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欧游手札:比《音乐之声》里更动人的萨尔茨堡爱情故事

2018-10-20 18:31
湖北

在莎士比亚故居重温人间悲喜剧,在萨尔茨堡邂逅音乐巨匠莫扎特,在圣彼得堡听普希金深情地读诗,在巴黎享受流动的艺术盛宴。

冯骥才记录下游历法国、英国、奥地利和俄罗斯四国的见闻与感受,在浪漫的艺文之旅中邂逅远方的诗意。

本文为《远行,与异文明的初恋:冯骥才欧游手札》选章《莫扎特糖球》:

第一次到萨尔茨堡时,主人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笑呵呵地把一包漂亮的糖球塞到我手里,每个金光闪闪的糖球都印着一个彩色的莫扎特头像。进入旅店客房,我一眼就看到一盒包装精美的莫扎特糖球和几本旅游风光画册放在桌上,以示店主热情好客。此后每晚回到旅店,我都见一枚五彩的糖球放在雪白的枕头上。这期间,我还发现城中随处可见这种糖球,甚至还有莫扎特糖球的专卖店呢!我脑袋里闪过一个想法,他们在把自己的音乐大师当作一种城市广告或旅游商品吗?

保尔·福斯特(右二)和他的工人们在制作莫扎特糖球

这次再来萨尔茨堡,我把这个猜测和看法告诉给一位朋友。这朋友是萨尔茨堡人。他听罢,笑而不答,把我带到市中心两个小广场中间的一条走道上。道路一边,有一个不很起眼的小店,很小的门,不到十平方米的铺面,简朴又古雅,店名叫作“福斯特”。

我的朋友把这家店主请出来一聊,才知道这小小的店铺就是著名的莫扎特糖球的老店,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店主名叫罗伯特·福斯特。店名是他家族的姓。这家店是他爷爷保尔·福斯特于1884年开创的,最早是一家点心咖啡店。那时,萨尔茨堡有十三家这样的小店。他爷爷精于甜点的制作,所以在城中很有些名气。

驰名于世的莫扎特糖球专卖店

1891年萨尔茨堡人隆重纪念莫扎特逝世一百周年。保尔·福斯特也要有所表示,就想到做一种甜美的糖球作为心中的敬献。他用一种香味独特的绿色的阿月浑子果做成球心,插上牙签,把它放在溶化的巧克力中裹上一层,然后取出来晾干,拔去牙签,再用巧克力堵上牙签留下的小洞,最后包上一张印着莫扎特头像的银纸。莫扎特糖球就这样诞生了。这种糖球在纪念莫扎特一百周年时大受欢迎,1905年在巴黎博览会上还获得金牌奖。从此声名大噪,每一个来到莫扎特故乡的游人都会买一些糖球带回去,“莫扎特糖球”已经传遍世界,甚至成为巧克力的一种名品,在很多国家的机场商店里都可以买到。

现在,在萨尔茨堡见到的莫扎特糖球有两种。一种是金色糖纸,印着彩色的莫扎特头像,包装华丽,糖球是用现代技术制作的;生产这种糖球的厂家不但有奥地利人,也有德国人。另一种是银色糖纸,印着蓝色的莫扎特头像,看上去简单又古朴,就是福斯特家族百年不变的老牌糖球。他们至今依然严格地使用保尔·福斯特的手工制法。店铺也是老样子,不追求太大。城中只有三家分店,都是这样又小又精,香气四溢。他说,店铺小,糖球不会积压,材料现用现进,总是新鲜和芬芳的。他们坚持手工制作,因为手工做的糖球不太光滑,口感很舒服,容易感受原始的风味。

他说,他们除去“莫扎特糖球”,还出品过大主教莱特瑙和音乐家巴赫的糖球。

我对他说,你们萨尔茨堡还有大指挥家卡拉扬以及《平安夜》的作者摩尔与格鲁伯,为什么不做系列化的音乐家巧克力糖球呢?

他摇摇头说,他们做巴赫和莱特瑙的糖球,是因为当时有纪念巴赫和莱特瑙的大型庆典。有的是活动的组织者请他们做的,不单单出于商业考虑,主要是为了纪念。比如今年他们还要出品一种糖球纪念罗德龙大主教去世三百五十周年。罗德龙在任时曾下令建立萨尔茨堡大学,人们至今还感激他。

我说,我明白。你们的糖球是一种甜蜜的纪念。 

他笑了,感谢我理解他们。他说:“这也是我们这家店的传统,从纪念莫扎特那时就是这样。” 

他说这话时还有一点点自豪。

我的朋友站在一旁微笑点头,很高兴我理解了他们。

我心里却略感歉疚,因为我曾误解了他们,或者说冤枉了他们。

音乐之声与音乐之城

只要美国的游人一到萨尔茨堡,一准会兴致勃勃地到那部好莱坞经典影片《音乐之声》的拍摄景地,去亲眼看看那些美丽得近乎仙境的风景。其实,不只美国人,无论哪国游客,只要看过《音乐之声》,全都会对影片中这些神奇而迷人的景观充满好奇。

然而我的一位萨尔茨堡的朋友却说,真正的萨尔茨堡人很少有人看过这部影片。

你问他们那首已然传唱全球的电影歌曲《雪绒花》,是不是这里的山歌或乡间小调?他们会撇嘴一笑说:“不,那是美国人的歌!”

