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阿公,和那些被他视作生命的手艺

2018-10-23 13:24
上海

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

正是这个临海小城阴沉着脸吐息的季节,空气中氤氲着湿气,掉光了叶子的树裹着白色的袄子直愣愣地立在那里,活像一具刺破夜幕的巨大白骨。

我吐纳了太久车上浑浊的空气,背着行囊出车站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的,霎时觉得温州如坠梦中。我正返乡,返乡来找一段词,一个人。

夜晚的呼吸阒静,一眼望去是故乡的灯火。那人说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听一曲《红景缘》,书生安良景在阁楼上执笔写作,耳边不是吴侬软语,而是剑影刀光。红衣的姑娘一柄长剑舞得破开风和浪,回眸浅笑唇红夜色凉。 

那人唱到这里,声音也不再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反而像含着温润如水的月光,借着长腔缓缓吐出,直唱到人心里去了。

于是我雀跃起来,为回到温州,也为即将见他。

送我一程温山软水,

送我一岸乔木葳蕤。

送我一声州头欸乃,

只需一句浪子俟归。

游子正返乡。

忘了介绍了,他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阿公,在我光着脚丫四处撒欢的童年里,他还是个每天刮胡子的矍铄老人,日日披着熹微晨光去公园打太极,近正午时回到家里,便拿起他的琴。

“这是牛筋琴,”他容光焕发地拍拍他的宝贝,流利的温州话包裹着切切乡音,“阿麦,我给你唱一段温州鼓词,你可仔细听。”

“阿麦”是温州话里的“小孩”,彼时大家都唤我的名姓,只有他叫我阿麦。也只有我一个小孩听他唱,因为他唱完一段长调,总会心情极好地给我一个钢镚儿。

我为了这笔巨款频繁地拜访他,搬张小板凳当他的唯一听众,听他唱帝王征战、江湖豪情和聊斋志怪。

他其实唱的很好,能够像个千手观音一样掐着分秒拨弄三四种乐器,速度快得我眼花缭乱;他能一人分式三角,怀才不遇的书生沉郁顿挫,给人做媒的红娘花腔婉转,舞刀弄枪的女子气震河山……更加厉害的是,他还能配之以神态,有些佝偻的腰杆一挺,鹰眉一竖,长腔一拖——你别说,哪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分明是个精忠报国的好男儿,踏上了从军的征途,誓要将这乱世搅得天翻地覆。

温州鼓词这四个沉甸甸的方块字,便也随着阿公的絮絮叨叨渐渐传入我耳了。

彼时电脑和网络在温州的小乡镇里还是稀奇的不得了的东西。平日村子里定期有京剧班子搭起戏台唱戏,向长辈讨来几块钱去买炒花生,再坐在戏台前看京剧是我的第一件乐事。

之所以能排第一,是因为唱戏班子来的频繁,三两个月一次,我享受的欢乐时光也便多。要说排第二的,则是一年一度的娘娘殿摆起百家宴时,在瓯江畔响起的温州鼓词。我欢喜这事的缘由大抵同上,小吃和热闹像花蜜吸引蜜蜂一样让我嗡嗡地飞去,阿公的兴奋却总是让我不甚理解。

“阿麦,我这身怎么样?”每逢有鼓词可听,他便翻箱倒柜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衬衫,他树皮一样枯瘦的脖子边支棱着滑稽的衣领。

“行行,好看。”我敷衍的回答总是能得到他的沾沾自喜。

“又不是你上台表演,村里请了平阳那边厉害的人来唱词,你高兴个什么劲。”我忍不住想打击他。

他的笑容并没有因此凋谢,“阿公很久没听别人唱词了,开心开心。”

温州鼓词里有一出经典,叫《陈十四娘娘》,传说曾经有两条雌雄南蛇为害人间,从观音手指上渗出三滴血化为红雨降世陈家,生了陈十四,也就是陈靖姑。陈家世习茅山道法,百姓恳请陈靖姑为名除害。她被南极仙翁推荐至闾山学法,三年学成归来后大战蛇妖。在娘娘词的唱词里,人们说她手持闾山镇山牛角,经过多次斗战,天空雷鸣电闪、夜如白昼,终于除灭了蛇妖。但是她却由于偷吹闾山镇山牛角令地动山摇,又为民降雨解灾,多次触犯“天条”,廿四岁阳寿便仙去了。

