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裸奔”的年轻人:当你买下重疾险,你到底买的是什么

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实习生 郭心怡
2018-10-27 07:53
来源:澎湃新闻

32岁的露西四年前为自己买了两份重大疾病险,其中有一份是瞒着丈夫买的。

露西来北京九年了,换过4家公司,住过3次隔断和板房,嫁为人妻,成为人母。她每天在朋友圈里转发着互联网行业风云变幻的信息,回过头又要处理家长里短。她想主导自己的生活,却不得不在裹挟下做着艰难的选择。

“在北京,消费高,压力大。”露西自认不是个会投资的人,不打算做生意,想来想去,觉得趁年轻的时候多防范风险最划算。

露西一直希冀能45岁退休享受生活,即便岁月流逝,年华老去,也能永远优雅自由。与她同龄的这批人可能延迟退休,这类消息常让她心生忧虑。

她去做了一个家庭的风险测试,找出自己哪个阶段的财务风险、身体风险、家庭风险比较大。最后她认定,60岁以后,无论退休与否,一定要有保障。

“一双有力的大手”

2014年,露西结婚不久,丈夫的朋友向他们推销重疾险。这位在保险公司工作的朋友热情积极地展示了琳琅满目的保险套餐,一份重大疾病保险让露西动了心,“涵盖了基本上需要住院的病”。

在北京生活的这九年,露西曾在数不清的夜晚通宵达旦的工作。第二天还未彻底清醒,就已经在地铁上摇晃着迎来新任务。她曾患上咳疾,因熬夜而心悸,常吃来路不明的外卖,得过胃病,而至于久坐后的腰间疼痛,以及长期对着电脑的双眼感到干涩,已经是家常便饭。

露西缺乏安全感,害怕死亡,担心疾病拖垮家人。于是决定为自己和丈夫孩子各选定一份重疾险。等到需要大笔花钱之时,至少没有后顾之忧。

未来,她想当一个“有钱优雅”的老太太。当然,也不要太老。她看到身边的长辈退休后,要么带孩子,要么无事可做。

露西有一个伯伯,当了一辈子老师,打算明年退休后陪着外孙女高考。还有那些靠少量退休金度日的长辈们,依旧过着精打细算的生活,到菜市场买打折的蔬菜,报低价旅游团。同时对疾病和死亡有深深的恐惧,买着成千上万的保健品。那不是露西想要的生活。

2014年初,露西签下了这份重疾险协议。每年近6000元的保费对她来说是一笔大数字,虽然心疼高额的保费,但在落笔的那一刻露西心里却“舒畅又踏实,仿佛多了一双有力的大手。”

签下保单后,露西感觉吃了颗定心丸。“现在我生病有保险,养老有保险,虽然也害怕死亡,恐惧疾病。但至少知道一旦发生意外,父母和孩子不会被拖垮。”对她而言,这份保险赋予了她更多安全感。

但很快,这份期待落空了。

2015年11月的一天,露西找到投身保险行业的前同事,咨询养老险的相关问题。前同事提出先帮她做一个家庭风险测评,要求看看露西曾经买过的保险,再有针对性地向她推荐。

两人约在露西公司的楼下,查看曾购买的重疾险协议。翻开面前的协议,露西才发现自己当初满心欢喜签下的保险合同,受益人并不是自己。

当初夫妻俩商议,为一家三口分别购置一份重疾险。受益人是她或者夫妻俩。出于信任,露西在签保单前没有特地去查看保险受益人。但白纸黑字上,露西和孩子保险的受益人都变成丈夫的名字,而丈夫的受益人却是他的父母。

那一刻,露西差点“破碎得站不起来”, “像被最熟悉的人扔到荒野”。

咨询师告诉她,一旦发生意外,她得到的保障微乎其微,保险金会全部进入丈夫的口袋。

那天,露西一连两次按错了办公楼的电梯楼层。坐在办公桌前,她心里憋到发闷,想立刻打电话去质问丈夫,骂他一顿。但转念一想,要是让婆婆知道,反而会对她不满,便独自吞下怨气。不如自己悄悄买一份保险,心理平衡。

