的手,并说欢迎。我看了看他的办公室,注意到他桌上放了几幅一个看似亚洲小女孩的照片。

我的校长介绍了一下她自己,并说在门外等我。面试官有点吃惊,他说因为一般陪着面试的都是家长,或者自己来,他是第一次见校长陪同的。他随后问我要不要喝水,我说行。我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在我问你问题前,我跟你大概讲讲面试的目的等。”他拿出一个大纲,开始一条条说,他说这次机会不光是他问我,也是他让我问他的机会,同时面试结束后他会写一篇总结提交给耶鲁,所以他全程会做笔记。他专门强调说他并不知道我上交给耶鲁的任何资料,所以我们现在是第一次介绍对方。他提前准备了十来个问题,看情况来问。我心想,这人有点太循规蹈矩了,我听说不同的面试官面试的方式不同,希望不要出太大的岔子。

他讲了讲自己在耶鲁学的什么专业,后来为什么去达特茅斯商学院,还有如何回到密尔沃基创业的事情。我早在网上把他的资料搜了个遍,但我还是装着第一次听一样点头。

“那现在讲讲你自己吧。”于是我就开始把我文书一遍遍写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他告诉我他去过几次中国,因为他女儿是从中国领养的,并给我指了指桌上的小女孩照片。我感到有点亲切,但这面试官的说话方式不知怎么就让我不太舒服。

“你讲讲你在学校不喜欢学的东西。”

我突然有点发愣,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来刁难人。我就跟他讲了讲这学期退出AP化学课的事,这是我不太喜欢学的东西,最后一年我想学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所以就换成了电影课。

“你要知道,我当时在耶鲁就是这样,我其实是更偏理科的,但我逼自己啃文科的东西,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一个东西你就不去学。我认为学你不喜欢学的才是好的。”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但我觉得还是不要跟他为这件事情吵起来,于是我点头,内心极其不舒服。

我知道我现在需要主动引领话题,我得把他引到我擅长的地方去。在他问我课外喜欢做什么事时,我便开始讲我和写作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但我是说,你在课外,跟学校无关的。”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觉得写作是属于学校内的事。我决定不能再被他牵着走了。

“我说的写作跟学校或者学习没有什么联系,我认为写作是非常私人的东西,这是我最大的爱好,于是这当然是你问我课外喜欢什么时我的第一回答。”我说。

他便让我继续讲,抛开了他刚刚一直拿着的问题大纲。

“讲讲你的书单,你看过的书,你喜欢的书,还有你将来想看的书。”

我便跟他说我初中上课时偷偷看很多俄国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屠格涅夫的,又跟他讲了讲我对中国古诗词的喜爱,女性诗歌,还有我对哲学的兴趣,讲了讲但丁、尼采和帕斯卡尔,还有博尔赫斯。但我发现他对这些没有什么过深的兴趣。

“讲讲你高中课内做过的一个你很引以为豪的东西。”

我便刚好跟他说了我高二时写的那篇关于“1890—1900现实主义文学和美国梦的关系”的论文,汤姆斯老师给我那句特别评语的论文。我感觉这个对话在慢慢变好。

“讲讲现在新闻中你很感兴趣的东西,或者是让你忧虑的东西。”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突然想到,我可以讲讲中国的新闻。所以,我说了说现在正在召开的“十九大”,他当然也听说了,他对中国的了解算挺多的了。

后面的对话我总算站在了主动方,聊了聊全球保守化,美国和中国相似但不同的民族问题,还有中国和美国的教育。其实他的提纲上还有好多问题没有来得及问,但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他说邮件再联系我。

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在耶鲁这四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

“那时候我可以跟我的同学进行思想上的深度交流,一种学习的乌托邦,我们晚上聚在一起,谈天谈地,谈这个国家的未来,谈艺术。没人想着毕业之后赶紧进入华尔街,可能现在变了吧,那毕竟是三十多年前了。那时真正感受到学习的快乐,纯粹的知识,没人担心毕业了怎么办,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以至于多少年后,我有时早上没睡醒,会以为自己起床后是要去上学,还感到很高兴。但等完全醒了后就发现自己早已离开那里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他的形容眼泪开始堆积,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出来,不能。他形容的便是我最理想的大学生活。

我出了门后感觉头有点轻,脸也是烫的。校长过来问我面试如何,我说还挺好的,本来只聊一小时的,结果我们聊了两个半小时。

回家后,我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这个对话太强烈了,我很累,被消耗得起不了床。

(选自《新来的人:美国高中故事》,朱夏妮著,广西师范大学2018年9月版)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