温州一带每个大村子都有一座娘娘殿,每逢岁末新春便设宴席纪念陈十四娘娘,在宴席上,一出《陈十四娘娘》总是重头戏,唱陈十四娘娘的词被大家称作“娘娘词”或“大词”,比平素唱的“平词”和“门头词”高档了不少。戏腔婉转唱着温州民间祭拜流传的女神的故事,也曾是阿公每年盼着的固定鼓词曲目。

等到他打扮毕了,就提前许久赶到庙宇里,在长凳上正襟危坐着,还要拉上一个小阿麦——我。台上正唱着陈十四学法灭妖的《南游记》,阿公听到动情处,时时鼓掌叫好。

娘娘词比起其他鼓词,派头更大,好看之处也更多。首先,娘娘殿中要张灯结彩,摆香案,立经坛,搭烛台,来者都能拜上一拜,祈愿娘娘庇佑自己一家。在神像前还放四张八仙桌,摆有果盘祭品和米塑人物,陈家兄妹,八大仙,雌雄双蛇,汪杨二将,应有尽有。

而且唱词人也讲究得多,往往要身着长衫或道服,唱完一个篇章,便要念咒“请神”,上通情旨,祝祷告天地。当唱到“陈十四游地府”时,词人还得跪下来唱,等陈十四离地府时才能坐起。

因此娘娘词对唱词人的要求颇高,词人在唱戏文时,也不再像个供人娱乐的唱词人,亦不像陈十四那样纯粹的仙人,而更像道士沾染了烟火气,寄托着温州民间宗教信仰和道家传统,传承着这份习俗,唱着,唱着。

好看是好看,可我总禁不住坐,忍不住地开口,“这么久了还没唱完啊?”

“娘娘词全段,几天几夜都唱不完!”

“啊?!”我的惊呼和瞪得圆睁的眼取悦了他,他就笑,洋洋自得的样子。

“阿麦,你觉得他唱的怎么样?”有时他会问我。

我打了个哈欠,“一般般啊,没你唱的好。”

“那阿麦,明年。”他郑重承诺,“明年村里说不定就请我了。”

可是明年没有请阿公,后年也没有,大后年的时候阿公终于得以“披挂上阵”,那是我见过的他最春风得意的几次之一。

后来随着我越长越大,娘娘殿摆酒的规模却越来越小,往往只是各家老人带着幼童出席,还有一个返老还童般的阿公,年年期盼着娘娘词在台上响起。

回到家的时间到底还是太晚了,春运的车总是满载着异乡客的企盼,轮到我时也只能抢到晚班。奶奶用喷香的夜宵迎接我,一顿饱餐之后,我在心里对他说了声抱歉,只能明天一早去看你罢。

第二天早晨我准时去赴单方面的约,他家的门虚掩着,我好奇地探头进去。没有人,他是打太极还没回来?还是买菜准备煮午饭?我不得而知,我一如旧日搬着小板凳坐在他的餐桌前,环顾这个我熟悉的地方。

他家其实小的很,一个老鳏夫,儿孙都去了城里,不算我这个被金钱诱惑的阿麦,每天陪他的只有他的牛筋琴。不不……还有扁鼓、三粒板和小抱月,我怎么能忘了他的其他宝贝呢,如果他在,会把我写进曲子骂吧?

他的琴还在,端端地躺在他床前的桌上,我的思绪衔接上昨日的回忆节点,那是大后年了,村里的娘娘殿终于请他上台唱娘娘词,他春光满面,不再寻出那件泛黄的衬衫,而是新购置了一件长衫。

我坐在酒桌上啃着螃蟹脚,听见周围的老一辈人用方言称他为“先生”。

“为什么叫阿公‘先生’啊?”我咂吧着嘴问道。

“你小孩子不懂,唱词的也有分厉害不厉害的,普通人都只会唱平词哩!你李阿公娘娘词唱得好,他的《陈十四娘娘》在我们这都有名气的。按我们那个年代的规矩,都要叫‘先生’的。”奶奶用手拍拍我的脑瓜。

先生,先生,多好听的称呼。我把这两个字和着蟹肉一起吃进嘴里细嚼慢咽。可转念一想又不对,我眉头一蹙,天真无邪地问,“阿公那么厉害,怎么他生的孩子都不要他,也没什么人去听他唱曲,来也就那几个老人?”

没想到奶奶却变了脸色,她低声呵斥我,“小孩子,整天乱说话!”

