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往事:从乐善好施的民国实业家,到一无所有的孤独老人

2018-10-28 14:19
上海

周桂宝出嫁的那年,她只有18岁。周家这位二小姐出阁,在震泽镇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位小姐不仅饱读诗书,据说还弹得一手好琴。她嫁的徐家世代经商,经营着米行、丝竹行和寿器店。

那几年这户人家风头正盛,1912年家宅致德堂落成,采用了商住两用的性质,也是为了更好地做生意。周氏经营米行,此举大概也是一场商业联姻,在镇上一时传作佳话。

嫁女儿一向是这些商户们不敢懈怠的。出嫁得讲究排场,面子上是不能输的。嫁妆在婚期到来的一年前就开始置办了。

周桂宝是周家的小女儿,是周老太太的掌上明珠。为了她的婚礼,她去上海转了好几条街,终于选中了一床大红底面的绸缎被袄。

桂宝说想穿婚纱,她的母亲倒不乐意了,把那象征纯洁的白色头纱称作“吊丧头巾”,怪不吉利的。周桂宝有些失落,毕竟这镇上还没有一户人家的小姐穿着婚纱结婚呢。

为了补偿她的心头肉,她的母亲令人赶制了一双蜀锦绣花的婚鞋。鞋面上绣了鸳鸯,前端各镶了一颗珍珠,在日光底下走起来,摇曳生姿。有了这双鞋的庇佑,想必她的女儿日后会走得顺遂一些。

出嫁前夜,陪嫁的物品尽数置入箱中。金银珠宝、衣物首饰、字画瓷瓶……足足盛了了三十六抬。

出嫁当天,家丁们抬着,前头是礼乐浩荡,后面就是这些陪嫁鱼贯随行。路人们自动退让,站在路的两侧看着,恭喜着,惊羡着,这大概那年镇上最热闹的一天。

从此,周小姐走入了围绕着“致德堂徐家”的后半生,走进烟火,走进盛衰,也走进爱恨。

致德堂的第一代主人徐帘青,是当时徐氏氏族里的核心人物,论辈分,桂宝唤他一声伯伯。

从前待字闺中时她就听闻父亲讲起,这位伯伯极富商业头脑,他的丝绸通过上海这一商埠,远销海外,而米行的生意也不错,大米泛销全国各地。1910年他置办了地产,决定在下塘兴建一所宅子。而商人到底是商人,他想着,房子是得拿来住,可最好对生意也有点帮助。为此,他在设计上就挖空了心思。

他采用了商住两用的设计。

第一进为恒丰泰米行,是一个四开间的临街店面。

第二进仍用作米行经营,两侧楼房对峙,坐西向东者为米行账房间,做东向西者为米仓、起坐间及厨房。

第三进是宅院的主体,也是震源丝经行行址。正厅厅堂上悬着“松筠小筑”匾额,请了清末吴江翰林钱崇威题字。

到了第四进,才真正成为了居住的中心,清同治状元陆润庠手书“致德堂”匾额悬于厅内正中。有趣的是,徐帘青先生大约不是一个守旧的企业家,他积极地汲取西方文化。致德堂第六进是一排四间的洋式楼房,而这座小洋楼是震泽人的首次尝试。

如今的致德堂正门摄于2018.02.24
曾经的厨房——一个有五个灶头的大厨房
外墙

高窗

周小姐嫁的,正是这个家族的里的一位公子——徐氏乾顺洪竹行的老板,徐之形。

徐之形先生是徐家竹行的掌门,作为第二代的青年才俊,他很早就被“选中”,分担起家族的生意。他在下塘有着一间四大开的店面,同时还经营寿器生意。

徐之形之于经商,从小是深受长辈言传身教的。据说他为了找到合适的竹子货源,深入各地。常常是租一艘船,带几个伙计就动身了。他在天亮时启程,于几日后归来。回来时船上必定载着新相中的品种。先在店里试卖几日,若顾客觉得质量上乘、价格公道便再大批采购。

