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患者口述 | 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上)

2018-10-16 11:32
北京

编者按:张进六年前从重度抑郁中挣扎而出,并走上了研究和传播精神科学的漫漫长途。他的文字既有感同身受,又有科学支撑。本书为张进潜心一年的心血之作,寻访全国各地有代表性的患者,参与他们的生活,和他们一起动态地研究抑郁症成因,以及他们和自身性格,和家庭、社会、时代的复杂关系。

(一)

 我在人流汹涌的十字街头等她。这是上海初夏的傍晚,阳光质地金黄,半条大街都被涂上一层金色。正是下班高峰,人们的脚步显得匆忙。马路对面,一位背着蛇皮袋的异乡人茫然站着,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斑马线上一位妇人走得太急,把牵着手的孩子带了一跤;夹着公文包的白领、西装革履的房产交易员、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民工交错混杂,上海已经是一个外来人口混居的都市了。

 “张老师!”一声清脆的叫声在身后响起。转身的工夫,她已穿越人流快速走到我面前。

 她叫秋月,一名双相患者,也是我微信公众账号“渡过”的作者之一,陆续在公号发表了三篇文章。前两篇讲述她病中的生活,我知道她文笔不错;引起我注意的是第三篇,讲述她病情缓解后,到上海旅游,没想到来了就不想走;一边游玩一边向几个公司投递简历,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当天敲定了工作,接着找房子,和几位外地姑娘成为室友,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对于一名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是多么传奇的故事。我决定录用这篇文章,不假思索把标题改为——《上海屋檐下》。

 后来,为写作本书,我特地来到上海采访了她。

 (二)

 对于秋月,我想了解她的治疗过程,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她为什么会用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留在上海?

 我了解抑郁症患者。且不说患病期间情绪低落、精神萎靡,即使临床病愈后,很多人也会有残留症状,情绪、动力、能力或多或少受到影响;而上海惯有“魔都”之称,常人生存尚且不易,她三十好几,大病初愈,囊中空空,举目无亲,怎么就敢放下既有的一切,孤身独闯大上海?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的冲动;甚至,会是抑郁后的转躁?

 听完我的一连串疑问,秋月忽然笑了,好像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她淡定地说,这个问题很多人看来不可思议,其实顺理成章。她原本就喜欢旅行,这些年忙于求学、职场打拼、买房婚恋,一路向生活妥协,从来没想过照顾自己的愿望。总觉得人生还长,时间有很多,一切都来得及。抑郁症无疑是她人生的一场劫难,饱受病痛的折磨,曾经简单的愿望也变得遥不可及。病中的她发愿,如果能好起来,一定要去实现自己曾经想做却没有去做的愿望。

经过近一年的治疗,2017 年春节过后,她病情稍见稳定,就一个人带药踏上了寻梦之旅。先到北京,然后青岛,最后抵达目的地上海。做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不容易,首先得评估自己能否应对路上的状况,因为抑郁症急性期发作时,她丧失了基本的社会功能;其次是征得父母同意,毕竟还在治疗期,父母很担心她在路上能否按时服药。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虽然是第一次来上海,她却觉得无比熟悉,好像这个城市一直在等待着她。没怎么费力思考,应聘、找房子、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一个星期后她就在上海开始了新生活。

听到这里,我打断她的话,给她讲了我钟爱的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一个故事:

在毛姆那个时代,伦敦有一位年轻的医生,才华横溢,前途看好,升职前夕到地中海做一次旅行。一天早晨,他乘的那艘货轮在亚历山大港靠岸,他从甲板上看着这座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码头上的人群,衣着褴褛的当地人,从苏丹来的黑人,戴着平顶无檐小帽的土耳其人,突然间,他的心境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好像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又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感到一阵狂喜,有一种取得无限自由的感觉,就像回到了老家。他当时就打定主意,将在这里度过一生,于是就收拾行李登岸了。

“哈哈哈,”秋月笑了,“没有这么夸张,但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亲切和安宁的感觉。病中各种症状太让人痛苦,我想把所有痛苦的回忆都留在过去,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我问她:“你考虑过现实问题吗?比如,生活能不能维持?你的病刚好,这里又没有亲人,万一复发怎么办?”

