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参:提振美国经济的一味东方灵药

李汉平
2018-12-07 14:08
来源:澎湃新闻

“除中国外,人参的药用价值从未得到认可;只有中国人视之为灵丹妙药。但对于明尼苏达那些绝望的赤贫者而言,人参无疑正是一味‘灵丹妙药’。”

——《法里德县共和党周报》 1894年2月14日

人参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勿需赘言。既往从医学史、文化史乃至制度史对其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不过中文研究多关注于辽参、党参、高丽参等品种,于西洋参着墨甚少。后者于18世纪末为法国传教士所发现,并在19世纪大量出口至清朝(最初称法兰西参),成为美国对华贸易的主要商品。本文试图通过爬疏美国方面的文献记录,揭示人参产业如何在19世纪中叶美国遭受经济危机与南北战争的双重打击时,扮演了提振区域经济的重要角色。

康熙四十年(1701),法国耶稣会士杜德美(Pierre Jartoux, 1668-1720)来华传教。四十七年(1708),他奉命于辽东、满洲一带测绘地形,于此接触到人参。杜德美随即将人参的形态、生长环境与药用价值写信告知其远在加拿大的友人拉菲托 (Joseph-François Lafitau, 1681-1746)。拉菲托以杜德美绘制的人参图样询问当地的易洛魁土著,发现这居然是易洛魁人常用的一种药材。更让拉菲托吃惊的是,易洛魁人称之为“garantoquen”,即“像人一样”(like a man),可谓与“人参”异曲同工。拉菲托发现人参的消息于1718正式发表,从而拉开了加拿大乃至北美地区大规模挖掘西洋参的序幕。

最早将西洋参出口至中国的是法国商人,因此清末民初的记载多以为西洋参产自法国,如《本草丛新》:“(西洋参)出大西洋佛兰西”;《医学衷中参西录》:“西洋参产于法兰西国”。不过美国商人很快后来居上,成为对华出口西洋参的主力。1784年2月22日,中华女皇号(the Empress of China)自纽约港出发,满载30吨采自阿巴拉契亚森林(Appalachian forests)的野生人参,以及两万墨西哥银元驶向广州。1875年5月11日,中华女皇号顺利返回纽约,并带回了超过三万美金的利润(相当于如今一百万美金)。自此人参与白银成为美国对华出口的两大主要商品。

当然,西洋参的大规模出口也使得其价格不断下滑。在1784年之前,西洋参在华售价高达每磅30美金;到了中华女皇号大量出口西洋参时,价格下降到每磅4美金;到1790年,进一步降低至每磅25美分。由于美国人的介入,西洋参价格最低时甚至达到16美分一磅——仅约之前的1/200。难怪驻广州的法国领事满腹牢骚:“就是那些美国佬,把价格搞得这么低!”两百多年后中国商品以低价冲击国际市场的风采,怕也不过如此。尽管如此,法国人眼中一根筋的扬基佬们仍不断增加出口额:1802年,美国出口人参30万磅;到了1824年这一数字升至80万。

1857年,注定是美国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爆发了所谓“1857大恐慌”(Panic of 1857)。简而言之,这是一场由国际贸易下滑引发的金融危机。首先是英国由于经济恶化,拒绝执行以等额黄金作为发币保证金的“1844年银行特许状法令”(Bank Charter Act 1844),引发国际性金融恐慌。同年美国载有三万磅黄金的中美洲号(Central America)在从巴拿马至纽约途中因飓风沉没,让纽约诸多银行翘首期盼的黄金付诸东流,大为恶化了本已脆弱不堪的金融环境。这场经济危机中受冲击最大的主要是有大量仰赖金融支撑的铁路建设项目的北方,其中又以五大湖区域受祸最剧。南方的农场主们则据此认为北方必须仰赖南方来稳定经济,从而为两年后的南北战争埋下了祸根。

然而有趣的是,在这段非常时期,五大湖区域的明尼苏达州却爆发了采集人参的狂潮(Ginseng Rush)。这一狂潮为期甚短,却是许多明尼苏达居民获得了足以渡过经济难关的可观收入,因而留下了人参“拯救”明尼苏达的传说。