这一过程虽然繁琐,但他却总能敏锐地找到最优质的货源,也容易获得供货商的信任,因此走在了当地竹行的前列。至于寿器店的经营则更甚,震泽地处吴头越尾,毗邻南浔,他便广泛联络浙江的木材商,为不同的客人挑选各式寿器材料。店里还有师傅十余人,皆有着一等一的功夫。雕刻精美、制作实密,坊间甚至流传一句话:“乾顺洪家的棺材,六月里蚊子都飞不进去。”

凭着氏族的积淀和经营者的踏实。到了上世纪20、30年代,乾顺洪竹行逐渐垄断了镇上的生意。而徐之形本身竟也是个勤俭的实业家,他从不要求穿戴锦衣玉帛,也不想着每日都吃玉盘珍馐,他常常也是到了节日才让厨师做点鸡鸭鱼肉的。

就这样,他的财富成倍增长起来。不过难得的是,徐老板乐善好施,她的夫人笃信佛教,总让他在镇上开设粥铺,施给那些穷人。他一来想做些好事,二来也讨夫人欢心,便总从账房里拨出一笔钱拿去施粥。慢慢地,这也成了一款定例了,是动不得的。

而周桂宝的肚子也十分争气。她连生了两个儿子,到了第三胎终获儿女双全,徐之形大喜。可惜女儿在6岁时突发高烧,双目失明,后来竟也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妇俩痛失掌上明珠,悲痛万分。隔了几年又生了三公子徐毓恒,生老四徐毓全时,已是毓恒出生十二年后了。

徐之形五十岁时老来得子,到底是十分得意的。可他多少有些伤感,只道自己福薄,命里没有女儿。他把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儿子当作家族重振的预兆,便格外疼爱——那时已是1942年,历经日军扫荡后的震泽,万物飘零,竹行被烧,刚刚重建。他给他起名“全”,一是终于放下了求女的心愿,子嗣绵延的大事终于了结,二是唯愿自己的家庭能在乱世中保全。

可是保全,谈何容易?

时光倒回到1938年,这一年,如果没有日军扫荡,徐之形也许便不会落得如此潦倒。

他早就计划着也要建一所宅子。购地、夯基、上梁,他花了五年时间仿着致德堂的模样也造了一所六进的堂屋。木刻的雕花请了南浔的师傅来做,庭后有一座小花园,是请了苏州的师傅来修的。

那些师傅有时都会有点不耐烦的愠怒,因为他这个监工未免太过严格了。什么镂空花窗得写意玲珑,什么池子得不偏不满,还特别关照,假山不准修得太高。后来他还跟他的表弟——伯伯徐帘青的小儿子徐子为求了些名家字画,他总爱拿出来给那些俗气的商贾炫耀,惹得他们惊羡不已。

徐之形还命人修了一个密窖,对外宣称是用来存放他私藏的好酒的。实际上,他把大多数的家产埋在了下面,秘密储藏。

然而日军来了。

他们要进镇的消息一个礼拜前就传来了:有人在八都村里看见了日军,他们带着耸着耳朵的帽子,还有枪。

他的选择和大多数商户一样,带点钱,先逃。

他带着一家老小逃进了山中,希望竹子“原料商”可以为他们提供暂时的安身之所。可惜时运不济,还没上山,就遇上了土匪。

毓恒吓坏了,他躲在母亲的怀里,闭着眼,颤抖着大哭,“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斩草除根”这类词在脑袋里接连蹦出来,有一瞬间他觉得奇怪,为什么王先生叫他对对子的时候想不出那么多成语呢?那一年,他八岁。

他的母亲紧紧捂着他的双眼。他透过指缝尽力看着。父亲张开双臂护在他们跟前,而他的胸膛外,对着一把枪。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们三个人的命,还是救回来了——代价是交出所有的盘缠。

徐之形的全部身家,一瞬间化为一条马褂。

当他们回到震泽的时候,只见满目疮痍,哀嚎遍野。民国26年(1937年)11月17日,日军从平望向震泽推进,在双阳杀害赵凤鸣等7人。侵入震泽镇,烧杀抢掠,镇区民众遭日军杀害124人,烧毁闹市区大部分商店及民居,烧毁商店130多家,房屋200多间,震泽制丝所被焚毁。