 她坦言:“我不会像过去那样,要把一切都计划好。现在我想做就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就如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得抑郁症。我经历了一次意外,庆幸老天让我满血复活,所以我很珍惜眼前的一切,一草一木,一饭一蔬。我更想抓住当下。”

她回忆,毕业工作两年后,在父母资助下买了一套公寓,开始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很快就觉得人生有了限制。仅仅 20 多岁,就被房子、感情套牢,终老于此,她不甘心。“那时也不是没想过出外闯荡,但一对比家的安逸,想到独自一人身处他乡,种种不安就把我的勇气吞噬了。”

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失去了一切:爱情、工作、金钱、名誉……她已经没有更多可失去的,曾经的胆怯与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解除了禁锢的自由,就像突破了人生的天花板。

上海的夜晚,华灯初上。吃完晚饭,我和秋月在街头漫步。她对我讲述了患病前前后后的事情。

患病前后

我是 80 后,出生在北方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工薪家庭,生日在中秋节的第二天,颇具文学素养和浪漫气息的父亲给我起名秋月。这个名字如此附庸风雅,却又俗不可耐。我一直觉得是这个名字导致我性格敏感、阴柔,可是多愁善感又好像是与生俱来的。

原生家庭对我影响很大。父母关系不和,我从小就过分敏感,能够感知到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在同辈的孩子中,我的感受往往和他们不同,大人们都说我懂事早。

四岁时,妈妈生下弟弟,我清晰地记得弟弟出生那天的画面。很多大人来到家里,我从外面穿过走廊走进房间,爸爸站在屋门口,我趴在妈妈枕头旁摸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内心里仿佛失去了什么。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只有四岁,那么小的孩子居然如此敏感,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内心曾一度讨厌这个弟弟,觉得他分走了本属于我一人独享的父母的爱,还有其他的东西。可是在小时候,又常常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伴。

多年后我深陷抑郁,这个我曾经很讨厌的弟弟,居然成了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我从心底里感谢父母给了我这样一个弟弟,让我在尘世不是孤单一人,能有所牵挂。

由于父辈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爷爷奶奶没有帮忙照顾我和弟弟。妈妈总会跟我们讲,她当年带我们有多不容易。每当她提起往事,不等她说完,我就可以接过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对父亲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女儿对父亲深深的爱恋,另一方面是对他年轻时沉迷赌博让妈妈伤心的怨恨。印象深刻的是,上小学时,父亲送我上学,常常因为赌博而迟到,我因此没当上少先队员,很是伤心。类似事情还有很多,我对父亲渐渐失望,继而愤怒。感觉在父亲的世界里,只有麻将是最重要的,我和妈妈、弟弟都可以搁置一边。

我从小很自律,学习上不用父母操心。我知道如果自己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妈妈就会开心。看多了父母之间的纠葛,母亲经常对我和弟弟说的一句话是: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都在怒吼:不要为了我们,你快去离吧!每当此刻,深深的无力感都会包围着我,让我透不过气。

长此以往我学会了逃避,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假装自己很快乐,假装自己很强大。面具戴久了就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弱小、可怜的我才会钻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朋友眼中的我是那么无坚不摧,自信满满,只是没人看到我背地里的害怕和恐惧。

早年家庭的影响让我恐惧婚姻,内心的不安全感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到了适婚年龄,父母催促,周围人议论,我也想把自己早点儿嫁出去。我在网上结识了一个人,父母亲都很反对。母亲不满于他来自农村,经济条件差;父亲愤怒于他只有小学文化,没有正式工作,配不上硕士毕业的我。

而在我的心里,他们的反对无效,因为他们自己都没经营好自己的婚姻。在我的执着坚持下,我们还是在一起了。这是厄运的开始。

为了买房,他贷款开了一家快餐店,开业不久资金周转出现问题,我奋勇为他筹资。开始透支信用卡,之后是小额贷款,再后来是到处借钱,家人的、同学的、朋友的……几乎透支了我所有的信用。

这一切我没有告诉父母,而他什么也没说就默认了。但店里的生意一直让人失望,每个月都是亏空。他让我去借小额贷款,以债抵债,无奈之下我只能同意。

经济上的窘境让精神压力很大,也无人诉说。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噩耗:我最亲爱的姥姥去世了。我和姥姥很亲密,有时候觉得她比妈妈更懂我。小时候有什么心里话我都喜欢跟姥姥说,姥姥很耐心地听我说,并帮我分析。姥姥是我生命中更重要的人,她的离开对我是很大的打击,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连夜赶回家,一路上眼睛里都是泪水,姥姥最后一程我是要送的,就像小时候她陪着我一样。

姥姥去世以后,我常在晚上哭泣,说不出的压抑。每当这时,我会抱着姥姥的遗物哭一会儿,大概从那时候起,我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太对劲儿,说不出的难受。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不想做饭,也不想洗衣服,更不想收拾屋子。