1857年8月,俄亥俄人寿保险与信任公司(Ohio Life Insurance and Trust Company)的倒闭引发了银行业的连锁反应,使经济恐慌蔓延到铁路工业及土地市场,而这正是明尼苏达的支柱产业。当地银行及商行纷纷宣告停业,虽然政府发行州债以支撑铁路建设,但收效甚微。由于明尼苏达州的农产品缺乏对外出口的市场,当地农民甚至出现了以物易物交换农产品的现象。这一窘境在1858年秋天出现转机,虽然当时的报纸仍然充斥着县治安官销售农产品的告示,有些农民却注意到一门新生意——挖人参卖钱。

明尼苏达州的野生人参主要分布在其密集榆木、栎木等构成的硬木林之中。素有“茂林”(the Big Woods)之称。然而此前人参的价值并未受到当地人的重视。自1858年以来,克林顿兄弟(Edward Clinton和Joseph Clinton)开始雇佣当地人在“茂林”勘探并采集人参,同时帕拉特(Colonel B. F. Pratt)也雇佣游民在圣彼得挖掘人参。在1859年人参狂潮来临之前,当地报纸或许认为这一小规模行为对经济无济于事,因而并未加以报道。克林顿兄弟与帕拉特也刻意保持低调,并未在报纸上刊登招工广告。因为他们均获得承诺,所开采的人参由费城的出口商照单全收,上不封顶。仅1858一年,明尼苏达州便出口了价值1万美金的人参。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引来数十位买家纷纷涌入,最终导致了1859年的人参狂潮。

这股狂潮的顶峰约在1859年5月末至6月中旬,几乎每个临近森林的社区都涌入大量的买家。对人参的大量需求与取之不竭的供应导致收购商大肆派发广告,一夜间广告充斥着各地的“街角、公路、甚至于森林的树上”。

现金的涌入以及铺天盖地的广告不仅诱使茂林周遭数以百计的农民及镇民开采人参,还吸引了大量移民涌入这一区域。同年6月的《黑斯廷斯周刊》(Hastings Weekly Ledger)记载:“每个人都投身人参贸易。大概有七十五名男性和男孩已经离开此处,到临近的北边地区开采,还有一些到了威斯康辛。”类似的情况还波及圣安东尼、明尼阿波里斯、维诺那(Winona)等地区,人们纷纷开着货车,全副武装而来。人参大军中甚至出现了其他州居民的身影,6月19日的《民主党先驱报》注意到“大量来自密尔沃基、格雷伊戈尔(Grey Eagle)和伊塔斯科(Itasca)地区的居民涌入本州,从事人参挖掘工作”。其中一位来自密尔沃基的旅客据称是位东方的资本家,携带4万美金巨款。

接下来的数周中,挖掘人参都是茂林地区的头等大事。贩卖人参的收入是这里数以千计的挖掘者们两年内唯一的现今来源,因而他们也以各种方式展现其对人参的感激之情。农民们将人参尊为“上帝赐予明尼苏达的礼物”,曼卡多(Mankato)市民们举办了“人参舞会”,旨在让“劳动者们暂时忘却蚊虫叮咬和挖掘根茎的辛劳,在人参波尔卡舞(Ginseng Polka)的音乐下翩翩起舞”。更有甚者,一位圣彼得当地的吟游诗人海登(Henry R. Hayden)更是把著名诗人郎费罗(Longfellow)催人奋进的名作《更进一步》(Excelsior)改编成了鼓励挖掘人参的《更深一尺》(Dig Ginseng):

夜幕即刻降临,

泥泞的公路上走过一个小伙子,

带着木棍、锡桶、背包、锄头和铁镐!

挖人参哟!

他愁眉未展,忧心忡忡,

“艰苦的日子”已经夺走他赖以休息的夜晚,

如今他的守护天使轻声吟唱着,

以他母亲的语调,

挖人参哟!

在欢声笑语的酒馆里他瞥见,

上等的哈瓦那雪茄的灼灼光亮,

冰冷的雪利寇伯乐的凛凛寒星,

他在路过时轻声说道:“哦,愚蠢的人们!”