那天下午的工作任务很繁重。露西面对着电脑屏幕前的Excel表格,无法静下心来,最熟悉的数字也变得陌生了。

那一刻,她明白了,她心死了。

婚姻与保险

露西后来才知道保险是目前婚后财产中唯一不受管辖的对象。即便婚姻关系破裂,保险的赔偿金不在夫妻共同财产里,只属于受益人所有。

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丈夫更改了受益人的名字。这点刺痛了露西。

这样的经历之后,她萌生买另一份重疾险的想法,笃信女人把婚姻看作避风港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信仰”。

那年,露西孤身一人从外地嫁到北京。在外人眼中,露西是被同龄人羡慕的对象。她是公司的中层,工资优渥。公婆是北京人,有一套早年拆迁后的还建房,他们一家人住在里面。没有房租的负担,看似稳定的家庭,但身在其中的露西心中依然被不安全感充斥。

露西的不安感来源家庭和婚姻,她在北京唯一可以依赖的家,时常逼迫得她喘不过气。

五年的婚姻让她发觉,婚姻更像一个合作公司,两个股东共同付出,但是风险很大,随时有撤资、破产的情况。老道理总是能在最不相信它的时候给人当头一击。“在北京这样的城市,悲剧和离别每一秒钟都在上演。两个人即便牵手走在路上,一不小心也会分散。”

婚后,露西和丈夫、公公婆婆、丈夫的姐姐一家人住在一起。虽然共处一室,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是从外面凭空介入的人,小心翼翼地拉近距离,但似乎还是被无情地拦在门外。

公公婆婆成了外来媳妇露西的第一重“围墙”。公婆不同意她和丈夫搬出去住,一大家子九口人住在远离市中心的小院里。下班后即便累得虚脱,露西也要硬撑着给所有人做饭,十菜一汤。丈夫骨子里刻着“大男人”三个字,认为家务劳动和照顾孩子应该天然地属于女人,自己则对家务厌烦和推脱。

这种分歧充斥在日常生活中。公公婆婆不喜欢露西回娘家,老人的观念是,既然嫁到他们家,就是他们家的人。

露西老家远在贵州,父母独居在那里。尽管每天都跟父母通电话,但她依旧放不下家乡渐渐老去的父母。

时间越久,露西越不安。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公婆的提防和监视之下,“他们觉得我工资比较高,肯定会私下补贴娘家,偶尔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

不安的情绪继续蔓延,丈夫似乎也不那么可靠了。比如露西想看电影,丈夫不同意去电影院,坚持从网上下载。比如她累的时候,不想洗碗,或者不想洗衣服,让丈夫帮忙。丈夫推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到后天。

露西渴望在生活中营造一些浪漫,但结婚第三年丈夫就不记得她的生日。她喜欢逛街时给丈夫挑选新衣服,但每回都会被挑剔,因为价格或款式。“这些事情说起来都是芝麻小事,但对于婚姻中日日相对的两个人,却是最大的考验,最深的失落。”

她渴望能和老公永远都是最亲密的爱人,却总觉得在被他一点点推远。夫妻俩每天最多的交流是在上下班的路上,但不知何时起,沉默时的呼吸和叹气成了最频繁的声音。

露西的心态有了微妙变化。如果丈夫一直没有改变,她会及时止损,“我不会让自己的一生栽给一个失败的婚姻。”

对于婚姻,露西是消极的。 现在买的一些保险“某种程度也是给以后多点保障和后路,也为了保护孩子”。她希望通过其他方式获得一些安全感,买重疾险,对她来说就是买了另外一重保障,对抗婚姻破裂的盾牌。“如果以后自己健健康康,这份保险又能变成我退休生活的一重保障。”