在宝塔街上,自新安会馆前埭烧起,烧掉庄恒泰、张瑞泰等几家米行,杨同昌等数家丝经行,宏号酒店、三丰慎煤炭店、装佛像等店铺。虎啸弄至缸甏弄上下岸滩店房全部烧毁。

受灾最重的是敦善堂徐宅,房主原为清同治举人,曾任浙江省义乌县学教谕,其东西二房,三幢五进楼厅百余间及花园亭台楼阁全部被烧毁。最可惜的是,宅内藏书楼收藏的古籍清乾隆殿版《二十四史》计4箱25部,及十八省府县《地方志》6箱约1800册,悉数化为灰烬。

据幸存者言,整个一条东大街烧红了半边天,仅只烧剩仁安坊辑雅堂庄宅、仁里坊师俭堂徐宅二处,皆因高大厚实并有风火墙挡住而免受其灾。上塘中大街东起斜桥上下岸滩沿街房屋均是二层楼房,贴市河而筑。

日本兵烧毁了何仁寿堂中药店、第一楼茶馆、潘公顺鱼行、曹祥源、久纶、得达利几户绸缎局,王恒大衣庄,仁昌茶食店,达利盛、黄聚泰百货店,义成酱园,永兴典当,方一大、立大源二家茶叶店,徐源泰鞋店,长兴楼菜馆等。

大桥面上的水果店、帽庄、灯笼店、小丝行、银楼、糕团店等全被夷平。中大街西段银行弄至观音桥(今通泰桥),上下岸房屋全毁,下滩岸的鹤龄春茶馆,上滩徐世兴经行、原奉真道院前殿玉皇殿,城隍庙弄东侧后殿、蚕皇殿〔轩辕祠〕、震泽图书馆(陆孝子祠)藏书万余册、银行弄内江丰农工银行全毁一旦。而平民百姓,皆因房屋被毁,露宿在街头,流离失所。

徐之形见到此情此景,痛心疾首,一旁的夫人看了,也不由地悲从中来,喃喃念着“阿弥陀佛”。他停下来,抱了抱一旁的儿子,感念上苍保佑,没让他们客死他乡。他又在心中默默祈祷,只盼望下塘躲过了日军的火烧。

他心怀一种微弱的期待,像在大风里捧着一朵孱弱的烛火。

他刚走下通泰桥,就知道,那希望之火灭了。

下塘东栅麟角坊的頔塘医院、育婴堂全毁。下塘大桥头南横街烧去了存心德中药店,立丰南货店,立大隆茶叶店,荣春和绸布点,永泰恒、泰源等烟纸店,谈顺和席店,泰丰成帽庄及暗弄内十数家丝绸行。转而到了潭子河,大顺、穗丰米行被烧了、老邻居孙永兴板铺也没了,秦合顺是徐之形在战前新开的竹行,如今只剩下半堵黑墙,再往前走,这是哪呢,只能是乾顺洪了——现在是一地焦土。

徐之形没有停下,他往前赶着,他得去看看他的宅子。

“也没了。”徐之形无奈地望着赶来的妻子。

“被烧了?”

“嗯。”徐之形的紧攥着拳头,狠狠地跺脚,“这些东洋人,欺人太甚!”他的宅子,可是连名字都没有取啊……

而震泽镇上,原本会多出一个“隆庆堂”堂主、或是“承贤堂”堂主,而他呢,现在只是个“无名堂”堂主了。而他的儿子们呢,连这“无名堂”的寸土都摸不到了。

树下坐着一个老人,和他一样,无家可归。

老人说:“这不是日本人干的,是镇上的人。”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走后没多久啊,家里的伙计就把那些红木的桌子椅子都……拖出来卖了。最后都偷光了,就只能烧了这房子。”

“这叫毁尸灭迹!”徐毓恒脱口而出,他这次终于说对了成语。

徐之形颓丧地坐在树下,这次他可真的只剩一条马褂了。

那天,路过的人都说,徐老板出了一趟远门,憔悴了不少,大概他真的和身旁的老头子一样,是个中年失意、一无所有的老人了。

【作者简介】

徐雯恬,苏州震泽人,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在读。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多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青年知识分子乡土报告……

文|徐雯恬 导师 | 赵普光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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