“挖人参哟!”

“不要在今夜开始,”邻居们劝说道,

“你要风餐露宿,”

“还有毒蛇在旁!”

但回应的仍旧是这句年轻的声音,

挖人参哟!

一位美丽的女仆,有着漆黑的眼眸,

和红润的香唇,她忍住叹息,

泪水从眼中掠过,

面带潮红地在他耳边呢喃,

挖人参哟!

一位农民语带恶意地说,

“当心别被蚊子咬了!”

“人参可没几根,泥土倒是硬得很呢!”

一个响亮地声音响起,盖过了他的虚张声势,

挖人参哟!

天刚破晓,你也许会看到,

在林间遍地树叶的覆盖下,

一位小伙子,手持锄头和铁镐,

(眉间正汗如雨下)

挖人参哟!

一位旅行者途经此地,

报告说所有空地,

都堆满了巨大的人参!

小伙子仍然并未放慢速度,

挖人参哟!

在这一整个夏日中,

把人参挖掘、清洗、堆放,

但不论人参是洗净的还是干燥的,

天上的人们将永远呼喊着,

挖人参哟!

人参挖掘得如火如荼,令其他活动黯然失色。仅圣彼得一地,据载:“酒吧门可罗雀,各种扑克也受到冷落,甚至钓鱼、猎鸭、政治和宗教等活动也乏人问津,人们唯一关心的只有人参。” 6月的《民主党先驱报》则认为圣彼得这座城镇已几乎被“遗弃”,因为“任何日薪低于3美金的人都涌入森林投身人参挖掘之中”。

除了经济诱因之外,人参挖掘的走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近乎没有从业门槛。无需培训、无需技巧、也不需要昂贵的设备。只要没有背伤、能忍受泥土和蚊虫,任何人用一根锄头、一个麻袋都能从中盈利。一般人每天能收获10到20磅人参,有人甚至可以超过50磅。这样挖掘出的人参其表面的泥土至少占总重量8%-9%之多,然而买家们并不以为意,甚至更倾向于被泥土覆盖的根茎。因为泥土可以保持人参的水分与新鲜,并证明其根部并未掺水以增加重量。这从侧面也可看出人参贸易的利润之丰厚,足以使收购商不太计较成本。

实际上,收购商的利润也招致了一线挖掘者的抱怨。他们卖给收购商的价格约为每磅8至9美分,而后者转售给费城和巴尔的摩的上游买家的价格则高达每磅75美分至1美元。(作为比较,1820至1903年之间,美国出口中国的人参均价约每磅2.5美元)不过这一对比存在一定误解,因为野生人参在下游收购商手中还要经过清洗、分类和晒干等过程,其售价包含了这些成本。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859年,美国就应用大规模机械清洗与处理人参。在罗克福德(Rockford)的鸦河(Crow River),直径四尺(约1.2米)的筒状水力装置被用来清洗人参,每次可容纳800磅人参之多。在除去人参的根刺后,另一项重要工作便是晒干。许多个体户或买家把人参放到房顶晒干,一时间成了主要人参产地的独特风景。但由于当地空气湿度较高,这一方法并不高效。因此在主要收购点逐渐出现了专为人参设计的烤炉乃至烘干房。但高效的同时,安全隐患也随之而来。同年6月,一起因火炉缺陷而引发的火灾将一吨人参付之一炬。

尽管无论挖掘者还是买家都很清楚这样的人参热潮无法持久,然而它戛然而止之快还是超乎其预料。到数周后的6月24日,《中部共和党人》(Central Republican)就指出:“人参贸易现今已几乎完全停止,这无疑与收购商与挖掘者的期望背道而驰。”29日该报又撰文称:“人参贸易在过去几周之内急剧下滑。如今进入市场的人参已微乎其微,所有报导都一致同意‘茂林’的人参供应已宣告枯竭。”将人参贸易的衰落归为过度开采似乎言之有理,毕竟近万人连续挖掘了数周之久,足以将城镇周边的森林搜刮一空。然而当时较远处的森林尚未开采,人参并未绝迹,何以供应骤然下降?