得到与失去

25岁的李星三年前萌生购买重疾险的想法,她觉得这是一份对自己的保障,更是对父母和家庭的负责。因为初入职场,收入不高,一直没有行动。

今年4月,一个好朋友签下了重疾险合同,促使李星下定买重疾险的决心。她买下的这款保险保费一年7000多,保额30万。这样的保费对于目前“没有房贷也没有车贷的”李星来说压力不大。“当经济能力不能满足所有的欲望时,起码可以为自己买一份安心。”

李星的不安源于生活的压力和对疾病的恐惧。她害怕一旦生病后会产生高额治疗费用,医疗费会成为治病的掣肘,拖垮家人。

2018年2月,国家癌症中心发布了最新一期的全国癌症统计数据。2014年全国恶性肿瘤估计新发病例数380.4万例,平均每天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每分钟有7个人被确诊为癌症,30岁后癌症的发病、死亡率快速上升。(注:由于全国肿瘤登记中心的数据一般滞后3年,报告发布数据为全国肿瘤登记中心收集汇总全国肿瘤登记处2014年登记资料。)

李星是一家理财公司的数据分析师,入职场三年,每天“在繁重的压力中挣扎”,对庞大的客户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和分解,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十个小时。一周五天里,有四天要加班。到晚上九点,她才关闭电脑离开。

强节奏的工作让她很少有放空自己的时间,日复一日。但她不敢懈怠,害怕稍微慢下脚步就会远远落后于人。她感觉身体被透支和消耗,艰难地在职场生存下来。

28岁的贺西毕业于北京一家名牌大学,在职场摸爬滚打几年,体面之下伤痕累累。四年之内换了三份工作,积蓄不多,无车无房,他在“未来不可预期的恐惧感”的驱使下,买了份重疾险,“这只是一份心理上的慰藉。”他说,古代士兵上战场前,可能已经穿了盔甲,但还需要戴上盾牌。“对我来说,重疾险就像防御更强的盾牌。”

露西的目标是“职场上站得住,家里能说上话”。她现在的公司刚刚起步,很多项目都在筹备阶段。“看不清前景”也让她内心焦虑。

这种焦虑每次会在她花钱时猛然迸发。有次她去店里买衣服,看中一件衬衫,长袖,腰带往后系上是蝴蝶结,往前又是腰带。今年秋天的新款,500多。一听这个价格,露西就决定不买了,她心里的价位是两三百,“可能会撞衫”成为她逃离那家店的借口。

在内心忧虑的那段时间,露西总会忆起过去的美好。五年前的初夏时节,露西和男友领完结婚证走在一个小公园里,周围没人,丈夫拔了跟狗尾巴草编了个指环,单膝跪下向她求了婚。

那年的正月十五,他们是在小房间度过的,她和丈夫去外面买了15块钱一只的荷叶鸡,一份炒菜和一点烤串,两个人窝在书桌上吃饭,看着电视里欢歌笑语。

第二次搬家去了城乡结合部,旁边有一条污染严重的护城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夫妻俩租住的房子离地铁站不算远,是一个破旧的板房。那会儿没有共享单车,他们自己买了自行车,露西每天骑车十多分钟,穿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到地铁站。

那条路很窄,车多,尘土也大,露西每天骑车穿行在这条嘈杂的路上下班,看着周围的一切,心里难免烦躁。

如今,不安取代了烦躁。露西面对的事实是,再浓烈的情感都会被纷繁芜杂的日常生活消磨平淡。一定的年龄之后,一些事就发生了,年轻人的优越则消失殆尽。总有一天,皱纹会像藤蔓一样爬上脸,她会老,健康会衰退,会生病,或其他一些更坏的事情。

露西在心里觉得女人每年都应该做次体检,但总被各种事情耽搁。看到身边有人因为疾病众筹款项时,她暗自庆幸买下重疾险。身边有些经济困窘的亲戚,生了病,老婆跑了,孩子又小,自己抽烟喝酒,“却不给小孩买保险。”

“自然环境,食品安全,生活压力,意外情况都让重大疾病频繁发生在年轻人身上。”露西说,“对女性尤其是,女性在职场的晋升空间很小,加上家庭的责任好像天然一般地归在女人身上,怎么能不防范着可能得病呢?”