但是,不要以为萨尔茨堡人心胸狭窄——不愿意承认他们这座诞生过莫扎特和卡拉扬的音乐圣城受惠于一部大众化的好莱坞电影。因为,这里确实有过特拉普少校与家庭女教师玛丽娅的爱情故事,也有过一支非常出色的“家庭合唱团”,但真实的故事远比电影里的故事动人得多。

真实的故事

当年奥匈帝国时代的疆域,要比今天的奥地利的版图大得多。奥地利曾经拥有海军,特拉普的父亲就是一位海军上校。特拉普受到家庭影响,年轻时就把终生的理想融入大海中乘风破浪的战舰上,后来真的成为海军军官,并且建功立业,受到皇帝约瑟夫一世的器重,成为一名海军少校。可是“一战”结束后,奥匈帝国解体,奥地利失去了“领海”,特拉普的事业、抱负连同理想一同毁灭。更不幸的是,他故去的妻子留下七个孩子无人照看。当地的修道院派来一名修女来做家庭女教师,帮助他维持这个庞大而松散的家庭。她就是玛丽娅。 

真实的特拉普比电影《音乐之声》中的特拉普英俊和高贵得多。宽阔的前额,蓄着浓密的小胡子,炯炯的目光,深邃而又刚毅,而且一直到老都是腰板挺直,显出军人的气质。这样一比,电影中的特拉普,很像一名体育教师。但影片里的玛丽娅要比真实的玛丽娅漂亮得多,电影中的玛丽娅更像美国人,而生活中的玛丽娅是典型的奥地利女子,身体壮实,骨架很大,脸盘也大,很早便发福。

玛丽娅出生于1905年,两岁时就成为孤儿,由姑母收养,住在维也纳。姑母是个很有眼光的人,所以玛丽娅小时候受到严格和完善的教育。从她留下的一张孩童时的照片看得出,她脸上有一种孤儿特有的早熟及自信。所以她成年后来到萨尔茨堡修道院做修女时,就被院长看中,挑选出来,派到特拉普家中担任一年的家庭教师,并很快赢得孩子们的喜爱与信任,平日缄默不语的特拉普对她也萌生了爱意。

我在市中心粮食街附近一个小剧场里,看过一段关于玛丽娅20世纪70年代由美国回家探亲的纪录片。她满头白发,胖胖而柔和的身体穿着萨尔茨堡的民族裙装。她回忆起当年特拉普向她求婚时的情景,她说她吓得跑回修道院,修道院里的人都叫她回去结婚。她哭了,但还是回到特拉普身边,因为她心里也十分敬爱这个惯于沉默和富于原则的男人。她一边回忆,一边抹泪,她哭得委屈,害怕,害羞,好像回到当年。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居然还保持着少女时代纯洁的感情,很令人感动。正是这样,她成了特拉普家中的太阳。后来,她给特拉普家庭又增添了两个新成员。

萨尔茨堡街头

1935年,一位名叫瓦兹内的神父发现了这个家庭有一种特殊的共有的才华,就是清纯无瑕的歌喉与自然而动听的音质。而这个被玛丽娅的爱心凝结起来的家庭,和谐融洽,亲密无间,又是最终成为一个家庭合唱团的基础。在瓦兹内的帮助下,一个非凡的合唱团形成了。最初只是电台转播他们的歌声,后来在萨尔茨堡音乐节的合唱比赛中他们竟然荣登榜首,由此便开始了他们的合唱生涯,从萨尔茨堡唱到全奥地利,由国内唱到国外,渐渐在欧洲有了一些名气。

1938年,“二战”爆发,奥地利被纳粹德国占领。纳粹知道特拉普在军事上的才干,要他参加德国海军,并许以高官,但被正直的特拉普拒绝。他说:“我已经宣誓过只效忠一个国家。”为了躲避纳粹的纠缠,他只能弃家而逃,远赴美国。

在美国入境时,特拉普一家曾经遇到过麻烦。美国人没有听过他们的歌声,不买他们的账,他们有被拒签的危险。玛丽娅灵机一动,指挥孩子们放声唱起歌来。美妙的歌声立即打动了美国人。他们得到了签证,进入了美国。

这支家庭合唱团开始在美国各地巡回演出,一往无前并获得很大成功。但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与故乡,每次演出时,他们都把一些纸条发给观众,上面写着:

“不能让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家乡受苦受难。”

观众受到他们爱国之心的感动,纷纷捐钱。他们便用这些钱买了衣服、食品、药物运送回去,有时一次就是几吨重的货物。在“二战”后美国盟军占领萨尔茨堡时,他们通过一位名叫考林斯的美国将军的帮助,把义捐品源源不断地送到家乡父老的手中。别说特拉普一家,就是这位美国军官也深受萨尔茨堡人的感激。这位美国军官于1963年死在萨尔茨堡,他的遗体被萨尔茨堡人安葬在著名的圣彼得墓地里。

玛丽娅在美国又为特拉普生了一个女儿,他们总共有十个孩子。这样一支合唱团在美国各地辗转多年,每年演出高达一百二十五场。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有了各自的家庭和第三代人。直到1956年合唱团才解散。但是他们用音乐联结起来的亲情却一直延绵到今天。

当年特拉普一家来到美国,定居在费尔蒙特。在那里他们建造了一座标准的萨尔茨堡式的农家木屋,宽敞的屋体,巨大的坡顶和长长的阳台,一家人平时总是穿着家乡的民族服装。远远看上去,完全是一派地道的奥地利风景。他们给自己这木屋取名为“丹心”。这赤红之心显然是对自己遥远的祖国故乡而言的。

1947年5月30日特拉普死去,埋葬在屋后的家庭墓地里。

1987年3月28日玛丽娅辞世,长眠在一生心爱的丈夫身边。

电影的故事

把特拉普和玛丽娅一家的故事改编为电影,缘自玛丽娅本人的一本书——《特拉普一家》。在这本书中,她以回忆录的方式记录了他们一家从战时奥地利逃出,远走他乡以及合唱团曲折坎坷的经历。

最早萌生拍电影这个念头的是美国的好莱坞。由于好莱坞只想使用这本书的书名,内容要大删大改,遭到玛丽娅断然拒绝。

此后,一位名叫沃尔夫冈的德国导演从玛丽娅手中买走了《特拉普一家》的德文电影的版权,并把它推向银幕,但这部德文版电影影响很有限。有趣的是饰演玛丽娅的女主角爱列维克和后来美国电影《音乐之声》中玛丽娅的扮演者朱丽叶竟出奇地相像。

美国人一直没有放弃《特拉普一家》。大概这个用爱心凝结起一个破碎的家庭的故事与又跳又唱的家庭合唱团太适合电影表现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家庭合唱团已经闻名全美,他们一定会是自己的故事的卖点。

美国人先后拍了两次《音乐之声》。一次是在1959年由百老汇制片厂拍摄,不算成功;再一次由20世纪福克斯公司拍摄,1965年3月2日首映。导演罗伯特以他明朗的风格与多彩多姿的表现手法使这部影片大获成功,一举赢得五项奥斯卡奖,从而享誉全球。

应该说,尽管这部电影的主要情节都来自玛丽娅的生活历史,但它的精神实质却已经美国化了。玛丽娅积极、乐观、进取、开放,完全是美国人心目中崇尚的女性。特拉普一家的艰辛、坎坷以及对故国故土之爱,在电影中看不到了,连萨尔茨堡的音乐也听不到了。应该特别强调,特拉普一家唱的全是奥地利的民间歌曲,而电影中的乐曲完全是另一世界,没有一首奥地利的民歌,那悦耳的《Do—Re—Mi》是纯粹的美国人英语的流行歌曲。这便是这座音乐之城的百姓对《音乐之声》冷淡的原因。如果你深入到萨尔茨堡普通人的生活中,就会懂得他们对自己的乡土和文化包括音乐那份执着的爱。他们自然比美国人更了解特拉普一家为何离开萨尔茨堡,以及在万里之外为家乡所做的一切。我的朋友——一位“萨尔茨堡通”威力先生说:“特拉普居住的房子的后边就是火车站,他们是乘火车离开萨尔茨堡的。他们先到瑞士,然后经意大利和英国,最后到达美国。根本不是翻山走的!”我看着他那份认真的样子,没有对他解释——电影是可以改编原著的。我知道在萨尔茨堡人心里,他们的特拉普绝对不能被胡编乱造。

玛丽亚率领孩子们与美国将军考林斯合影

美国人总是不理解别人的民族自尊,于是这部闻名世界的电影的致命伤,是全然没有奥地利萨尔茨堡的精神,甚至连“二战”时残酷的气氛也没有。它过于美化,过于诗情画意,过于理想主义,没有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但很适合美国人的胃口。尤其是萨尔茨堡旷世绝伦的风光,让第一次来到这里拍外景的导演罗伯特目瞪口呆。他情不自禁地把电影的情节安排在一个个美丽的景观中,使得我们今天看上去,有些像一部萨尔茨堡的风光旅游片。

摘自《远行,与异文明的初恋:冯骥才欧游手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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