原因更在于经济方面:明尼苏达大量爆发的人参出口打破了原本稳定的市场供需平衡,其出口量甚至超过了东部在短期内所能销售的总量。据阿姆斯壮(J.M. Armstrong)的《拉姆齐县医疗史》(History of Medicine in Ramsey County)记载,1859年美国出口人参总量为110,426磅,而明尼苏达州仅圣保罗及黑斯廷斯两地的出口额却高达203,400磅,比全美出口总量还多出近一倍。如此疯狂的超额供应无疑违背了市场规律,势必不能持久。

尽管人参的红利在五六周后就宣告终止,但它在多个方面对明尼苏达的经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人参挖掘者的角度看,他们大部分在之前的经济恐慌中几乎丧失经济来源,却因人参得以得到可观收入。据《罗彻斯特自由新闻》(Rochester Free Press)估计,在法利博(Faribault)与圣彼得(St. Peter)之间约有1万名这样的挖掘者。他们每日报酬至少有1至2美元,平均为2至5美元左右,其中佼佼者可达到10美元。从当地经济的角度看,人参市场的资本注入无疑解了经济萧条的燃眉之急。据称在七周之内,法利博与圣彼得就各自涌入10万美元的热钱,以收购人参。对此一位黑斯廷斯的商人评论道:“茂林发现取之不竭的人参的消息一经传播,令派克峰(Pike’s Peak)的淘金潮相形见绌。有人估计明尼苏达在这一季节人参交易的潜在价值可能高达2百万美元。”在这一人参狂潮中,仅曼卡多就出口了50吨人参,还有位法利博的买家每周收购6吨人参,并放言要收购200吨之多。人参所得使得许多家庭得以购买生活必需品甚至解决债务危机。据载一位米县(Rice County)的农场主本因经济危机,以700美元抵押了自己的农场,最终在全家努力下凭借人参得以赎回。此外,剩余的利润也被农民们立即用于农场的改良、播种、储备之中,并且尤为重要的是,给予他们“好日子就要来了”的信心。

出售人参因而成了明尼苏达在1859年缓解经济危机的重要契机。在1859年后的数年间,虽然采集狂潮不复存在,明尼苏达的人参出口仍然占据全美出口总量的大部。直至1863年后,随着温尼贝戈族印第安人(Winnebago Indian)被逐出明尼苏达,以及愈演愈烈的南北战争所带来的人力短缺,明尼苏达的人参出口才开始衰落。尽管如此,为向买家证明其人参的品质并保障长期的人参贸易,明尼苏达州政府于1865年2月13日立法通过了《人参法》。其内容如下:

保存并保护人参生长法案:

在明尼苏达州每年5月1日至8月1日之间,如有任何个人或团体试图挖掘、拥有、贩卖、购买任何人参,该个人或该团体将由法庭裁决,处以5至100美元之罚款。

虽然有立法保护,但在持续开采之下,到了1894年明尼苏达的野生人参已濒临灭绝。不过此前美国的从业者便达成共识,若要长期维持对华巨额的人参出口,势必要人工养殖。经过多年实验,1880年乔治·斯坦顿(George Stanton)成功在纽约培育人工养殖的人参,并逐渐取代野生人参成为出口的大宗。

进入二十世纪,明尼苏达的产量也逐渐被威斯康辛、密西根、俄亥俄等州所取代。人参再度成为一个罕为人知的词汇,不过正如《中部领袖》(Le Center Leader)所说:“如今看来似乎难以置信,但事实上人参曾在本州的森林中茂密生长并有着广阔的市场,它是本州早期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它在前人们极度穷困之时,给予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收入。”

中国的资本,让美国人民为之不舍昼夜、跋山涉水地辛劳工作,并最终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这种微妙的错位感不仅源于中美角色之差异,更源于这里的“中国”还是远比当今中国落后与衰弱的晚清,想来难免让人有“魔幻现实”之感。或许这正是历史的复杂脉络下,所呈现的诡谲与魅力所在吧!

    责任编辑:饶佳荣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