抵挡“对未知的恐惧”

相比之下,重疾险对鲁斯而言,并非必需品。“有与无,生活都得继续”。

鲁斯买重疾险的目的简单,保险和理财各占一半,借此“鼓励自己好好活着”。买重疾险是超出他预期的一份投资。

90后男孩鲁斯在南方一家三甲肿瘤专科医院放疗科工作,几年前就听家人频繁提到过重疾险,但彼时没放在心上。

工作后,鲁斯了解到重疾险和医保不同,前者是先报销后看病,而且是保障重大疾病。他动了买重疾险的心思,从网上搜寻各种资料,身边的朋友也有不少出于健康保障的考虑,买了重疾险。

今年九月,鲁斯赴香港买下一份分红型重疾险,关于疾病的保障并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理财和强制存钱”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他想着,到了晚年,即便无病无痛,每年交下的一万多人民币存下来也可当作一笔养老金。

在医院工作三年,鲁斯见惯了生死,对无常的生命也看得更开。死亡听起来沉重,但他把死亡看作生命过程中的必然环节,“跟出生一样,都是自然状态”。

曾经,他看到过国外一个常年给别人治病的医生,当他自己生了重病后,放弃过度治疗,而是选择余生尽情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这是鲁斯能接受的方式,“一些疾病在早期可以治疗,如果不妙了,我会选择享受余下的人生。”

在这样的生死观支配下,鲁斯对买下的重疾险少了些依赖,算是作为给自己上了岁数时的一份“回馈”。

无论是上学时在医学院,还是工作在医院,鲁斯见到和收治的都是常见或少见的肿瘤重症病人。“有的病人治愈了生存质量很好,也有很多病人因为后期的并发症过得痛苦。”

放疗室每天有上千病人进进出出,鲁斯的工作是帮助病人战胜癌症。有一次,他打电话通知病人到医院接受放疗,病人家属的电话,说病人已经去世了。他只能说声“节哀顺变”。这件事对鲁斯的触动很大,“生老病死没有办法抵抗,医疗也没有那么强的技术做到完全治愈或者预防。”

鲁斯很清楚,虽然买了重疾险,恶性肿瘤若真来了,生命也不一定有所保障,理赔最多是经济上,人的生命或生活是无法延长的,但支付金钱的压力会小很多。

在医院的几年,鲁斯见过有很多家庭条件拮据的患者,面对巨额医疗费用,想尽办法筹钱,也有倾家荡产的。

患者到了死亡那一步,“出于生命本能会感到恐惧,他们不知道死亡后会发生什么,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是真正的恐惧。”

对一些人来说,买下重疾险意味着竖立起一道心理上抵御风险的屏障。“他们都觉得自己肯定不会那么倒霉,我买了保险,才能有恃无恐地打拼。”保险于露西而言,是握在手里的安全感。她越来越坚信,保险和买化妆品买衣服一样,是对自己的投资。

鲁斯并不觉得这份保险能够带来绝对的安全感,“安全感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自我欺骗,好似泡沫般的幻觉。”前几天,他因为听一个保险业务员说,即便在香港买了保险,“也会受通货膨胀的影响,理赔如果要打官司,需要去香港”。听完这些,他又有了退保念头。

率性的鲁斯主张活在当下。下了班,脱下白大褂,一个人看电影看书,消磨时间。他喜欢在南方气温零下的冬天,外面冷空气飕飕的,刮风或者下雪,自己坐在火锅店吃北方火锅,要铜锅的,蘸着芝麻酱,韭菜花和腐乳。

未来的生活不可预期,但长期在一条轨迹上运转是鲁斯不能忍受的。他向往田园牧歌式的自由生活,有安身立命的物质保证就足够。

(根据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