身体也渐渐开始出现问题,后背痛,却不知道是哪里疼,好像有一股气流来回乱窜,窜到哪里,哪里就难受。月经开始是暗黑色,后来就闭经了。去了几家医院,都看不出什么毛病。

工作状态也越来越差,注意力不集中,理解能力、阅读能力下降,视力模糊。下班后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犹如行尸走肉。更可怕的是,我的情感流动越来越少,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整个人像被掏空情感的躯壳。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吓醒。我清楚地记得,梦里一块硕大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向我,我的心猛然坠落瞬间惊醒,手心和脑门都是汗。

从此,每天晚上我无论几点睡觉,凌晨一两点钟都会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越害怕早醒越早醒,越焦躁越睡不着,失眠如影随形。

长久以来的早醒,如同一个恶魔缠绕着我。我惧怕黑夜的到来,那将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早醒无法入睡时,先是辗转反侧,后来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偶尔因为眼睛太疲劳闭上,没过多久又醒来。仿佛有个人在监督我,只要我一想睡觉,就用各种方法叫醒我。

记得有一天,弟弟来看我,走的时候我送他到车站。那一刻我抱着弟弟哭了起来。没有眼泪,那种哭更像一种哀嚎。弟弟不知所措,我知道他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理解。

我纠结于自己的躯体症状,各种不好的猜想,这种状态让父亲崩溃。他说如果你病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只要你不胡思乱想就行。人生地不熟的父亲来到哈尔滨,带着我穿梭在各大医院,CT、核磁共振、造影都做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可我内心依然觉得我是有病的,只是大夫医术不高明。

症状不断加重,上班成为负担。每天起床都很艰难,每每都是父亲强拉硬拽,才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每天我都会问父亲一些类似问题:钱还不上怎么办?从此不能工作了怎么办?我感觉这次在劫难逃,大脑开始反刍过往的经历,各种念头像野草疯狂生长。无尽的懊悔,不断的自我攻击,整个人像生了锈似的表情呆滞,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

这时爸爸从网上搜到了关于抑郁症的知识,怀疑我得了抑郁症,开始寻找各种治疗办法。他带我去了医院。我服用了抗抑郁药物,出现副作用,吃了两天就不吃了。后来我知道,抗抑郁药物要至少服用两周以上才会起效。因为无知而停药,我的病情急转直下。

停药后,我完全是靠意志力支撑,焦虑越来越严重。弟弟想带我去看电影,可我害怕得要命,连影院都不敢进。弟弟硬把我拉进去,我勉强坐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要窒息,跌跌撞撞跑了出来。那种丧失生命活力的感觉太恐怖了,感情的流动在慢慢停止。

自杀念头来袭是在一个周末。那天妈妈、弟弟带我去逛街,我开始是拒绝的,但他们坚持要带我去,我只能极不情愿地跟着他们,像个木偶人。逛了一会儿,那种莫名的恐惧和害怕又开始萦绕心头,我哭着哀求道:我们回家吧,求你们了。弟弟和妈妈无法理解地看着我,我不能解释,此刻的我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和无力。

回来的路上,我拉着妈妈的手,脑子里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各种念头,每一个都让我沦陷。突然有个念头跑出来对我说:“去死吧,带着妈妈。”瞬间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我看着旁边的妈妈,嗫喏着说:“妈妈,我带你去死吧!”

讲到这里,我和秋月都沉默了。我完全懂得秋月的感受,懂得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死亡会成为诱惑。自杀在根本上可以理解为防御的手段,当现实过于痛苦,自杀便是一种终极防御。这种防御最快捷、最有效,也最彻底;只不过,它带来的是毁灭。

秋月的叙述让我回忆起 5 年前我陷入重度抑郁时的经历。我告诉秋月,抑郁症的一个特点是“晨重暮轻”,那时,熬过了一整个白天,晚上躺下,我的脑海里会出现各种青山绿水的图案,想象着自己沉入江水,顺流而下,流入大海……竟然会感觉到短暂的轻松。

“那你后来尝试过自杀吗?”我追问。

 “不止一次,而且实施过,被抢救过来,没死成,所以现在很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要不然就没有机会见到你了。”秋月略带调侃地说,“经历过死,你才知道生的可贵。经过几次生死徘徊,把人生想得更透彻了,也就真的无所畏惧,要不然我也不会有勇气来闯上海。”

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这让我感觉到黑色幽默,同时内心泛起一丝酸涩。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中国工人出版社《渡过3:治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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