我吃了瘪,心情自然不痛快,等他风风光光下台的时候,我便拉着他问这个问题。现在想来我真是个不懂人情的愣头青,在别人骑着高头大马的时候戳他疮疤不说,还笑着往上撒盐。

但是他当时认真地回答了我。他的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铁器反复刮擦着碎瓷片,“时代变了哟,没人听词了。”他低着头,“你阿婆去的早,我又只会唱词,三四十年前村里每个月请我表演,唱娘娘词的时候让我坐在马上,他们放炮仗迎接。后来,就只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有人请我弹词……我赚钱少,儿子和女儿小时候都跟着我过苦命日子,现在他们去城里了,都成家了,我也开心。以前听我唱词的那些老头子老婆子,有的更喜欢在家里看电视,有的跟着去了城里,有的……都埋在这儿咯。”    

他干枯的手往下指指黄土。

我抬头看他的浑浊的双眼,亮晶晶的盈了水光。

可是他的人到底去哪了呢,怎么还不回来?

我的指尖抚过牛筋琴的琴弦,倏然发觉有根琴弦崩断了,怎么会?这可是他的珍宝,他爱他的琴和鼓词胜于他的生命。

我跑回家,奶奶正在厨房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着给一家人做早饭,我急切地问她,“奶奶,隔壁的阿公呢?他怎么不在家?”

奶奶奇怪地看着我,“阿公一个星期前走了,他们家刚做完法事,我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絮絮叨叨地说,“命苦哦,他儿子昨天才来过,说这老屋子里的鸡零狗碎也都不要了。”

你看,温州人是多么委婉,一个人死了并不是用“去世”,而是说他“走了”。像是一场大梦终于醒来,我倚在门框上失了神。对啊,奶奶不是告诉过我么,他已经走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学,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往外逃,沾湿了练习本,脑袋里他和我的回忆走马灯一样反复播放。

与其说是哭泣,莫如说浑似汗珠的泪珠自行其是涟涟而下。

你说,温州人又是那么残忍,一个唱温州鼓词的“先生”,往日大家花钱请他唱词,后来他只得给一个小孩付钱请她听曲;往日村民们放鞭炮和爆竹迎接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词人,后来他儿子说,一屋子的“鸡零狗碎”不要也罢。

“那他的琴呢,他的扁鼓、三粒板和小抱月呢?那些话本和曲谱呢?”我不敢置信,声线颤抖。

“他儿子说没用,跟着他一起下葬了罢。”

一股酸胀的涩意涌上我的喉头,我说不清这是否符合他的希冀。他会高兴吗?他的珍宝会和他一起睡在棺木里,未能像宝玉的通灵玉一样伴着他生,却也能陪着他死,有了它们,他也能在别处给他的昔日好友演奏了;他会悲伤吗?他到最后也没能把这些珍宝传给下一代,它们只能和他一起埋葬在一抔黄土之下,风和日光进不来坟墓,他和他的琴一起被空气侵蚀腐烂。

我说不出话来。我无话可说。我抬头看家乡的天穹,春节的味道弥散在饭香里,从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飘进去。我恍然见他,牛筋琴横在身前的木桌上,随意盘腿坐着,咿咿呀呀地浅斟低唱,时而双手抚琴,说到动情时,在扁鼓上砰然一击,一板一眼恰到好处,温州方言起伏动听,他正唱到“你说无巧不成书——”

在外每提到温州人,夸赞的大抵是更多的。温州人拥有别样的经商头脑,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温州人遍布世界各地打拼,在异国他乡都能听见乡音;温州人操着独特的温州话,像个离群索居的小聚落,从古时的“蛮夷之地”,到盘踞在东海边隅日益壮大;艺术上,温州人有浙南的鼓词,它的唱腔它的曲调,被南国的春风一吹,细腻得能滴出水来。

可为什么我忆起温州,不是她急速发展的画面,不是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不是水泥编织的钢筋森林,而始终是光着脚丫子踩过的石板路、听京剧时吃过的花生米,和阿公唱鼓词时的舒展眉目?

可为什么,这些民间艺人,会渐渐地被急速发展的温州挤在时空的夹缝里,孕育他们的土地变成了囚禁他们的牢笼。

无数个像阿公那样的人,或沉默倔强,或远走他方,或负隅顽抗,或跌跌撞撞。他们只想重返故乡。

阿麦回来了,阿公你呢?

【作者简介】

胡爽爽,温州人,就读于安徽大学文典学院。

导师|汪成法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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